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街道弄堂内左奔右走,绕了十多个弯后,不见有人追来,这才长舒了一口气,靠在墙边休息。梁文秋先缓过劲来,道:“你是有意害我吧?找我出来喝茶,居然还带了赌场的讨债鬼。”华老四毕竟上了些年纪,听了梁文秋的话连连摆手,却还说不出话来,连喘了七八口大气,这才说道:“你……你……你看我像这种不讲义气的人么?我也是半路……半路才被他们盯上的,后来想起你还会拳,就……就……就顺便带来了。老弟你可别怪我,老哥哥我这把身子骨,可真是禁不起他们敲几下的。可是……唉……谁晓得你也欠了他们的钱啊!”梁文秋“呸”了一声,道:“我那是一时手风差,要不然会被他们赢了钱去?”他顿了一顿,道:“我晓得你被他们盯上了,心中害怕,我也不来说你。可你真是冒大险了,教我形意拳的那师父自己都是半斤八两,我当时学的就马虎,全是年轻人的好玩,又隔了这么多年不练,你还真以为我是高手啊?”
华老四道:“我也不管高手不高手,至少老弟你不费吹灰之力就收拾了两个。光凭这一点,老哥我就很是佩服。”梁文秋道:“你少来拍马屁!那是我临阵不慌,而那两个家伙又太蠢,可不是我有真功夫。说实话,刚才可是危险的很呐!”华老四道:“怎么个危险了?若不是老弟拉住了我,我可要把那剩下的人一顿好打!”梁文秋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道:“打打打!打你个屁!再打下去巡捕房的人就赶来了!我一个巡捕房的管事在外赌钱不说,还赖账不还、打架滋事,你这不是砸了我的饭碗么?!”华老四一听,连忙赔笑道:“呵呵呵……老弟说的是,老哥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梁文秋摸出了酒瓶,看看幸好还没碰坏,打开瓶盖,喝下一口润了润嗓子。华老四道:“这里离我家不远,既然都到了这里,不如老弟就去坐一坐吧?”
梁文秋白了他一眼,道:“你可休想给我下套!若是去了那里,你就要把你的那些事情扯出来烦我。再说了,万一那些讨债鬼摸到你家里去可怎么办?难不成还要帮你打一架?”华老四笑道:“做哥哥的哪里会这么笨?若是他们晓得我住在哪里,不早就把我扒皮抽筋了,还会有今天的事情?老弟你若是真的不肯帮我,那我也是没有办法。但你我总也认识了十多年,连去喝杯水都不肯么?”梁文秋看着华老四,虽然心中了然一切,但拒绝的话终究说不出口,点头道:“好,就去喝水!我可再说一遍,只是喝水,别的什么都不谈。”华老四“呵呵”一笑,道:“这个当然,做哥哥的什么时候骗过你?”梁文秋道:“你骗我的还少了么?”华老四自知理亏,也不知道怎么接他这话,干脆傻笑带过,与梁文秋一前一后,向自己的家走去。
两人穿过了几条小路,走进一条弄堂后再笔直向前,来到左边倒数第二家。华老四推门而入,梁文秋跟在他的后面,刚走进屋内没几步,便闻到一股熬煮汤药的味道。这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老头子你回来了啊?”华老四高声道:“回来了!快烧水泡茶,梁老弟来做客了。”只听里屋有人应了一声。华老四将梁文秋径直带到客厅坐下,过不多时便有一个中年妇女端来了茶水,正是华老四的老婆,梁文秋是认识的,一直叫她华嫂。
梁文秋见华嫂面色憔悴,双眼红肿,就好像刚才哭过一般,连忙问道:“华嫂,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那华嫂看了看梁文秋,又瞧了华老四一眼,苦声道:“还不就是我们……我们那个儿子么!”梁文秋道:“小华?小华他老老实实地在外面拉黄包车,能有什么事情?”华老四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唉……这话要是讲出来,只怕老弟你又要说我在给你下套钻了!”梁文秋摆手道:“我是问小华的事,怎么和下套有关了?这到底……”他话未说完,华嫂便又流下了眼泪。华老四道:“老太婆,这个时候你哭又有什么用……”说着便递上了手绢。华嫂接过擦干了眼泪,但还是忍不住的在那里抽泣。
