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亲子家教书立方4-颜氏家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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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文章第九

都说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但颜之推对此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认为:为文之道,能古制今辞二者并重,谨慎用典不从流俗,刺箴美颂思路清晰,文体辞意能观即可,没必要强求动俗盖世,要不然,用他的话来说:等到黄河清了再说吧!

原文

夫文章者,原出“五经”:诏命成檄,生于《书》者也;序述论议,生于《易》者也;歌咏赋颂,生于《诗》者也;祭祀哀诔,生于《礼》者也;书奏箴铭,生于《春秋》者也。朝廷宪章,军旅誓诰,敷显仁义,发明功德,牧民建国,施用多途。至于陶冶性灵,从容讽谏,入其滋味,亦乐事也。行有余力,则可习之。然而自古文人,多陷轻薄:屈原露才扬己,显暴君过;宋玉体貌容冶,见遇俳优;东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马长卿,窃赀无操;王褒过章《僮约》;扬雄德败《美新》;李陵降辱夷虏;刘歆反复莽世;傅毅党附权门;班固盗窃父史;赵元叔抗竦过度;冯敬通浮华摈压;马季长佞媚获诮;蔡伯喈同恶受诛;吴质诋忤乡里;曹植悖慢犯法;杜笃乞假无厌;路粹隘狭已甚;陈琳实号粗疏;繁钦性无检格;刘桢屈强输作;王粲率躁见嫌;孔融、祢衡,诞傲致殒;杨修、丁廙,扇动取毙;阮籍无礼败俗;嵇康凌物凶终;傅玄忿斗免官;孙楚矜夸凌上;陆机犯顺履险;潘岳干没取危;颜延年负气摧黜;谢灵运空疏乱纪;王元长凶贼自诒;谢玄晖侮慢见及。凡此诸人,皆其翘秀者,不能悉纪,大较如此。至于帝王,亦或未免。自昔天子而有才华者,唯汉武、魏太祖、文帝、明帝、宋孝武帝,皆负世议,非懿德之君也。自子游、子夏、荀况、孟轲、枚乘、贾谊、苏武、张衡、左思之俦,有盛名而免过患者,时复闻之,但其损败居多耳。每尝思之,原其所积,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性灵,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进取。今世文士,此患弥切,一事惬当,一句清巧,神厉九霄,志凌千载,自吟自赏,不觉更有傍人。加以砂砾所伤,惨于矛戟,讽刺之祸,速乎风尘,深宜防虑,以保元吉。

