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道:“这第二条规矩是:求福必须要一整夜的时间,不许睡觉,独自一人端坐在庙堂内娘娘的神像前。从下午五点三刻进庙,一直到隔天早晨五点三刻方才可以出来。”郑鲍道:“需要那么长的时间?那在庙堂里面又做点什么?”那老者却是摇头道:“老头子我可没去求过,倒不晓得呀!”郑鲍奇道:“哦?那么去求过的人出来后也不曾说起?”那老者道:“那怎么好说?这可是神仙天机,说出来是要遭报应的!”那中年附和道:“说的就是!我本来也是好奇,问了几个前去求福的人,可他们只是讲‘玄机,玄机,不可说!不可说!’除此之外就再也问不出什么东西了。”那老者继续说道:“这位先生若是觉得这前两条规矩很怪,那这要是说到那第三条规矩,大约就更会觉得奇异了。”此话一出,那老者不由笑出声来,周围几人也都跟着一起大笑。
郑鲍心中只觉这些人很是无聊,对一桩虚无缥缈的事情竟然如此痴信,都已快到了着魔的境地,脸上却不好露出这个心思,只是陪着也笑了笑,说道:“老伯就不要卖我关子,直说了不是爽快?”那老伯点点头,说道:“好,好,便与你说了!这第三条规矩是:求福的人从第二天早晨出来,回家就必须设一香案,诚心供奉一个牌位,总共需要七七四十九天。”郑鲍说道:“这可真是奇怪,从不曾听说哪个庙里会有这样的事情。却不知那这牌位上供的又是哪路的神仙?”那老者一听郑鲍问出这个问题,脸上不禁蒙上一层昏黑,口中嘟嘟囔囔一番,便侧过身去喝茶,也不晓得说了些什么。
郑鲍转头往向其他人,但见他们一个个都赶紧低头吃面,装作好似从不曾听见他的话一般。郑鲍心下不由生疑:“方才说到那‘水神娘娘庙’的时候,一个个都兴高采烈。但是为何一提到这牌位,一众人就都如同哑巴?莫非这其中有什么蹊跷?不过,也是这些人迷信太深,搞不好还是那鬼神之说在蛊惑人心,所以才使得他们不敢明言。”转念又想:“我只是来探问那签条的事情,何必在这种无趣的问题上浪费脑筋?问明了那庙的方位,前去探查一番才是当下最紧要的事情。”心下已决,哈哈笑了几声,说道:“既然大家将那娘娘庙说得如此灵验,我倒是很有兴趣前去拜祭一下,给娘娘烧一炷香,顺便也求一支签问问前程。这位老哥不是说那签奇准无比的吗?”
众人听他不再提那牌位,反而问起了求签的事情,气氛又活跃起来。那中年人道:“那是自然,娘娘庙的签哪里有不准的?!”郑鲍摇头道:“但是有件事情我却搞不明白,既然那庙的签如此之准,又为何在上海滩不曾扬名,许多人也都不曾听过这庙呢!”那老者转过身来,说道:“这个先生有所不知,这娘娘庙是一家私庙。可不同于城隍庙、玉佛寺那样的大庙。大庙的香客可以随来随去,可娘娘庙却不是这样。你若是想去拜祭,需得提前与那庙祝约好时间。到了约定的时辰方才准许进去,不然可要吃闭门羹的!”郑鲍皱眉道:“怎么如此麻烦?”
那老者道:“这原因有两个。一来那庙很小,若是人人都争着去,可不给挤破了?二来,那庙中着实住了几个有修行的人物,他们好清净,不愿有人来打扰。所以娘娘庙除了初一、十五,和一些大日子会敞开庙门、任人进出以外,其他日子都需提前约定的。”郑鲍点了点头道:“那么一般要提前几日前去约定才好?”那老者道:“这个时间倒是不长,若是你今日去约,明日便可进去参拜。”
郑鲍说道:“这倒还好,若是今日约了,需要十多日后才好去那可就麻烦了!”一众人听了又都笑了起来,却不知郑鲍实际所指。一个刚来吃面的年轻人插口道:“这又怎么会?水神娘娘可怜世人,哪里会拖我们这些俗人许多时间?”此话一出,顿时引来一众人频频点头称是。郑鲍问道:“不知各位是否可以指点一条前去娘娘庙的路径?”
