眼下可以去调查的地方有两处,一是去城隍庙找汤观主,查问那黑纱女人的情况;二是去闸北定华路,与李金凤的小姐妹丁惠娣验证周肃的所说。郑鲍略一思量,觉得还是查出那黑纱女人的底细更为重要,虽然周肃也是满身的疑问,但依照当下看来,终究和破案还无直接关系,于是叫了一部黄包车,直去城隍庙。
郑鲍在车上时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既然这凶案的许多底细都已经被《字林西报》揭破,而那红信封与纸条又都是极为重要的线索,非要拿到手不可,那就不必再掩饰自己的身份,一下了车就直奔庙内,迎面见着一个老道士,便上前问道:“请问汤观主在不在,我有事情想找他。”那老道士看起来颇有些年纪,行动也很是迟缓,眯着两眼,显得很没有精神。可就是这样一双眼睛,在看到郑鲍的一刹那,却是电光四射、神采非凡,但这只是瞬间之事,老道士很快又恢复到了寻常模样,呵呵笑道:“这位先生,莫非也是来找观主驱邪的么?”郑鲍一愕,摇头道:“不是,不是。不瞒老道长,我是英租界巡捕房的探长,今天来是有案件上的事情想请教汤观主的。”说完,还将自己的证件拿出来交给那老道士查验。
那老道看了后,交还给郑鲍,笑道:“原来先生是探长,真是失敬了。最近这上海城有些不太平,邪魅作祟的不少,三天两头便有人被鬼妖剋害,不得已来城隍庙清净除秽。汤观主眼下正在内堂做法,为几人驱邪。也正因为如此,所以老道我才误以为先生也是同样的来意,真是对不住了。”郑鲍陪着笑了几声,他虽然不信佛道之事,但是刚才这老道士的一番变化,却让他不自觉地对这老道士生出些敬重,言行中不敢怠慢,道:“哪里哪里,老道长客气了。只是不知道汤观主什么时候可以结束法事,我确实有些要紧的事情。”那老道士说道:“他们已经进去了半个小时,想来也快了。这样吧,我替先生进去知会一声,先生就在此处暂等片刻。”郑鲍连忙道:“那就有劳道长了。”那老道士一笑,向内堂走去,未出三步,忽然回头看着郑鲍,问道:“难道先生真的不用一并驱邪么?”郑鲍一怔,摆手说道:“不用,不用,确实不用。”那老道士点了点头,也不说什么,走了开去。
郑鲍心中不禁打鼓,暗想:“这老道士刚才那话莫非是在暗示什么?难不成他的意思是……我也被鬼怪跟随了?嘿,哪里还真的有这样的事情。”他也不信,就站在原地等那汤观主出来。大约一刻钟后,从里面走出来三个小姑娘,她们满脸苍白,似乎是曾经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只听其中一人小声道:“我们来这里……会不会违背主的意志?主和我们说,不可以有偶像崇拜啊……”另一人道:“是啊,这要是被别人知道了,可怎么办?”第三人道:“你们别想多了,我们是自己悄悄地来的,谁能知道?再说了,现在主根本没用。既然他救不了我们,我们自救一下,难道还不行么?”另两人听了,连连点头,说道:“是这个道理,可是想到今晚我们还要值夜班,就有些心里发毛啊。”第三个人正要说话,却发现郑鲍正看着她们,连忙使个眼色,三人一同闭口,低着头快速走了出去。
郑鲍听了这三个小姑娘的对话,便晓得她们就是来找汤观主驱邪的人,他也无意去管那闲事,心想既然法事已经结束,就该轮到自己了。果然,只见先前的那个老道士走了出来,招呼郑鲍道:“先生可以进去了。”郑鲍谢过那老道,随着他一同来到城隍庙的内堂。
这内堂并不大,有三张神仙画像供在墙上,郑鲍也辨不清是哪些神仙,只是觉得那画风古朴,看了很是舒服。画像下有一张供桌,供桌上摆了香炉、烛台,还有一些法器。此时室内香烟缭绕,显然是刚才做道场时留下的。堂中另有三两道士,正在收拾法衣。那老道士走上前去,对着其中一位说道:“观主,这位先生就是英租界巡捕房的探长,说是有些案件上的事情想要请教。”那道士转过头,只见他大约四五十岁,人虽清瘦,但却相当的精神,一束胡须垂下,很有些仙风道骨的感觉,对着郑鲍做了一个抱礼,道:“原来是郑探长,刚才小道不巧有一场法事在身,没能及时迎接,还请不要见怪。”郑鲍也学着一般的模样,双拳在胸前一抱,客气道:“怎敢、怎敢,反倒是我打扰了各位道长。”他就着道士的礼数回礼,却不知道汤观主这一抱颇有奥妙,其中合着了阴阳太极之式,郑鲍学不到家,反而好似一个走江湖的拳师。汤观主晓得郑鲍也是一番好意,并不见怪,说道:“巡捕房的探长亲自来访,恐怕是有些紧要的事情了。”连忙与别的道士一同将各种器物收拾妥当,然后请郑鲍坐下,另有道童送上一杯热茶。
汤观主遣了周围道士出去,说道:“郑先生来此,有什么事情?还请直说吧!”郑鲍问道:“汤观主可还记得曾经有个头戴黑纱、身穿旗袍的女人,来城隍庙要为两个活人做超度的事情么?”汤观主先是一怔,似乎是奇怪郑鲍如何会知道此事,随即点头说道:“确实有这么一个人,那场法事还是在几日前做毕的。”虽然郑鲍对整个过程已有些了解,但毕竟有许伯在其中转了一次,未必可以尽信,于是问道:“因为这事情涉及一桩凶案,所以能否麻烦汤观主将那前后来去都仔细的同我说一说?”