译文

文章来源于“五经”,其中诏、命、策、檄,来源于《书》;序、述、论、议,来源于《易》;歌、咏、赋、颂,来源于《诗》;祭、祀、哀、诔,来源于《礼记》;书、奏、箴、铭,来源于《春秋》。朝中的典章制度,军队里的誓、诰,传显仁义,阐明功德,统治百姓,建设国家,文章的用途是很多的。至于用文章陶冶性情,劝谏引导,进入一种不一样的审美感受,也是一件快乐的事。在学习忠、孝、仁、义尚有余力的时候,也可以写写这样的文章。但自古以来文人多陷于轻率:屈原自我宣扬表露才华,非议国君;宋玉相貌艳丽,被当成俳优;东方朔形象滑稽,缺少雅致;司马相如贪图钱财,失去节操;王褒私进寡妇之门,事情见于《僮约》;扬雄因为写《美新》,品德受损;李陵投降匈奴;刘歆在王莽当朝时没有立场;傅毅依附权贵;班固抄袭他父亲的《史记后传》;赵壹倨傲无礼;冯衍因浮躁屡遭压抑;马融谄媚权贵被嘲笑;蔡邕与恶人一同遭罚;吴质横行乡里;曹植傲慢不驯触犯法律;杜笃向人借钱不知满足;路粹心胸狭隘;陈琳粗枝大叶;繁钦不知检点;刘桢倔犟被罚做苦工;王粲轻率被人厌恶;孔融、祢衡倨傲无礼招来杀身之祸;杨修、丁廙,煽动政事自取灭亡;阮籍轻视礼教自己伤风败俗;嵇康盛气凌人难得善终;傅玄使气斗勇官职被免;孙楚恃才犯上;陆机违背正道,自走绝路;潘岳侥幸取利,自找危机;颜延年意气用事被贬;谢灵运空放粗疏,违背法纪;王元长凶逆作乱,自作自受;谢侮慢别人,终于被杀。上面说的这些人,都是文人中的佼佼者,出类拔萃的人物,不能一一记录,大略都是这些。至于帝王,有时也难以幸免。身为天子而才华过人的有汉武帝、魏太祖、魏文帝、魏明帝、宋孝武帝等几个人,他们都遭到世人的议论,并不是具有美德的君主。子游、子夏、荀况、孟轲、枚乘、贾谊、苏武、张衡、左思这种人,有盛名而又能避免祸患的,也时常能听说,但遭受祸患的还是占多数。我常常思考为什么会这样?推究其中的道理,文章的本源在于揭示兴趣感受,抒发人的灵性,容易使人恃才自负,故而疏忽操守,却勇于进取。现代的读书人,这个毛病更甚,他们用了一个得意的典故,写了一句新巧的诗文,就神采飞扬直上云霄,心潮澎湃意气千载,孤芳自赏不觉旁人。而言辞伤人比矛、戟等武器更加残酷,讽刺带来的灾祸比狂风闪电还要快,你们应该特别加以小心以保安全。

原文

学问有利钝,文章有巧拙。钝学累功,不妨精熟;拙文研思,终归蚩鄙。但成学士,自足为人。必乏天才,勿强操笔。吾见世人,至无才思,自谓清华,流布丑拙,亦以众矣,江南号为痴符。近在并州,有一士族,好为可笑诗赋,邢、魏诸公,众共嘲弄,虚相赞说,便击牛酾酒,招延声誉。其妻,明鉴妇人也,泣而谏之。此人叹曰:“才华不为妻子所容,何况行路!”至死不觉。自见之谓明,此诚难也。

译文

做学问有聪明和迟钝之分,写文章有灵巧与笨拙之别。做学问迟钝的人要是肯下苦功,也可以博古通今;写文章拙笨的人再多花工夫,写出的文章也终归丑陋。但只要能博学有才,就足以为人立世了。可如果天生没有生花妙笔,请不要乱动手写文章。我见到世上有这样的人,才思拙钝却自以为文辞华丽,写了点丑陋的文章到处传扬。这种人多得是,江南人把这些人叫做“痴符”。近来在并州,有一位士大夫喜欢写一些拙劣可笑的诗赋,还嘲弄邢邵、魏收等人,大家联合起来嘲弄他,假装夸奖他的文章,于是他请大家吃饭什么的,以招揽声气和名誉。他的老婆心里明白,哭着规劝他,这个人却叹气说:“自己的才华连妻子和儿子都不能明白,何况别的不相干的人啊?”到死也没有醒悟。自己了解自己才叫自知之明,这确实是很难得的。

原文

学为文章,先谋亲友,得其评裁,知可施行,然后出手;慎勿师心自任,取笑旁人也。自古执笔为文者,何可胜言。然至于宏丽精华,不过数十篇耳。但使不失体裁。辞意可观,便称才士;要须动俗盖世,亦俟河之清乎!

译文

学习做文章,首先要听听亲友们的意见,采纳他们的批评建议后才可以把作品拿到社会上去品评,最后才能成文,千万不要自作主张,以免被别人嘲笑。自古以来留下作品的人数不胜数,但文章能够公认为宏丽精美的也就是那几十篇罢了。只要使文章符合它应有的结构样式,文理还过得去,就是有才之士。动不动就想要文章惊世骇俗,那就等到黄河的水变清吧!

