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鲍走入房内,不由一惊,只见这书房竟是足有两个巡捕房礼堂的大小,四周沿墙都是高高的书架,书架中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图书,书房正中是一块圆形的白棉地毯,地毯上有一张红木书桌,书桌后坐了一个身穿西式衬衣的年轻人,大约二十多岁,很有些绅士气度。
那中年人也跟了进来,为郑鲍介绍道:“这一位是我们钱公馆的二少爷。”郑鲍道:“原来是钱二公子,失敬失敬!”那年轻人站起身来,笑着说道:“郑探长不用客气,我从小就留洋读书去了,对中国人的一套礼节一直都弄不太清楚。郑探长就随意一些,大家都叫我Richard,你也这样叫我吧。”
郑鲍一开始与那看门人纠缠了好一会才进入钱公馆,他还以为同那钱家中人会更难说话,但现在见这钱二少爷言语随和,之前的疑虑也就全部消去,不过他从来没有学过洋文,这Richard的发音却是怎么也学不来。钱二少爷见了,不由一笑,说道:“我的中文名叫钱恭,据我父亲说,是取的‘谦虚恭敬’之意,让我做人要时时刻刻有些谦虚恭敬之心。如果郑探长觉得叫英文名不方便,就直呼我的本名吧。”郑鲍心道:“这钱望坤的家教倒是不差。”口中说道:“钱老先生这名字取得确实有些寓意。”钱恭一笑,请了郑鲍坐下,另有佣人进来送上热茶。待那佣人退出后,钱恭说道:“并非是我们故意怠慢,而是因为家父最近身体一直不太好,现在正躺在卧室内休息,所以就只好由我来代替会见。”郑鲍摆手说道:“不妨,不妨,反倒是我冒昧打扰了。”钱恭道:“我猜想郑探长这次来,是不是为了这件事情?”说完,从一旁拿出一份报纸,摆在郑鲍面前。
郑鲍只见钱恭拿出的是一份《字林西报》,那“后史公”所写的文章正摊在面上,不禁苦笑一声,点头道:“不错,确实是因为这起凶案。不过……和这篇文章的内容并没有什么的关系。”钱恭一笑,道:“我想也是不会和这文章有关系的!那么,还请郑探长说一说,到底是因为什么吧?”郑鲍道:“我今日之所以前来拜访贵府,全是因为一个头戴黑纱、身穿旗袍的女人。”说罢,将那女人如何在李金凤死前一个月前去城隍庙为她做超度,又如何逼迫汤观主答应法事的过程详细讲了,最后说道:“汤观主之所以会答应做这场无稽的法事,全因为那黑纱女人出具的一张地契,还有就是一位钱家中人所写的信函。因此我想麻烦二公子帮忙看一看,这信函是谁所写。”伸手入袋,将从汤观主那里拿来的短信取出。
这钱恭毕竟是年轻人,听郑鲍说了这样一件离奇的事情,好奇心立刻就被调了起来,连忙接过那短信,捧在手中仔细阅读。郑鲍坐在一旁,表面看似冷静沉着,其实心中也很是急切,若是这钱恭能就着这短信的笔迹将写信的人找出来,那么也就可以摸清这黑纱女人的身份,即使这怪异的凶案不能就此而水落石出,至少也是找到了一个重大的突破口。钱恭一遍又一遍的读着这短信,不时地还闭目思索一番,显然是真的用心在想,大约七八分钟后,才开口说道:“这份短信,根本就不是钱家人写的。”
郑鲍听了这话,心中不禁凉了一半,连忙追问道:“二公子没有看错,能确定这信并不是钱家人写的?”钱恭摊手说道:“生意上的文书都要经过我的手转交给家父,姓钱的人的笔迹我天天都在看,又怎么会认错?”郑鲍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但还是不死心,又将那红色信封内的硬卡纸递给钱恭,道:“麻烦二公子再看看这个。”钱恭接过一看,不禁哑然失笑,说道:“哈哈哈……这字写的也太差了一些,我们家即使是端茶倒水的佣人都不会写出这样的字的。”