梁文秋回想起刚才那股药味,问道:“难不成是小华生病了?”华老四道:“他不是生病,而是被打伤了。”梁文秋惊道:“他被打伤了?什么时候?是谁打的?”华老四道:“就是前几日的事情,那天他在闸北拉了一个印度红头阿三,说要去外滩。那路你是晓得的,别提有多远了。他从上午跑到下午,连中饭都没有吃,好不容易到了地方。那红头阿三却不给钱,反而还踢了他一脚,说他拉的太慢。我儿子气得很,就和那阿三打了起来。但是他拉了这么远的路,哪里还有力气打架。而那阿三又叫来几个帮手,我儿子只被打的遍体鳞伤。那些阿三也真是坏,晓得他靠拉车为生,有意不停地打他的腿。结果……唉……他的两条腿都被打断了!!”说到这里,华老四真情流露,忍不住咬牙切齿,握拳锤腿。而华嫂更是不忍听下去,将头一转,躲进厨房。
梁文秋怒道:“居然有这样的事情!他妈的,外滩有那么多的巡逻警,他们都是做什么的,难道也不管管么?!”华老四心中怒气渐平,叹道:“唉!老弟你也不是不知道现在的情况,那洋鬼子是第一等人,上海滩本地的流氓大亨是第二等人,这红头阿三是第三等,而我们……我们不过是第四等人。巡逻警也都是要讨生计的,就算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啊!碰着这种事情,我们也只能自认倒霉,能捡回一条命就知足了。”说完,不禁连连摇头叹息。梁文秋听了,只觉一股闷气憋在心里,怒道:“这国家……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的挺起脊梁来!”
华老四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将门上的帘子掀了起来。梁文秋透过门缝,只见小华正躺在隔壁屋内,双眼紧闭,浑身上下都是淤青,两条腿上绑了夹板绷带,不禁又是长叹一声,道:“医生说什么时候才能好?”华老四放下帘子,摇头道:“我们还哪里有钱去看医生?只能找街对面的跌打师傅敷点药酒,再把断腿定一定,然后按土方子抓点药,先吃着看了。但是那跌打师傅说他的腿断的厉害,最好还是去医院上药,不然以后只恐怕……只恐怕要变成瘸子。我也是没了法子,心想与其这样坐等,倒不如去赌场里碰碰运气,说不定还能赢点钱回来,好送儿子去医院。可是谁想到……”
梁文秋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不假思索的伸手入袋,掏出一块银圆还有点散钱摆在桌上,道:“老哥哥怎么不早说!这点钱也不算多,但总算能顶点用处,想来送小华去医院是足够了。”华老四叹气道:“并不是做哥哥的贪钱,我这次可真是走投无路,也就只好厚着脸皮,不和老弟你客气了。”说着,将钱收了下来。梁文秋道:“都这个时候了,还谈什么客气?等我拿到下个月的工钱,我再给你些。”华老四道:“老弟你的这份心是没得说,但你情况也不好,一直这么给也不是个办法。况且小华这伤可有的治了,没有三四个月那是不见头的。你说要是能有一个长久之计,那我们大家都能宽松宽松,该有多好?”梁文秋心意一转,已经晓得华老四的目的,道:“难道说……老哥你找我办的事情,就是你讲的这‘长久之计’?”华老四竖起大拇指,道:“老弟你果然聪明!”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交给梁文秋。
梁文秋将那小包打开,包里面裹了一卷油毛纸,将这纸在桌上摊平后,只见那纸面上染满了各种污渍,边角处还有许多烧焦的地方,判断不出是什么年代的东西。但是按上面的图画来看,竟然好像是一张地图,又或是某个建筑的平面图。最让人注意的是,有一条虚线在从这纸的一边开始延伸,绕了几圈后停留在一间房屋的位置上,并画了一个大叉。华老四笑吟吟地站在一边,双眼盯着这图纸,就好像看着什么宝贝一样。梁文秋问道:“这是什么东西?”华老四不答反问,道:“依你看像什么?”梁文秋道:“难不成……这还会是一张藏宝图?”
华老四哈哈一笑,道:“不错,这就是藏宝图!你我后半生的富贵,可都要指望这张图了。”梁文秋坐回到椅子中,道:“老哥你别开玩笑了!谁埋了金银财宝之后会傻傻的去画一张地图,让别人去坐享其成?再说了,就算这真的是一张藏宝图,图上画的是哪里都不知道,这天南地北的可怎么找法?”华老四连忙走过来,讨好道:“老弟不用多加疑心,老哥哥我绝对有把握,能肯定这就是一张藏宝图,而且……那宝藏就埋在这叉的位置。至于该怎么去找,这就要靠老弟的聪明才智了。至于这线索嘛……也不是完全没有,在图上还另有文字。”指着那纸的最下面,说道,“就是这里,都清清楚楚地写着呢!”