原文

不屈二姓,夷、齐之节也;何事非君,伊、箕之义也。自春秋已来,家有奔亡,国有吞灭,君臣固无常分矣;然而君子之交绝无恶声,一旦屈膝而事人,岂以存亡而改虑?陈孔璋居袁裁书,则呼操为豺狼;在魏制檄,则目绍为蛇虺。在时君所命,不得自专,然亦文人之巨患也,当务从容消息之。

译文

不委身于另一个朝代,这是伯夷、叔齐的节气;对任何君主都一样侍奉,这是伊尹、箕子所说的道义。自春秋以来,卿大夫家族流亡四散,小国被吞并灭亡,国臣之间也没有固定的名分了。君子绝交不会相互辱骂,可屈身侍奉另外的主人,又怎么能因故主的存亡而改变自己的想法呢?陈琳做袁绍手下时,把曹操骂为豺狼;

做曹操手下时,把袁绍骂为毒蛇。这只是他主人的命令,不是自己的真实想法,但这确实是文人的大毛病,坦白说应该好好考虑一下。

原文

齐世有席毗者,清干之士,官至行台尚书,嗤鄙文学,嘲刘逖云:“君辈辞藻,譬若荣华,须臾之玩,非宏才也;岂比吾徒千丈松树,常有风霜,不可凋悴矣!”刘应之曰:“既有寒木,又发春华,何如也?”席笑曰:“可哉!”

译文

齐代有个人叫席毗,精明能干,官至行台堂书。他看不起辞藻华丽的文章,嘲笑刘逖说:“你那样的文章,好比是片刻荣华,只能够吸引一下眼球,不是栋梁之才,哪能比得上我们这样的文章如千丈松树,即使常有风霜侵凌,也不会零落的!”刘逖回答道:“如果这树木既能耐寒,又能在春天开花,怎么样啊?”席毗笑着说:“那当然最好啦!”

原文

凡为文章,犹人乘骐骥,虽有逸气,当以衔勒制之,勿使流乱轨躅,放意填坑岸也。

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丽为冠冕。今世相承,趋末弃本,率多浮艳。辞与理竞,辞胜而理伏;事与才争,事繁而才损。放逸者流宕而忘归,穿凿者补缀而不足。时俗如此,安能独违?但务去泰去甚耳。必有盛才重誉,改革体裁者,实吾所希。

译文

凡是做文章,就好比骑千里马,即使千里马有俊逸之气,也应当用衔勒来控制,不应放任自流,乱了章法,纵意而行,以致要用身体填沟壑。

文章应该把义理情调当做心肾,把才气韵调当做筋骨,把事理情义当做皮肤,把华丽的语句当做服饰。可现在的人写文章抄来抄去,舍本求末,所写文章大都浮华艳丽,把文辞与义理相比较,则文辞优美而义理缺失;用典与才思争长竞短,则用典繁多而才思不足。有的文章放纵不羁,看似流利酣畅却忘了题义;有的文章深雕细琢,堆砌材料却文采不足。现在的风气就是这样,你们哪能独自避免呢?所以写文章不过分,不走极端也就差不多了。我非常希望能有才学出众、名誉极高的人来革新现在做文章的风气。

原文

古人之文,宏材逸气,体度风格,去今实远;但缉缀疏朴,未为密致耳。今世音律谐靡,章句偶对,讳避精详,贤于往昔多矣。宜以古之制裁为本,今之辞调为末,并须两存,不可偏弃也。

译文

古人做的文章才华横溢、洒脱自如,其文体风格,与现在根本不是一回事。只是它用词造句简洁质朴,有时不那么严密细致。现在的文章音律和谐、结构对称、语词详尽,作文技巧是比过去强。所以要用古文的体制构架为根本,用现在文章的词句音律为枝叶,两者并存,不可偏废。