汤观主听了,不由恍然大悟,道:“我就觉得这事前后古怪,有违于常理,不想竟然还涉及了凶案。郑探长放心,小道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略顿一顿,开始说道,“那黑纱女人第一次来时,我正好受了同道之邀,去了苏州玄妙观协同做一场罗天大醮的法事。大约在那里待了六、七日后方才回沪,刚一到庙中,便有一名姓薛的老道前来报说一桩怪事。那薛老道与我讲,前几日有一个女人来为人做超度,我想做超度本是最寻常的科仪,哪里有什么奇怪的?但那薛老道却说被超度的人还未亡故,我听了只觉荒唐,这种法事怎好做得?还埋怨那薛老道糊涂,不该与那女人多话。又后几日,那女人再次来到城隍庙中。我不愿多与她纠缠,直截了当地说这种法事实在是做不得的,请她休了这个念头。但是这女人却在那里不依不饶,无论如何都要做这样一场法事。”
郑鲍插口问道:“当日那女人除了戴黑纱、穿旗袍之外,可还有什么别的装饰?”汤观主略一思索,道:“除了这样一身打扮之外,她手中还提了一个小包,样式很是普通,满街的女子都常提这样的小包的。”郑鲍点一点头,问了一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道:“那这女人身上可有什么印记,比如……胎记之类?”汤观主摇头道:“这个……小道却是不曾注意。当时我只想快些让她离开,哪里还有功夫顾及这些?”郑鲍听了汤观主的回答,竟不能与他梦中所见吻合,心中略感失望,又笑自己无聊,道:“还请汤观主继续讲下去。”
汤观主点一点头,继续说道:“我一再推却,那女人似乎有些生气,声调也更是阴冷,她从提包中拿出两张纸,丢在我的手中。我摊开一看,只见一张是城隍庙的地契,另有一封短信,那信中大意是无论这女人有何要求,都请城隍庙务必协助,万万不可推辞。郑探长,恐怕你还不知道,这城隍庙的土地分属上海滩钱、莫两大商家,并非小庙自身所有。但是这两户都是善和人家,非但不来庙中索讨地租,反而每年都捐赠许多香火。眼下先有善主开口,又有地契为凭,小道只觉两头犯难,一时真不知该如何处置。”郑鲍点一点头,道:“这个我已略有耳闻,不知道当时观主看到的地契是哪一家的?”汤观主道:“那地契是钱家的。”郑鲍道:“那么……那封短信也是钱家人写的了?”汤观主点头道:“那应当也是钱家人写的了,既然她连地契都拿得出,让钱家再写封信又有何难?”
