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亲子家教书立方4-颜氏家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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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书证第十七

古代书籍保留印制不易,常常因种种手抄本一字之差而以讹传讹,颜之推对一些古书进行了大量的考证,纠正了一些常识性的错误,这种认真踏实的求学态度值得我们学习。我们在求学时也要谨慎小心,不要出现类似博士不识荇菜的笑话。

原文

《诗》云:“参差荇菜。”《尔雅》云:“荇,接余也。”字或为。先儒解释皆云:“水草,圆叶细茎,随水浅深。今是水悉有之。黄花似莼,江南俗亦呼为‘猪莼’,或呼为‘荇菜’。”刘芳具有注释。而河北俗人多不识之,博士皆以参差者是苋菜,呼“人苋”为“人荇”,亦可笑之甚。

译文

《诗经》上记载:“参差荇菜”。《尔雅》上解释说:“荇菜,就是接余。”“荇”字有时也写作,前朝学者们的解释是:“荇菜是一种圆叶细茎的水草,长得长短以水的深浅而定,现在只要有水的地方它就长,开黄色的花,像莼菜,江南民间又把它叫做‘猪莼’,也有人叫它‘荇菜’。”刘芳对此也有注解。但河北很多人都不认识,博士们都把《诗经》中记载的“参差荇菜”当做苋菜,还把“人苋”叫做“人荇”,太可笑了。

原文

《诗》云:“谁谓荼苦?”《尔雅》、《毛诗传》并以荼,苦莱也。又《礼》云:“苦菜秀。”案:《易统通卦验玄图》曰:“苦菜生于寒秋,更冬历春,得夏乃成。”今中原苦菜则如此也。一名“游冬”,叶似苦苣而细,摘断有白汁,花黄似菊,江南别有苦菜,叶似酸浆,其花或紫或白,子大如珠,熟时或赤或黑,此菜可以释劳。案:郭璞注《尔雅》,此乃,黄也。今河北谓之“龙葵”。梁世讲《礼》者,以此当苦菜;既无宿根,至春方生耳,亦大误也。又高诱注《吕氏春秋》曰:“荣而不实曰英。”苦莱当言英,益知非龙葵也。

译文

《诗经》中记载:“谁说荼菜苦?”《尔雅》和《毛诗传》上都说荼是苦菜。但《礼记》记载:“苦菜开花而不结果。”据考证:《易统通卦验玄图》说:“苦菜生长在寒冷的深秋,经过冬去春来,至夏季才长大。”现在中原的苦菜就是这样。苦菜又名“游冬”,叶子像苦苣菜而比苦苣小,掐断后会流出白色的汁液,开像菊花一样的黄花。江南地区还有一种苦菜,叶子像酸浆草,但开花有的是紫色,有的是白色,果实像珠子一样大小,成熟后颜色有红有黑,吃了可消除疲劳。据考证:郭璞在注《尔雅》时说,这种苦菜是草,即黄。现在黄河以北的人称它为“龙葵”。梁朝有个讲解《礼记》的人,把它当做苦菜;认为它没有宿根,到春天才能生长,这是一个大误会。此外高诱在《吕氏春秋》注文中记载:“只开花不结实叫做英。”苦菜的花就应当叫做英。由此更说明它不是龙葵。

原文

《汉书》:“田贺上。”江南本皆作“宵”字。沛国刘显,博览经籍,偏精班《汉》,梁代谓之“《汉》圣”。显子臻,不坠家业。读班史,呼为“田”。梁元帝尝问之,答曰“此无义可求,但臣家旧本,以雌黄改‘宵’为‘’。”元帝无以难之。吾至江北,见本为。

译文

《汉书》上记载说:“田贺上。”江南印刷的版本上都把写作“宵”字。沛国人刘显博览群书,对班固的《汉书》特别精通,在梁代大家都把他叫做“《汉》圣”。刘显的儿子刘臻继承了家传儒业,在读班固的《汉书》时,一样读作“田”。梁元帝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他回答道:“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我家先辈留传下的旧版本中,用雌黄把‘宵’字涂改成‘’字。”梁元帝没有办法驳倒他。等我来到江北后,知道这个本就应写作。

原文

简“策”字,“竹”下施,末代隶书,似杞、宋之“宋”,亦有“竹”下遂为“夹”者,犹如“刺”字之傍应为,今亦作“夹”。徐仙民《春秋》、《礼音》,遂以为正字,以“策”为音,殊为颠倒。《史记》又作“悉”字,误而为“述”,作“妒”字,误而为,裴、徐、邹皆以“悉”字音“述”,以字音。既尔,则亦可以“亥”为“豕”字音,以“帝”为“虎”字音乎?