郑鲍想不到自己万般重视的线索竟然全无用处,倒真是受了些打击,但他心思转的也快,那敢说敢做的脾气也上来了,开口问道:“那短信中说这黑纱女人对于钱家有很大的恩情,请问二公子,根据你所知,在那许多有恩于钱家的人中,谁的可疑较大?”郑鲍这问题问的实在有些鲁莽,钱恭听了脸色微变,双手在胸前一抱,只是看着他,并不接话。郑鲍晓得原因,立即解释道:“二公子不要怪我太直接,只是这人命关天,老郑我也顾不得那么多的人情世故了,还麻烦二公子能帮忙一起想一想。”
钱恭见郑鲍满脸的恳切,倒也能理解他的心情,脸色渐渐缓和了下来,说道:“郑探长,不是我有意瞒着不说。只是钱家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那都是因为政商两界许多朋友的帮衬。有恩于钱家的,又何止于几人?这其中的关系千丝万缕,并不是三两句就能说得清的。而且能和钱家有来往的朋友们,也都是上海滩响当当的台面人物,非富则贵。说句直白难听的,他们若真有要害人性命的想法,哪里还需要自己去动手?只要随口说一句话,抢着要拍马屁的流氓阿飞可以从我们法租界排到你英租借。讲的夸张点,上午刚有个念头,下午对方的人头就能摆在礼盒中送来。”
郑鲍听了,只觉得钱恭未免有些信口开河,但随后仔细一想,也觉得不无道理。在上海滩这个冒险家的乐园,有钱有势的就是王法,连那些杀人越货的大流氓头子都能混到上流社会,又有什么样的事情不可能发生?那些所谓“台面人物”的手段和关系,本来就不是普通人可以想象的。
钱恭刚才那一番言语也只是让郑鲍觉得有些不可理解而已,但他的下一句话,却让郑鲍着实震惊了一场,只听他说道:“而且,我还可以确定的告诉你,这件事情与钱家的恩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因为那黑纱女人拿出的地契,根本就是假的!”
郑鲍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将钱恭的话重复了一遍,道:“那黑纱女人拿出的地契,根本就是假的?”钱恭点了点头,耸肩道:“是的,刚才我一个大意,就给误认为真的了。”郑鲍道:“可是……你连看都没有看到那张地契,怎么就这么有把握说它是假的呢?”钱恭道:“这很容易,因为那个黑纱女人拿出的只是城隍庙的地契,所以我才说这地契是假的。”郑鲍已经有些糊涂了,说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请钱二公子说明白一些。”钱恭一笑,道:“我们钱家拥有的是黄浦的一块地皮,那块地皮正好与莫家的地相邻,而城隍庙正巧就处在两家的边界上,所以形成了一半归我们钱家,另一半归我们莫家的局面。也就是说,在我们手里的其实是一张面积约120亩的大地契,城隍庙只是顺带被划了进来,就占了其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而已,又怎么可能有这么一张‘半个城隍庙的地契’存在呢?”
