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胖子哈哈大笑,也没有怀疑,说道:“原来是郑先生,我姓余,专做些洋货的贸易。不知道郑先生的宝号是?”钱恭生怕再多聊下去,郑鲍就会说穿帮,主动接口道:“郑先生是一位经纪人,今天来查看一些文书的。老余,最近可有进到什么新货?”那余姓胖子一听钱恭要与他谈生意,立即就不管郑鲍了,笑着说道:“老弟问的还真是时候,正巧我刚进了一批印度珠宝,那货色别提有多好了。好几家银楼都想来买,我却都压着不卖,就是专等老弟来问的。”钱恭听了这话,立即也来了兴趣。这时,一位身穿长衫的人走了过来,手中还拿了一本厚厚的簿子,对这钱恭说道:“钱先生,您要的地契我拿来了。”钱恭为郑鲍介绍道:“这一位是王先生,专门负责处理我们钱家的地契,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问他。”郑鲍点了点头,与那王先生打了个招呼,那王先生也一笑回礼。钱恭这次只是陪郑鲍来看地契,并没有别的事情,又见已经介绍了王先生给郑鲍认识,便和郑鲍道别,然后与那余胖子一同离开,专心去谈那印度珠宝的生意了。
那王先生走入房中,将门关好,坐定后先与郑鲍互通了姓名。郑鲍为了顾及钱家的名声,所以还是用了那郑余宝的假名,并借了刚才钱恭给的经纪人的身份。而那王先生本名叫王群,在这经济行已经做了三四年,也算是一名老店员了。
郑鲍问道:“刚才听钱二公子说,钱家的地契都是由先生处理的?”王群点一点头,说道:“其实这也是最近一年的事情,这还要多亏了钱家的赏识,不然我也没有这个机会。”郑鲍点了点头,随口问道:“那先生之前是在哪里高就的?”那王群尴尬一笑,说道:“我原本自己经营些小买卖,但可惜后来被朋友出卖,钱财亏损不说,连生意都做不成了。为了养家糊口,只好到这里来做职员。”郑鲍一听,不想自己竟然触及了别人的伤心事,只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连忙安慰了几句。但那王群却笑说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自己早就不挂在心上。郑鲍也不多绕弯子,直接说要看那钱家在黄浦的地契。王群将带来的簿子打开,翻到了那一页,摆在郑鲍的面前。
郑鲍只见一张黄色的纸上印着大大的“地契”二字,下面的小字写明了地契的范围,地块所属人,签发日等内容,并盖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印章,最后还有“公信经济行作为第三见证人,并从中作保。”等字样。他见地契无误,也没有怀疑,但是为了谨慎小心,还是特意问道:“我听说那城隍庙的土地也在这地契所标的范围中,是否是只此一张,再无其他?”那王群点头道:“是的,不过这地契中只是包含了城隍庙的一半土地,另一半则是莫家的,但那一本地契我却调不出来。”郑鲍笑了笑,说道:“我只是随便问问,并非是真的要看那一张地契。”王群听了,也是陪着笑了笑。
郑鲍验过了地契,再无其他事情,于是谢过王群,离开了公信经济行的大楼,一个人走在外滩的街道上。一想到那唯一能查出黑纱女人身份的线索竟然这样便断了,郑鲍就紧皱眉头,心中有着说不出的烦闷。
郑鲍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脑中考虑着下一步该怎么办,但是他只觉现在一起都胶着在了一起,越想越头痛,根本就理不出一个头绪,干脆也不想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走到黄浦江边,靠着江边的护栏,眼睛望着江上来往穿梭的船只。
这时,已经差不多是下午四点。太阳的光芒斜照在江上,将整个黄浦江面染成了一片金黄。一队拖船在江中慢慢行驶着,那当先的主船的马达声震天响,后面连拖了四条小船。船队经过的地方,卷起了一道白色的浪花。这五条船都载满了重重的黄沙,货物的分量将船身都压在了水下,那船沿几乎已经和水面平行,似乎只要江上的风浪稍微大一点,江水就会没进船来,将船弄沉。郑鲍既有些担心,又有些好奇地看着这队拖船,不理解船上的人怎么敢冒这么大的风险。但是船上的船工却似乎已是司空见惯,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危险的。他们有的靠在船舱边看报纸,有的就着江水在洗衣服,还有两人就踏着那窄窄的船沿来回奔跑嬉戏打闹,似乎根本就不担心跌下江去。郑鲍心想:“若是我在那条船上,大概已经双腿发抖,只敢躲在船舱里了吧!”
