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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这该死的思念

夜泽炎从麻药中、昏迷中醒过来时,全身上下都在痛,而所有的痛苦都集中在右臂上。右臂已经麻木,麻木之中又透着痛感,和难以言语的沉重感。耳边无休无止地响着一种类似于踩着鸡脖子一样的歇斯底里的音乐,如果,那真的可以称之为音乐的话,吵得他头更晕了,眼更花了。

目光所及,一个脑袋趴在他的右臂上,好梦正酣。他想要收回他的手臂,而他的整条手臂,却似被卸掉般无力。他低声咒骂:“该死!”

尹灏雪受惊了似的一下子坐了起来,双眼睁得大大的,却犹自混沌着。她眨了眨眼,然后,又眨了眨眼,呆呆地望着他的脸,发呆了足足有三分钟之久,这才回过神来:“哦,你醒了呀?你的伤口都已经处理过了,并无大碍,只要在床上静养一个星期,就可以恢复正常的生活了。”

夜泽炎挑了挑眉,说:“我饿了。”

“哦?”尹灏雪的反应慢了半拍,她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

夜泽炎加重了语气,隐隐有几分怒意:“我饿了,我要吃饭。”

“噢。”尹灏雪点了点头,然后说,“可是,我昨天才搬进来住,家里什么吃的东西都没有。”在他杀人一样的目光逼视下,她又说,“不过,家里有饮料,你可以先喝一杯牛奶,我现在就去买吃的东西。”

“喂!”夜泽炎对着她的背影说,“不许告诉任何人,我在这里。”

“我知道。”他行踪诡秘,身份神秘,可是,她就是无法把他归为匪类。

“叽里咕噜!稀里哗啦!”她尚未出门,他的肚子已经震天动地,响彻云霄。她悄悄地笑一笑,开门离去。

当房门在她的身后关合,夜泽炎的目光落在了床头柜上的电话上,陷入了沉思。这个女孩子是谁?她为什么要帮助他?她真的值得信任吗?他如今手无缚鸡之力,要不要给彦一和阿西打一个电话?这个电话是否已经被监听?

接踵而来,腹中的饥饿感让他的心神难以再集中。说出来不可思议,没有人会相信,素以足智多谋在帮会中著称的他,最怕挨饿。饥饿的时候,大脑总会呈现一片空白,所有思维停顿,什么事情也想不起来。所以,他从来不会让自己在饥饿的状态下,做出任何决定。

那个臭丫头到底是跑到哪里去买粥了?随着肚子“叽里咕噜、稀里哗啦”的声响越来越频繁,夜泽炎心中的火气也燃烧得越来越旺。那个臭丫头不会是去种稻子去了吧?

胃——开始抽筋,开始痉挛。

冷汗——开始星星点点的冒出,开始层层叠叠的流下。

怒火——已经在他的眼中形成燎原之势,只差点点星火。

他眉头深锁,脸色阴沉,面颊发黑。

他等得恼火,等得绝望,等得无可奈何。

终于等到了那扇紧紧关闭着门被再一次打开,顿时倾泻了一屋子的阳光。她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走到了他的床前,带着一丝樱花般清浅的笑容:“我想你可能要在这里住几天了,所以我去给你买了一点生活日用品。”

她的心思细腻而周到:“你的衣服都烂了,所以我给你买了新的衬衣和外套。还有,这是睡衣。”

他的牙刷,牙缸,他的毛巾,拖鞋,他的内衣,内裤……林林总总,一应俱全,没有他想到的,只有他想不到的。

可是,他一点也不觉得感谢她。他的眉宇间已成川字形,那是他发怒的前兆。他咬牙切齿地问:“我的饭呢?”

他发誓,如果她敢说她忘记买了,他会立刻跳下床去,掐断她的脖子。

“哦,”她轻声地说了一句,“我都忘记了。”

什么?他的眼睛顿时红了。

“都忘记给你了。”她从袋子里拿出一个饭盒,“饿了吧?我给你买了一份寿司,赶紧吃吧。”

他瞪大了一双愤怒的、不可思议的眼睛,愤怒到了极致,他轻声细语地、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喝粥。”

她歉然地笑了一下,说:“先吃寿司,好吗?我中午再买粥给你喝。”

“我——现——在——是——病——人,病——人——需——要——喝——粥,”他眯起了眼睛,怒火在瞬间爆发,“你不会连这一点常识都没有吧?”

尹灏雪自觉理亏,确是自己考虑不周,她连声说:“好好好,你别生气,你的伤口刚刚缝合,别再挣开了就麻烦了。我现在就去给你买粥,好不好?”

他吼道:“那你还不快去?”