郑鲍听到这里,这才明白了过来,原来这一次不单是自己被骗了,连带城隍庙上上下下几十号人都被一张假地契耍得团团转,心中埋怨道:“唉……那汤观主未免是太老实,怎么就从来没有想过这地契和短信是别人伪造的呢?哪怕当时来钱府确认一下是否真有其事也是好的,总不至于弄成今天这个局面!而我见他说的这样确凿,就跟着一起信了,竟然没有半点怀疑,也是个大糊涂虫!”既然这地契是假的,那这黑纱女人是否是富贵人家就成了未知数,甚至连带着之前关于那黑纱女人身份的一些猜测都可能是错的,眼下除了知道这黑纱女人肩膀上有一个奇怪的胎记之外,郑鲍手中竟然没有一点别的线索,一想到这里,他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钱恭见郑鲍脸上神色有异,还以为郑鲍不信自己说的话,说道:“如果郑探长有所怀疑,可以去查验一下那张地契,自然就不会再有疑问。我们钱家全部的土地资产文书都是委托‘公信经济行’处理的,那些地契也都保管在经济行的保险库中。我给你写一张条子,他们见了就会让你进去的。”说完,就走到书桌边,拿起钢笔写了起来。
郑鲍是知道这“公信经济行”的,那是由上海滩的名流财阀共同组建起的公约处,专为大商大户做财产公证,或是仲裁商务纠纷,也做些第三者见证,并代为保管重要物品的业务。许多富贵人家的财产契约放在家中生怕遭窃,都会委托在公信经济行中保管。郑鲍听说那张地契放在这经济行中,又见钱恭神态坦然,还主动为自己写入门单,心中更无怀疑,但是他刚刚被狠骗了一次,现在不免对一切都有所防备,心想去看一看也好,以后就不会再在这个问题上打转了。
那钱恭写了几行字,忽然眉头一皱,随手便把已经写的纸条撕去,丢入纸篓中。郑鲍奇怪地看着钱恭,只听他说道:“这样还是不行,你不是‘约瑟俱乐部’的会员,没有会员的身份,就算是拿了我写的纸条,经纪行还是不会对你开这个方便之门的。”郑鲍都已经有些头痛了,只觉得这有钱有势人家的条条框框也未免太多了一些,左一个会员,右一个身份,实在是很麻烦。钱恭站了起来,说道:“这样吧,反正我今天也没有什么事情,那就陪郑探长一起走一趟。由我带着你进去,就不会有人阻拦了。”郑鲍连忙道:“既然二公子肯一同前往,那自然是最好,真是麻烦了。”钱恭一笑,道:“郑探长不用客气,不用一直‘二公子,二公子’的叫,我听了很不习惯。”说完,吩咐下人备车,与郑鲍一同走出房门。
两人坐着汽车直往公信经济行而去,这经济行位于黄浦江旁的外滩,外滩上满是各国的银行与金融商会,西洋列强的建筑排列在一条路上,洋人看来很是气派,国人看来却是莫大的耻辱,但时事如此,也是无可奈何。
汽车停在了一幢欧式大楼之前,钱恭与郑鲍一同下车,走入大楼中。那大楼的第一层是个大厅,数十个柜台围成一个半圆,柜台中都坐有经纪行的经纪人,他们或是在与客户接洽,或是自顾处理文件,柜台后是两长排办公桌,直通到大厅的另一头,每张办公桌上都有一盏深绿色的台灯,很是引人注目,大厅内人来人去,显得忙碌非常,颇有几分银行的味道。郑鲍不知道,这一楼处理的只是一些小商号的业务,类似钱家这样的大家望族,是根本不屑在这里多待的。钱恭带着郑鲍坐了电梯,直奔四楼的贵宾厅。那贵宾厅内就全无楼下的嘈杂,一派宁静高贵的气氛,其中的办事员见着钱恭,都笑着与他打招呼,钱恭也一笑回礼,显然是这里的常客。
两人走入一间房间,房间内有两张沙发与一个茶几,他们坐定后,便有服务生送来咖啡。钱恭对着那服务生说道:“我想看一看我们钱家在黄浦的那块土地的地契,麻烦你安排一下。”那服务生应了一声,礼貌的退了出去。这时,忽然一个爽朗的笑声传了过来,一个身穿西装,大约四十多岁的胖子挤入房内,见着钱恭就大声地说道:“哈哈哈哈……原来是Richard,好久不见了,最近都在忙些什么?”钱恭也笑着说道:“呵呵,还不就是公司的事情么?最近有几间银楼业务很是清冷,可让人费神了不少啊。”那胖子又大声笑了起来,说道:“Richard你就不要开玩笑了,钱府家大业大,区区几间银楼的生意不过九牛一毛而已,又有什么可费神的?”他看见了郑鲍,问道:“这一位先生是……”郑鲍刚想回答,钱恭就抢先说道:“这是我的一位朋友,今天来是有些业务上的事情要谈一谈。”郑鲍听了,心中明白钱恭不愿别人知道巡捕房来找他们钱家的事,虽然这凶案与钱家并无关系,但这种有头有脸的人总是时刻担心名声受损的,于是附和道:“是的,是的。在下姓郑,是与钱二少爷来谈事情的。”郑鲍说完,钱恭便转过头来,向他一笑,以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