江面上映出的阳光很是耀眼,郑鲍又看了一会,已经觉得有些眼花,于是他走到旁边的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闭起眼睛休息。忽然一阵江风拂来,夹杂着清新的水汽,吹在身上很是舒服。此时郑鲍心脑通透,全不似刚才那般焦躁不安,许多问题也都渐渐想明白了:“虽然城隍庙得来的线索是假的,但是若说就此断了调查的路子,倒也还不至于。那李金凤对面的沈家阿婆不是说过曾经看到过一个黑纱女人去找李金凤吗?这点至少说明李金凤确实认识这么一个人,可以去李金凤的小姐妹丁惠娣那里求证;而那个出现在水神娘娘庙的黑纱女人,也是值得一查的。
且不管她是否与这凶案有无关系,至少也是一条路子;另外,我还可以从陈老弟那里下手。毕竟那黑纱女人也把他列在了超度名单中,这女人必然或多或少地与他有些扯不清的联系;再有的就是那个让人起疑的周肃。他虽然在案发时不在上海,但是问话时神色闪烁,还编了一套闹鬼的说辞。最有违常理的是,他居然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不闻不问,也需对此人好好的敲打一番;说起李金凤的小女儿,这就是第五条路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是否已经恢复了神智,并能开口说话?她可是亲眼目睹凶案的人,如果她能说出点什么,甚至直接将凶手给讲了出来,那可省下不少的麻烦。”
他想到这里,不禁得意的笑了笑,继续寻思,“我随意一数,便有五条线可以顺势追查下去,刚才的担心可真是多余的。而那从城隍庙里拿来的短信和红信封虽然一时没有什么作用,但这究竟是黑纱女人留下的东西,没准在以后便能派上了用处。更何况,我还知道那黑纱女人的肩膀上有一个奇怪的胎记,那薛老道也亲口证实了这一点。这可算是一个关键的证据了。”想到这个胎记,郑鲍不禁又回忆起自己做的那两个怪梦来,“那两个梦虽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毕竟给了我不少的暗示和启发。不晓得后面还会不会再有这样的梦?若是再有的话,也不需这样暗喻隐晦,倒不如直接将凶手的脸面给我看一看,岂不是简单省力?”念及此处,郑鲍不由大笑了起来,反倒惹了周围的人奇怪地看着他,不晓得这矮胖子在笑点什么。
郑鲍又坐了一会,接着就站起身来,找了一部黄包车回巡捕房。他刚来到自己办公室的门口,就有一个探员走上前来,报告说道:“郑探长,今天下午你刚走不久,便有一位姓左的先生来电话找你。”郑鲍一听到“姓左的先生”就知道一定是左秋明,说道:“好的,我知道了。那左先生有没有说他现在在哪里?”那探员说道:“他说他在家。”郑鲍听了,心中奇怪:“这左老弟的行踪也太飘忽不定了,他不是要出去几天的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谢过那探员,进了办公室,便给左公馆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响了几下,有人接听了,但是声音是一个中年妇女:“喂……这里是左公馆,请问你是哪一位?”郑鲍道:“我是巡捕房的郑鲍,请问左先生在不在?”那中年妇女听是郑鲍,连忙笑着说道:“原来是郑探长呀,我都不知道是你打来的电话!左先生现在正在睡觉呢!”郑鲍道:“睡觉?他不是说要出去几天的吗?”那中年妇女道:“啊?出去几天?左先生可没有对我们说过这件事情。”郑鲍道:“他没有说过?可陈公馆的人却讲他给陈公馆打了电话,说他要与陈久生出去几天。”那中年妇女道:“陈公馆的事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是左先生确实没有和我们讲过他要出去。”
郑鲍“嗯”了一声,问道:“那左先生中午打电话给我是为了什么事情?”那中年妇女道:“喔,郑探长是问这个啊!郑探长你不是今天来找过左先生的嘛,当时左先生不在家。后来没多久他就回来了,我把你找他的事情告诉了他,左先生就打电话给你了。”郑鲍一听,心想:“原来是这样,当时我想让他帮忙和钱家的人牵个线,但是现在已经用不着了。”刚想开口说话,那中年妇女就抢着说道:“郑探长你不知道呀,昨天左先生一晚上都没有回来,今天到家的时候可吓人了,衣服上都是血,就好像杀过人一样的。啊呸呸呸……我比喻的不好,左先生没有杀过人,我是说那个样子像而已。”