译文

简策的“策”,“竹”下面加一个字,但是后代人写隶书时把这个字写得像杞国、宋国的“宋”字,也有的人在“竹”下居然加一个“夹”字的。比方说“刺”字的偏旁也应该是,现在却写成“夹”一样。徐仙民在《春秋》、《礼记音》中以为正字,以“策”作读音,这完全搞反了。《史记》在写“悉”字时,错写成了“述”字;写“妒”字时,错写成了。裴、徐广、邹诞生却都把“悉”字注音作“述”字,用字给字注音。既然这样,难道也可以用“亥”字为“豕”字注音,以“帝”字为“虎”字注音吗?

原文

《太史公记》曰:“宁为鸡口,无为牛后。”此是删《战国策》耳。案:延笃《战国策音义》曰:“尸,鸡中之主。从,牛子。”然则,“口”当为“尸”,“后”当为“从”,俗写误也。

译文

《史记》中记载:“宁为鸡口,无为牛后。”原是节选自《战国策》中的相关文字。据考证:延笃在《战国策音义》中说:“尸,鸡中之主。从,牛子。”照他这样说,鸡口的“口”字原本应作“尸”字,牛后的“后”字原本应作“从”字,现在一般的写法都是错误的啊!

原文

应劭《风俗通》云:“《太史公记》:‘高渐离变名易姓,为人庸保,匿作于宋子,久之作苦,闻其家堂上有客击筑,伎痒,不能无出言。’”案:伎痒者,怀其伎而腹痒也。是以潘岳《射雉赋》亦云:“徒心烦而伎痒。”今《史记》并作“徘徊”,或作“徬徨不能无出言”,是为俗传写误耳。

译文

应劭的《风俗通义》上记载:“《太史公记》里面,‘高渐离变名易姓,给人家当杂役,隐姓埋名在宋子县,日子久了感到辛苦,听到主人家有人在击筑,技痒难耐,不能不发一言。’”据考证:所谓伎痒,是指身怀某种技艺很想表现一下,心痒难耐。因此,潘岳在《射雉赋》中也说:“徒心烦而伎痒。”现在的《史记》,“伎痒”二字却写成了“徘徊”,也有写作“徬徨不能无出言”的,这是因为大家在传抄书籍时抄错了。

原文

《后汉书》:“酷吏樊晔为天水郡守,凉州为之歌曰:‘宁见乳虎穴,不入冀府寺。’”而江南书本“穴”皆误作“六”。学士因循,迷而不寤。夫虎豹穴居,事之较者;所以班超云:“不探虎穴,安得虎子?”宁当论其六七耶?

译文

《后汉书》上记载:“酷吏樊晔做天水郡太守时,凉州城的百姓编了首歌给他:‘宁愿看到有小老虎的洞穴,也不进入天水冀府。’”但江南流传的版本中却把“穴”字都搞错了,写作“六”字。那些学者也继承了这个错误,执迷不悟。虎穴豹居是书上记得明明白白的事,所以班超说:“不探虎穴,安得虎子?”难道他在说这老虎是有六只还是有七只吗?

原文

《古乐府》歌词,先述三子,次及三妇,妇是对舅姑之称。其末章云:“丈人且安坐,调弦未遽央。”古者,子妇供事舅姑,旦夕在侧,与儿女无异,故有此言。“丈人”亦长老之目,今世俗犹呼其祖考为先亡丈人。又疑“丈”当作“大”,北间风俗,妇呼舅为“大人公”。“丈”之与“大”,易为误耳。近代文士,颇作《三妇诗》,乃为匹嫡并耦己之群妻之意,又加郑、卫之辞,大雅君子,何其谬乎?