当下便有几人热心地将如何走法说于郑鲍听,郑鲍拿出纸,将路径一一记下。临行前还舍不得那剩下的半碗肉丝面,连汤带水一同卷下肚皮,方才站起身,付了面钱,辞别众人,向那水神娘娘庙走去。
左秋明走的这一段虽也有许多星象命馆,但却大都还不曾开门,故而吃了不少的闭门羹。而唯有的几间已开张做生意的馆子,竟也是谈不到十多分钟便全部了帐。只因左秋明问话素来单刀直入、立点主题,不似陈久生或是郑鲍那般,总先来段开场白,然后再恩恩啊啊几句,最后才转弯抹角的顺带提一下所问之事。左秋明只要眼见对方面露难色,耳听那人口说不知,便会立即起身告辞。加之他平日对星象占卜也略有些研究,于寻常江湖相士的套路可说是耳熟能详,故而也极不耐烦他们的拉客说词。他心中也晓得那些相士并不容易,出来不过是为了混口碗饭吃,故而虽然拒绝,却也给对方留下了情面。
左秋明又在街上转了几个圈子,也没什么新的发现,抬腕看了一下表,只见时间尚早,于是百无聊赖地在一间小茶铺内坐了下来,叫了一壶碧螺春。这茶铺的位置极好,正对着街那面三四间还未营业的命馆大门,只要任意一家开了,左秋明便会立即跑过去。但可惜他一壶茶水见底,那几片门却没有一扇动过。左秋明叹了口气,正想叫老板再添水,忽然竟对街拐角处的一间书局有了兴趣。
那书局的门面很是破旧,内里昏昏暗暗的,隐约看见一堆又一堆的书如小山一般立在那里。吸引左秋明的是这书局门口的一副对联,那上联是“上知天文地理洞晓日月星河。”,下联是“下通百姓民生手掌士农工商。”,门栏上一块招牌“莫来书店”。左秋明不禁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这对联好大的口气,难道那老板真的如此厉害么?”眼光又瞄了瞄那招牌:“这招牌就更是有趣了,别人家做生意只恐没有人来,他却生怕有人来!”高声叫来茶铺老板,待他添过了水后,开口问道:“老板,你可知道那书局是什么人开的?”
那老板看了看那书局,说道:“说起那书局便是晦气!这位先生还是不问为好啊!”左秋明眉毛一扬,笑道:“这是什么道理?莫非你与那书店老板有仇吗?”那老板赔笑道:“先生说笑了,我们哪里有什么仇?只不过那开书店的老头性情古怪,时常做出些晦气的事情,所以我们这些街坊都不太理他。”左秋明说道:“晦气的事情?可是时常说些背时不中听的话?”
那老板摇头道:“若只是这样还就算了,可是他……唉……”拖过一条板凳坐下,继续说道:“可是他也太过分了!便好似上个月街南有户人家嫁女儿,新郎官是有气派的人家,来了八人大轿抬新娘子。一路上吹吹打打,可热闹着呐!而且这新郎官听说是哪个富商的公子,手头阔绰,只要路人说一句喜气的话,便有随从给红包。街坊们看着结婚喜庆本就高兴,还有这等意外之财,哪个不是笑歪了嘴的?可这老头子不识实务,那队人不曾走到他店门口时不见他人影。当那新郎官的马一经过,他立刻冲了出来,竟然身穿一套丧服,手中还拿了个招魂的白幌,另一手往天上猛地一挥,洒出一把纸钱,当街就跪下大哭起来。”
左秋明听到此处,不由摸这下巴大声笑道:“哈哈,这老头可真够胡闹的。那新郎官可是轮船马的小儿子?”那老板瞪大了眼睛道:“轮船马?轮船马是谁?”左秋明道:“就是马程保,西洋轮船公司的老板,外号都叫他轮船马。”那老板连连点头说道:“对对对,我想起来,的确是这户人家,当时他们还竖了个很大旗子走在最前面,那旗上就是绣了个‘马’字,这位先生记性真好!”左秋明心下暗笑:“哪里是我记性好,分明是那顿喜酒我吃得够本。怪不得当时轮船马和新郎官在酒席上面色不太好,原来还有这么一档子事。”原来左秋明在那西洋轮船公司内也有股份,与马程保算是老相识,上月正是那马程保的次子结婚。他听这老板说那新郎官阔绰,时间又是大约吻合,便大胆猜上一猜,谁想竟然被他猜中。