郑鲍听了这话,不禁大为紧张,连忙问道:“啊……难道左老弟受伤了?”那中年妇女道:“没有,没有!左先生没有受伤,只是衣服上沾了很多血迹而已。那血都干成紫色的了,我洗都洗不掉。”郑鲍一听左秋明没事,也放下心来,问道:“那他有没有说为什么会搞成这样?”那中年妇女道:“左先生他回来什么都没说,而且脸色很不好看,换了衣服倒头便睡,我们下人哪个还敢去问他?”郑鲍心中顿时生出了几数个疑问:“左老弟昨天晚上到底去了哪里?又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他见这个中年妇女也说不出什么,而左秋明又在睡觉,于是挂了电话,又让接线生接通了陈公馆,想问问陈久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陈公馆接电话的是个小女孩,说话很是文雅客气:“喂……请问找谁?”郑鲍道:“我是英租界巡捕房的郑鲍,请问陈久生先生在不在?”那个小女孩就是陈久生的妹妹陈媛,只听她说道:“啊?你找我哥哥?他和一个姓左的哥哥一起出去了,说是要过几天才回来。”郑鲍脱口而出道:“左秋明今天中午就回来了,你哥哥还没到家?”陈媛说道:“他还没有回来,也许是去和客人应酬了吧,他经常这样。”郑鲍见陈久生还没有回家,也没有办法,只好说道:“原来是这样,那我明天再来电话问问吧。”说完,和陈媛道别,然后挂下了电话。
郑鲍靠在椅子上,心想:“这左秋明和陈久生究竟在搞什么鬼?一个浑身是血的回家,倒头就睡,另一个到现在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们别是……别是闯下了什么大祸吧?”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未免有些杞人忧天,“这两位老弟能在上海滩混出些名气,足见他们都是做事妥帖,懂得进退的人,又不是那街头的流氓地痞,能出什么事情?我终究是探长做久了,什么事情都先往坏处上走。”想到这里,心中多少舒服了一些。他这一天跑了许多地方,也觉得有些累了,匆匆处理完一些文书后,便回家休息。
这一晚郑鲍睡的并不踏实,眼前老实出现凶案、或是查访时的各种片段,一会觉得自己站在凶案现场,一会觉得自己在城隍庙,一会又来到了经纪行。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每次发生大案,郑鲍都全心思的扑到调查上。吃饭在想查案,睡觉在想查案,甚至连上厕所的时间都不放过,也难怪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郑鲍却从不以此为苦,反而乐在其中。反倒是他的家里人每每看到他这样,心中的那份担忧溢于言表,可惜无论怎么劝他,都没有什么效果。
第二日大早,郑鲍醒来时只觉得腰腿酸胀,头颈处更是又僵又痛,竟是落枕了。他下床略微活动了一下四肢,又在落枕处贴了一张膏药,才感觉好了一些,然后匆匆地梳洗一番,也顾不得吃他老婆烧的白粥,只从桌上抓了两张烧饼就出了门。
郑鲍来到巡捕房时,时钟刚过八点三十分,他手下的探员都还没有来,办公室内只有几个值夜班的警员还没走。郑鲍倒了一杯热茶,刚要进办公室,忽然看见一位警员带了个老阿婆走了过来。
郑鲍仔细一瞧,只见那老阿婆竟然是住在凶案现场对面的那沈家阿婆,此时的沈家阿婆一脸的惊恐,双眼布满血丝,神色间很是疲惫,似乎是一晚的不安宁。郑鲍心想:“她这么早来巡捕房做什么?莫非……是她有了什么重要的发现?难道是那黑纱女人又出现了?”那沈家阿婆也认出了郑鲍,不等那警员说话,就抢先冲过来,一把拉住郑鲍,眼泪水一下就涌了出来,抽泣道:“郑大探长,你可要救救我!你可要救救我呀!”郑鲍和那警员见了这场面,都有些不知所措,连忙扶了沈家阿婆坐到一边的椅子上。
郑鲍等沈家阿婆的情绪稳定了一些,才开始问道:“别害怕,这里是巡捕房,没人会伤害你。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那沈家阿婆拿出手绢擦了擦眼泪,说道:“闹鬼!闹鬼!李金凤的冤魂回来了,她回来了啊!!”那语气凄厉无比,整个办公室的人听了都为之一惊,转头看着那沈家阿婆,个个背心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