原文

吾家世文章,甚为典正,不从流俗;梁孝元在蕃邸时,撰《西府新文》,讫无一篇见录者,亦以不偶于世,无郑、卫之音故也。有诗赋铭诔书表启疏二十卷,吾兄弟始在草土,并未得编次,便遭火荡尽,竟不传于世。衔酷茹恨,彻于心髓!操行见于《梁史·文士传》及孝元《怀旧志》。

译文

先父的文章非常典雅纯正,不从世俗。梁孝元帝在湘东王府时,写《西府新文》,但因为先父的文章不迎合世人的口味,没有浮艳之文,一篇都没有被收录。他留下诗、赋、铭、诔、书、表、启、疏等各种文体的文章共二十卷,我们兄弟当时正在守丧,还没有来得及编辑整理,就突逢火灾,文章被烧得精光,没能留传于后世。这事让我痛彻心扉!先父的操守德行记载在《梁史·文士传》以及梁元帝的《怀旧志》上。

原文

沈隐侯曰:“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二也;易读诵,三也。”邢子才常曰:“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深以此服之。祖孝徵亦尝谓吾曰:“沈诗云:‘崖倾护石髓。’此岂似用事邪?”

译文

沈隐侯(沈约)说:“做文章应当遵守‘三易’的原则:典故通俗易懂,这是第一点;文字容易认识,这是第二点;文章容易朗读,这是第三点。”邢子才常常说:“沈约的文章,用典不让人察觉,就像说自己的心里话。”对此我深为佩服。祖孝徵也曾经对我说:“沈约诗里说:‘崖倾护石髓。’这哪里像是在用典啊?”

原文

邢子才、魏收俱有重名,时俗准的,以为师匠。邢赏服沈约而轻任昉,魏爱慕任昉而毁沈约,每于谈宴,辞色以之。邺下纷坛,各有朋党。祖孝徵尝谓吾曰:“任、沈之是非,乃邢、魏之优劣也。”

译文

邢子才和魏收都是盛名之士,常人也习惯于以他们为标准,当做文章宗师。邢子才欣赏沈约而看不起任昉,魏收却正好相反,这两个人在一起谈天喝酒时,就为此争得面红耳赤。邺下人物多得很,这二人也各有自己的朋友圈子。祖孝徵曾经对我说:“任昉、沈约二人的高低,就反映在邢子才、魏收二人的优劣上。”

原文

《吴均集》有《破镜赋》。昔者,邑号朝歌,颜渊不舍;里名胜母,曾子敛襟:盖忌夫恶名之伤实也。破镜乃凶逆之兽,事见《汉书》,为文幸避此名也。比世往往见有和人诗者,题云敬同,《孝经》云:“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不可轻言也。梁世费旭诗云:“不知是耶非。”殷沄诗云:“飏云母舟。”简文曰:“旭既不识其父,沄又飏其母。”此虽悉古事,不可用也。世人或有文章引《诗》“伐鼓渊渊”者,《宋书》已有屡游之诮;如此流比,幸须避之。北面事亲,别舅《渭阳》之咏;堂上养老,送兄赋桓山之悲,皆大失也。举此一隅,触涂宜慎。

译文

《吴均集》中有篇《破镜赋》。从前有个朝歌城,颜渊看到这个地名就不在这里停留了;有个乡村叫胜母,曾子到了这里赶快整理衣襟走开。这大概是因为他们担心不好的名称会损坏事物原有的内涵。“破镜”原是一种凶恶的怪兽,典故见于《汉书》,你们写文章时希望避开这一类词语。现在看到有的人附和别人的诗词,在和诗题目上写上“敬同”二字。《孝经》中记载:“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说明这个词是不能随便用的。梁代费旭有诗:“不知是耶非。”殷沄有诗:“飏云母舟。”简文帝嘲笑说:“费旭不认识他的父亲,殷沄让他母亲到处飘荡。”这些虽然都是陈年旧事,但一样不可以随意引用。有人在文章里引用《诗经》的“伐鼓渊渊”;《宋书》中曾讥笑过这种乱用典故的人。刚才说的那样的词句,希望你们一定要避免。如果母亲在世,与舅舅分别时却高歌《渭阳》;双亲在堂,送别兄长时却引用“桓山之鸟”的典故,这些是错得远了。我只举这几个例子,你们应该举一反三,处处谨慎。