郑鲍一听也觉有理,道:“那后来如何?”汤观主继续说道:“那字条中写的还算委婉,但那女人的话却是有些咄咄逼人。我不愿与她当面冲突,于是说要与庙中众道商议一下,能否请那女人明日再来。那女人倒也没说什么,点了点头便离去了。我与庙中元老考虑良久,最后还是无计可施,第二日只得同意了这场法事。说出来也不怕郑探长笑话,虽然我们已答应了下来,但却还是在想办法最好能搪塞过去。也并非我们言而无信,实在是此事有违道德教诲。幸好有一名小道给出了一个取巧的主意,说是可以将这场超度改做为祈福科仪。一开始我们还很是犹豫,但事到临头时,也只能如此。
如此过了几日,那黑纱女人忽然又来,说要再多超度一人,那两人的姓名和八字等都封在一个红信封中,还嘱咐我在做法事时需要将大门关上。我心想既然那取巧的主意已经定下,一人两人都没有区别。至于做法事时要关大门,这又是什么道理?也不去想那么多,于是便接过了那红信封。”郑鲍听到这里,除了最后“关大门”的事情许伯未曾说过以外,其他过程都大约不差,于是开始询问那重点,道:“那封短信和那红信封可还在观主手中,能否给我看一看?”汤观主点头道:“还在庙中,我这就去拿。”说罢,便起身离开。大约过了七八分钟后,他又回到内堂,手中多了一个纸袋,交给郑鲍。
郑鲍拿在手中,将纸袋中的短信和红信封抽出。那短信是用蓝黑墨水的钢笔写成,字迹挺拔,内容大致就如汤观主所说,但是最后却没有署名,看不出是那钱家的哪一位所写。郑鲍心想这也不要紧,只需去钱府一问便知。而那个红信封的样子有些花哨,不似一般写信用的信封,在两边各用了一条黄带装饰,有一端被撕了一条口子。汤观主道:“当时这个红信封两头都用糨糊粘好,那个口子就是我拆开时撕的。”郑鲍点一点头,将信封内的纸条抽出。只见那纸条用的是一小张硬卡纸,上面的字是用毛笔写就,第一行写的是李金凤的名字,其后则是她的八字,第二行的陈久生也是一般的格式,但是那字体又粗又怪,和短信中的笔迹根本是天壤之别,就好像一个不善书法的人硬用毛笔写出来的一样,又或是可能故意要写成这样,以隐藏自己的真实笔法。
郑鲍问道:“那个黑纱女人有没有说过她的姓名,或者别的什么?”汤观主摇摇头,说道:“按理来说,做法事时需要写上信众的姓名,但是我问她时,她却冷冷一笑,什么都没说。我又问了一遍,她就装作好像没有听见一样。如此一来,我也只得作罢。”郑鲍心想:“看来这黑纱女人确实有意隐瞒自己的身份,她越是如此,越是可见其形迹可疑。况且,住在死者对面的沈家阿婆也看见过一个黑纱女人进到死者家中,这也绝非巧合可以解释。好在这女人的下落已经有了问处,等会便去钱家一次,看看能不能直捣黄龙。”他开口问道:“那么这黑纱女人在做法事那天,可有什么特别?”汤观主道:“那一天这个女人根本就没有来,我们等了很久都不见她的身影,只能自己开始做起来了。”郑鲍问道:“哦?这是为什么?”汤观主道:“大约她也觉得自己过分引人注目了,所以没来吧。”
郑鲍听了,更信自己的推断,又盘问了几句,见汤观主再也说不出什么新的消息,于是站起身来,说道:“今日打扰观主许久了,若观主还想到什么,还请能及时通知巡捕房。”汤观主见郑鲍要走,也站了起来,说道:“一定,一定!”郑鲍指了指那短信和红色信封,道:“这两样东西是重要的证物和线索,不知我是否可以带走?”汤观主道:“自然是可以的,希望郑探长能及早破案,将凶手绳之以法。”郑鲍将那短信和红色信封塞进口袋,别过了汤观主,走出了内堂。
郑鲍离开了城隍庙,一个人慢步在庙外街上,心想:“那银楼钱家是必须得去的,不过听说这钱家的老先生钱望坤脾气大得很,架子也是不小。我若是用巡捕房探长的身份硬闯,他未必就肯买账。嗯……想要将此事办成,该有的礼数也是不可以缺的。”他略一思索,忽然有了一计,“那左老弟可是一只八爪鱼,在上海滩的许多生意中都插有股份,也算是一个人物。如果他在钱家的生意中也占了一块,那这桥岂不是就搭起来了吗?即使左老弟没有股份,由他牵个头,用生意人的法子去对付生意人,也好过我用探长的身份去蛮干。况且……我还答应过陈老弟帮他解决他的事情,也正好去看看他那里有没有进展。”
郑鲍主意已定,决定先折道去找左秋明。就在这时,汤观主的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了起来:“郑探长,请等一等。”郑鲍回过身去,只见汤观主连走带跑,正朝自己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