译文

《古乐府》有歌词,首先记载了三个儿子,然后才讲到三个媳妇。媳妇是相对公婆而言的称呼。歌词最后说:“丈人且安坐,调弦未遽央。”在古代,媳妇孝顺服侍公婆,天天陪伴两老,和亲生儿女一样,所以歌词才这样说。“丈人”也可当做长辈的尊称,今天还有习俗把某人的去世的先辈称为“先亡丈人”。但我怀疑“丈”字原本是“大”字,这是北方的习俗。媳妇叫公公为“大人公”。“丈”字和“大”字,字形相似容易写错。近代读书人中有很多人写《三妇诗》,内容却是记载自己与妻妾成双成对的故事,再用一些淫邪的语句修饰,这些高雅有礼的君子啊,怎么能做这种错事呢?

原文

客有难主人曰:“今之经典,子皆谓非,《说文》所言,子皆云是,然则许慎胜孔子乎?”主人拊掌大笑,应之曰:“今之经典,皆孔子手迹耶?”客曰:“今之《说文》,皆许慎手迹乎?”答曰:“许慎检以六文,贯以部分,使不得误,误则觉之。孔子存其义而不论其文也。先儒尚得改文从意,何况书写流传耶?必如《左传》‘止戈’为‘武’,‘反正’为‘乏’,‘皿虫’为‘蛊’,‘亥’有‘二首六身’之类,后人自不得辄改也,安敢以《说文》校其是非哉?且余亦不专以说文为是也,其有援引经传,与今乖者,未之敢从。又相如《封禅书》曰:‘导一茎六穗于庖,牺双共抵之兽。’此‘导’训‘择’,光武诏云:‘非徒有豫养导择之劳’,是也。而《说文》云:‘导是禾名。’引《封禅书》为证;无妨自当有禾名导,非相如所用也。‘禾一茎六穗于庖’,岂成文乎?纵使相如天才鄙拙,强为此语;则下句当云‘麟双共抵之兽’,不得云‘牺’也。吾尝笑许纯儒,不达文章之体,如此之流,不足凭信。大抵服其为书,隐括有条例,剖析穷根源,郑玄注书,往往引以为证;若不信其说,则冥冥不知一点一画,有何意焉?”

译文

有位客人反驳我:“你说现在的经典都错了,但《说文解字》上记载的你又都说对,这么看来许慎胜过孔子吗?”我拍着手笑着回答他:“现在的经典全部是孔子原著吗?”客人反问我:“难道现在的《说文解字》都是许慎的原著吗?”我说:“许慎用六书造字法来检索文字,用字的偏旁部首连贯全书,使它们没有错误,万一有了错误也能立刻发现。而孔子的思想只遗留下大概的含义却没有精确的文字。先辈学者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思路来注解文字,况且这些典籍还经过历代多人的传抄呢。必定是像《左传》里记载的那样‘止戈’为‘武’,‘反正’为‘乏’,‘皿虫’为‘蛊’、‘亥’有‘二首六身’这类情况,后人才不敢随便改动,哪里又可以《说文解字》来校对呢?而且我并不认为《说文解字》就全都正确,它里面有些引经据典的地方和现在的经传文本有差别,我就不敢听它的。又比方说司马相如的《封禅书》中记载:‘导一茎六穗于庖,牺双共抵之兽。’这个‘导’字是作‘择’字解释,汉光武帝在诏书中说:‘非徒有豫养导择之劳’的‘导’字,也是这个含义。但《说文解字》却解释为:‘导是禾名。’还引用《封禅书》作为例证。我们当然可以说真有一种禾名字叫‘导’,但肯定和司马相如的《封禅书》说的不是一回事。要不然‘禾一茎六穗于庖’怎么能算个通顺的句子呢?就算司马相如是个蠢人,勉强写下这句,那么接下来也应该说‘麟双共抵之兽’,而不应该是‘牺’。我曾经讥笑许慎是个纯粹专注文字的儒者,不明白写文章的方法,像这种地方就不能够相信。但大体说来我很佩服许慎写的这本书,书中审核文字有章有法,解释字源详细明了,郑玄注释经书常常就引用《说文解字》作为证据。如果我们不相信《说文解字》,就糊里糊涂地搞不懂文字的一点一画有什么含义,这样即使饱读经书又有什么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