原文

凡代人为文,皆作彼语,理宜然矣。至于哀伤凶祸之辞,不可辄代。蔡邕为胡金盈作《母灵表颂》曰:“悲母氏之不永,然委我而夙丧。”又为胡颢作其父铭曰:“葬我考议郎君。”《袁三公颂》曰:“猗欤我祖,出自有妫。”王粲为潘文则《思亲诗》云:“躬此劳悴,鞠予小人;庶我显妣,克保遐年。”而并载乎邕、粲之集,此例甚众。古人之所行,今世以为讳。陈思王《武帝诔》,遂深永蛰之思;潘岳《悼亡赋》,乃怆手泽之遗。是方父于虫,匹妇于考也。蔡邕《杨秉碑》云:“统大麓之重。”潘尼《赠卢景宣》诗云:“九五思飞龙。”孙楚《王骠骑诔》云:“奄忽登遐。”陆机《父诔》云:“亿兆宅心,敦叙百揆。”《姊诔》云:“天之和。”今为此言,则朝廷之罪人也。王粲《赠杨德祖诗》云:“我君饯之,其乐泄泄。”不可妄施人子,况储君乎?

译文

代替他人写文章,理所当然要用他人的语气口吻,但表达哀伤祸患一类的文章,是不可以随便代笔的。蔡邕替胡金盈作《母灵表颂》说:“悲母氏之不永,然委我而夙丧。”又替胡颢作他父亲的墓志铭:“葬我考郎议君。”还有《袁三公颂》说:“猗欤我祖,出自有妫。”王粲替潘文作《思亲师》:“躬此劳悴,鞠于小人;庶我显妣,克保遐年。”蔡邕、王粲的文集收录了这几篇文章,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古人的这种做法,现在看起来是犯了忌讳的。陈思王曹植的《武帝诔》,表示对亡父的深思时用“永蛰”一词;潘岳在《悼亡赋》中,见亡妻遗物伤情用了“手泽”一词。前者把父亲比作了冬眠的昆虫,后者把亡妻等同于亡父。蔡邕在《杨秉碑》中说:“统大麓之重。”潘尼在《赠卢景宣》诗中说:“九五思飞龙。”孙楚在《王骠骑诔》中说:“奄忽登遐。”陆机在《父诔》中说:“亿兆宅心,敦叙百揆。”《姊诔》中说:“天之和。”现在如果有人这样做文章,就是朝廷的罪人。王粲在《赠杨德祖诗》中说:“我君饯之,其乐泄泄。”这种表现母子重归于好的话是不可以随便乱用在一般人身上,何况是用于太子呢?

原文

凡诗人之作,刺箴美颂,各有源流,未尝混杂,善恶同篇也。陆机为《齐讴篇》,前叙山川物产风教之盛,后章忽鄙山川之情,殊失厥体。其为《吴趋行》,何不陈子光、夫差乎?《京洛行》,胡不述赧王、灵帝乎?

译文

大凡诗人的作品,有指责、规谏、赞美、歌颂种种,各有其源,不会什么都杂糅在一起,一篇文章同时表达善、恶之意。陆机写《齐讴篇》时,开头记述了山川、物产、风俗、教化的兴盛,后来又突然有了轻视山川之思想,这就背离了此诗的风格。他写《吴趋行》时,为什么不大讲特讲阖闾、夫差的故事呢?他写《京洛行》时,为什么不大讲特讲周郝王、汉灵帝的故事呢?