梁文秋探头过去一看,只见华老四指着的地方确实有一排字,但是那根本不是汉字,都是些看不懂的字母,道:“这可是洋文,你知道不知道写的是什么?”华老四摇头道:“我不晓得。”梁文秋道:“你不晓得,我也不晓得,这线索还不是等于没用?”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既然这图上印的是洋文,那也就是说这宝藏是在国外,难不成我们还要漂洋过海了去找么?我看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华老四忽然“嘿嘿”一笑,道:“你我确实都认不得这洋文,不过你那老相好不是在明慧女校教书么?她可是懂的,你不如去问问她。如果真的没戏,那也就算了。但万一要是有戏呢?你也清楚,那些洋鬼子在我们中国烧杀抢掠了这么多年,可着实搜刮了不少好东西,若是说他们把这些财宝都藏在中国的某个地方,那也不是不可能。于其让他们找到了机会偷运出国,倒不如去将这些东西截下来,也济济我们这些贫!”
梁文秋脸上一红,道:“什么老相好,你可别胡说八道啊!”华老四“哈哈”一笑,道:“老弟你就别害臊了,我早几年前就看出来你对那姓胡的丫头有些意思。老哥哥我是过来人,你在哥哥面前还不承认么?我和你讲,这姓胡的丫头人挺不错,在她后面巴结献好的小伙子多得是。你可要卖些力了,不然给别人抢了去,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他见梁文秋不说话,于是趁热打铁,说道,“寻宝固然是一件大事,这讨媳妇也是一件大事。你借了这个话头去找她,可不就是一次机会吗?谈着谈着就可以请她去吃个饭,或者听一场黄梅戏什么的。这小丫头可喜欢听黄梅戏了,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有了第二回就有第三回。这几回下来,人不就到手了么?”
梁文秋一开始听华老四讲什么洋鬼子搜刮中国人的财宝,再埋藏在某个地方等待时机偷运出去的话,虽然也有些道理,但总觉得有些牵强附会。可是后面这番言语、尤其是听戏那一段,简直是字字都打在了他的心里,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不由得眉开眼笑,连连点头,道:“老哥哥说的是,说的是啊!”华老四笑道:“既然你也说是了,那就是答应了吧?”梁文秋道:“行!我就去帮你问问看,但能不能成可就不知道了。”华老四忙不迭地道:“自然自然,这种事情可遇不可求,老哥哥心中也是有数得很。”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事不宜迟,现在学校差不多就要放课了,老弟不如这就出发吧?”
梁文秋禁不住华老四的催促,咳嗽一声,将那油毛纸收好,与华老四一家道别后,踌躇满志,直往明慧女校而去。
华老四和梁文秋所说的这个姓胡的小丫头叫胡霜,在明慧女校任国文老师,平时喜欢自修学一些洋文,虽然算不上精通,却也能读些原著文章。梁文秋一路上信心满满,将如何询问那藏宝图上的洋文、如何借机套些近乎、又如何顺便请她去吃饭等等一套说辞都想的妥妥帖帖,刚到女校门口,便见学校大门敞开,许多学生正从校内走出,原来已是放学时间。
梁文秋生怕胡霜也走了,连忙加快脚步进入校内,三转两拐来到教员办公室,探头望去,只见办公室内唯有两三个人在收拾书本,另有一个面貌清秀、长发披肩的小姑娘坐在窗边一角,在批阅学生的作业,正是那胡霜。梁文秋心中一乐,暗想:“果然是大好机会,该我的就是跑不掉!”正了正衣衫,稳步走入办公室中,来到胡霜身边,道:“小笼包!”那胡霜抬起头,双眼带笑,道:“板刷头!”
原来他们两人、还有那华老四都曾住在一片里弄内,梁文秋比胡霜大出七、八岁,是当时的孩子王,常带了一群小孩调皮捣蛋。而胡霜则混在其中,因为年纪小,干坏事有她的分,抓住了挨骂被打却全是由梁文秋顶着。胡霜小时候长的圆圆滚滚的,大家都叫她“小笼包”,而梁文秋一直剪个短平发,所以也叫“板刷头”。后来华老四搬到了别处,两人年纪又渐长,梁文秋搞起了私人侦探社,胡霜师范毕业后当了老师,来往也就不似以前密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