左秋明问道:“那后来如何?”那老板道:“那迎亲的队伍见着这情势,都吓了一跳。那老头子不但大哭,还在那里叫道:‘我的小马驹啊,你怎么就那么短命!早知如此,我就不给装你装那马鞍了呀!’那新郎官也姓马,听了这话哪能不生气的?当下便要叫人把那老头子打一顿。”左秋明插口问道:“那老头多少岁数?”那老板道:“大约也六七十岁了吧。”左秋明说道:“那么大的年纪,这一打可别给打死了。”那老板继续道:“就是,当时也有人这样讲,说是别弄出了人命,反倒将自己的喜事冲了。那新郎官听了这才罢休,一队人不再理那老头,继续向前走。”左秋明喝了一口茶,道:“没想到一个开书店的老头居然还养马?”另一个茶客听到这老板在说那老头,转身说道:“那是他胡说的,这个糟老头哪里来的钱养马?我看他连自己那张嘴都快糊不上了。”此话一出,顿时引来周围几人的附和,更有人开始轮番数落那老头的桩桩恶事。
左秋明听了只是笑,心想:“这老头倒是特别。”眼见对面那几间命馆还是没动静,不愿再听那些人的絮叨。于是付了茶钱,起身向那“莫来书店”走去,刚进书店,立刻就有一股霉湿扑鼻,店内灯光昏暗,放眼望去,只见数百本各式旧书随意摊摆在几张大长桌上,有不少书页都已经发霉。左秋明随意浏览一下,书的类目倒是不少,文史理工、农牧营商、卜医佛道一应俱全。另有一个老者坐在书店一角,专心抄写着东西,似乎不曾注意到左秋明进来,大约他就是刚才众茶客说的怪老头了。
左秋明故意要引他说话,问道:“那店门外的对联可是这位老先生写的吗?”那老头许久才抬起头来,眯着眼睛说道:“正是不才,请问有何指教?”只见左秋明适才听了那老板和几名茶客的一番对话,本以为他会是一个浑浑噩噩的老糊涂,却不料这老者眉目精神,竟然很有些仙风道骨之气,不由一怔,又听这老者说话文邹得体,心下好生奇怪,只觉他并不像是个放浪形骸之人,连忙说道:“不敢不敢,指教哪里谈得上,只是觉得那对联的口气未免太大了些。”那老者清朗的笑了起来,说道:“你以为那是我在自夸吗?我那联是劝人读书之意,却不知学海无涯,若是能通读诸书,又岂止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而已?”左秋明心中顿时升起“惭愧”二字,说道:“老先生见识渊博,高瞻远瞩,令人佩服。”那老者点点头道:“这位先生与老朽很是谈得来,不妨坐下长叙。”说完指了指身旁的一张空椅。
左秋明忽然心意一动,暗想:“且不管这老头行为举止有多怪,但他的见识与文学造诣却是不浅。陈兄的那诗谜尚未找到答案,虽然不能和这老头明说,倒也可以旁敲侧击的问一下,或许还能问出个眉目。”心下主意既定,当下走过去,欣然坐定,问道:“不知这位老先生如何称呼?”那老者简短地答道:“我姓唐。”三字出口,再无他话。左秋明心下奇怪何以这老者不问自己的来历,口上却不好讲什么,说道:“原来是唐老伯,幸会幸会!”停顿了一下,单刀直入:“请问唐老伯对诗词可有研究?”
唐老伯点头道:“平日也略有研读,但可惜根骨不佳,拙作几篇,都浮于皮毛,始终摸不到精髓。”左秋明笑道:“唐老伯未免太过自谦了!那可曾有听说过诗谜么?”唐老伯转头望着他,道:“你说诗谜?”左秋明点头道:“不错,便是一则谜语隐藏在诗中,全诗便是一道谜题。” 唐老伯捋弄着胡须,说道:“类似此等东西那是不少的,只不过老夫年迈,已经没有许多脑力来赏玩,故而多是看过便罢,不曾细究。”左秋明心道:“果然不出我所料。”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继续问道:“晚生平时倒是很喜好此类诗文,不知唐老伯是否可以指教一二?”
唐老伯摇头道:“我已经说过,虽然见过不少,却未曾拾起,又何从指教呢?”顿了一顿,又道:“不过你这一问,倒让我想起一则关于诗谜的故事。”左秋明靠近了些,说道:“哦?是什么故事,还请唐老伯给我说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