原文

文章地理,必须惬当。梁简文《雁门太守行》乃云:“鹅军攻日逐,燕骑荡康居,大宛归善马,小月送降书。”萧子晖《陇头水》云:“天寒陇水急,散漫俱分泻,北注徂黄龙,东流会白马。”此亦明珠之,美玉之瑕,宜慎之。

译文

文章中记述地理的内容应该恰如其分。梁简文帝的《雁门太守行》中说:“鹅军攻日遂,燕骑荡康居,大宛归善马,小月送降书。”萧子晖的《陇头水》中说:“天寒陇水急,散漫俱分泻,北注徂黄龙,东流会白马。”这可以说是夜明珠中的小毛病,美玉中的小瑕疵,但还是应该慎重对待。

原文

王籍《入若耶溪》诗云:“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江南以为文外断绝,物无异议。简文吟咏,不能忘之,孝元讽味,以为不可复得,至《怀旧志》载于《籍传》。范阳卢询祖,邺下才俊,乃言:“此不成语,何事于能?”魏收亦然其论。《诗》云:“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毛传》曰:“言不喧哗也。”吾每叹此解有情致,籍诗生于此耳。

兰陵萧悫,梁室上黄侯之子,工于篇什。尝有《秋诗》云:“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时人未之赏也。吾爱其萧散,宛然在目。颍川荀仲举、琅邪诸葛汉,亦以为尔。而卢思道之徒,雅所不惬。何逊诗实为清巧,多形似之言;扬都论者,恨其每病苦辛,饶贫寒气,不及刘孝绰之雍容也。虽然,刘甚忌之,平生诵何诗,常云:“‘蘧车响北阙’,不道车。”又撰《诗苑》,止取何两篇,时人讥其不广。刘孝绰当时既有重名,无所与让;唯服谢,常以谢诗置几案间,动静辄讽味。简文爱陶渊明文,亦复如此。江南语曰:“梁有三何,子朗最多。”三何者,逊及思澄、子朗也。子朗信饶清巧。思澄游庐山,每有佳篇,亦为冠绝。

译文

王籍的诗《入若耶溪》中有“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两句,南方的文人认为这两句诗独一无二,无人对此有别的看法。简文帝诵读这两句诗后,久久不能忘怀;梁孝元帝玩味再三,认为没有人能再写得出这样好的诗句,以致在《怀旧志》中仍收录了《王籍传》。范阳人卢询祖是邺下英俊才学之士,他却说:“这两句诗不怎么样,怎么能说他多有才学啊?”魏收也是这样看的。《诗经》说:“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毛诗诂训传》说:“意思是安静而不吵闹。”我常常叹服这个有情境的解释,王籍的诗句就是脱胎于此。

兰陵的萧悫是梁朝上黄侯萧晔的儿子,擅长写诗。他曾经写过一首《秋诗》,有两句是:“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当时的人都不理解它。我现在却喜爱这两句诗的空远散淡,如历历在目。颍川荀仲举、琅邪诸葛汉也这样认为。而卢思道等人却非常不喜欢这两句。何逊的诗歌清雅奇巧,词语生动形象,但邺下那些品诗的却不喜欢他的诗作,说带有苦辛之味,有贫寒气象,不如刘孝绰诗歌的雍容华贵。即使是这样,刘孝绰还是很妒忌他,平时诵读他的诗句时,常常说:“‘蘧车响北阙’,不道车。”他撰写《诗苑》一书,只收录两首何逊的诗,当时的人都讥讽他不够大度。刘孝绰在当时负有盛名,没有什么让他佩服的人,他只是佩服谢,常常把谢的诗放在案头,一有时间就吟诵玩味。简文帝喜欢陶渊明的诗文,做法和刘孝绰一样。江南俗语说:“梁朝有三何,子朗诗最好。”三何是指何逊、何思澄以及何子郎。何子朗的诗歌也追求清新奇巧。何思澄游庐山时,常常有佳句,这在当时也是不同凡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