匆匆忙忙给他买回粥来,只见饭盒内的寿司已是荡然无存。怔忡间,他已经径自地取过她手里的粥,自是“咕嘟咕嘟”去也。

肚子一点点地填满,他眼中的怒气也在一点点地消失,等到喂饱了肚子,他的心情已经大好。仰靠在床头,他眯起眼打量她。她的样子,美丽,温婉,而顺从。所有的日本女人,好像都是从一个模子立刻出来的。

“我的伤口是你缝合的吗?”他问,“你是医生吗?”

“我不是医生,是我的一个朋友帮你缝合的。”他的眉头微微地锁了起来,她解释说,“你放心,我已经叮嘱过他不要告诉任何人了。他——是绝对值得信赖的。”

这个女孩子好像和别的女人有那么一点点的与众不同,别的女人看见他第一个反应应该是惊声尖叫,第二个反应应该是拔腿就跑。她居然面不改色,神色如常地带他回家,为他治伤。好像,他只是一只普通的受伤的流浪狗。她的智商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低下,不堪。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尹灏雪。”

他怔了怔,忘记了想要问的下一个问题——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他开心地说:“你不是日本人?”

“对啊,我是中国华侨。”

他甚至是有些急切地问:“你们家都是吃中餐、还是日餐?”

“中餐。”她回答,“因为我爸只吃中餐。”

他顿时喜形于色,要求:“我中午要吃中餐。”

她愣住。

他又说出注解:“我最喜欢吃饺子。”

她又愣,她是说过他们家里都是吃中餐,可是,她好像没有说过她会做饭吧?虽然在日本她是生于斯长于斯,父亲却从来没有以一个贤妻良母的标准要求过她。在父亲的眼中,她和弟弟浩臣只要努力念书,努力考上警察,成为全日本最优秀的警察,那才是最重要的和唯一要做的事情。

所以,从小到大,她十指不沾洋葱水,家务,自有佣人们在做。可是,看到他那一副小狗狗渴求肉骨头一样的馋嘴模样,不会做的话,她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饺子应该也不会太难做吧?她看母亲做过饺子馅,就是把所有的东西都剁碎了,然后搅拌在一起。至于包饺子,就更难不倒她了,不就是把馅包在面里头吗?

她咽了咽稍感为难的口水,稍感为难的承诺:“因为我刚搬进来的关系,家里什么都没有,我下午去采购食物,明天中午再包给你吃,好不好?”

他顿时乐得咧开了嘴,连连点头:“真的吗?”

“哦。”

他满脸满眼的渴盼:“如果现在就是明天中午,该有多好!”

尹灏雪疑惑地望向了他,感到了不可思议。他真的就是她昨天晚上救回来的那个人吗?那个霸道、嚣张、忍耐、却又如帝王般高贵、如樱花般优雅的男子吗?

还是——是她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或者是大脑进了水,判断力完全失常?

经过短短的一天的相处,她已经知道,只要将他的肚子喂得饱饱的,其他的时候,他还是蛮好伺候的。他好像也很喜欢看电视,吃饱了,目光就死死地盯着电视屏幕,舍不得离开。偶尔,他的眼光会飘过她,再确定一遍:“尹灏雪,明天中午我们吃饺子哦?”

“哦。”

询问的频率,十分钟一次。问得她坐卧难安,起身说:“我去买厨房用具。”

他的脸上顿时展开了一朵大大的、灿烂的笑容,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买了瓜果蔬菜、鸡鸭鱼肉,回来。呆呆地站在厨房门口,愣了半天,又转身出去,买了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酱醋茶,回来。进进出出,每一次回来,都会发现忘记买的东西。

最后一次出去,她终于泄气了。原来,看似简单的一日三餐过日子,要花费如此心力。

翌日清晨,伺候夜泽炎吃过早餐后,她就匆匆忙忙地赶到超市里去买饺子。

尹灏雪悄悄地、做贼一样地将饺子运进了厨房。总觉得做了亏心事一般,明明答允亲手包饺子给他吃,却偷袭了超市的杰作。

……

夜泽炎的脸色乌黑铁青,双眉紧皱,眉宇间形成川字形,咬牙切齿地将牙齿咬得“嘎蹦嘎嘣”响。

中国有一句古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这句话,用在尹灏雪的身上,再也适合不过。初见她,第一直觉,只觉她温柔顺从,贤良淑德,精通家务,擅长厨艺。

人——真的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

他本来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等着尹灏雪包饺子给他吃。正当他幻想着香喷喷的饺子,快要流下幸福的口水时,伴随着一声惊呼尖叫声,滚滚狼烟从厨房里风起云涌而来。他当时就吓得从美梦中惊醒,激灵灵地从床上惊跳了下来,连蹦带跳地冲进了厨房:“怎么了怎么了?你该死的在搞什么鬼?”

浓烟中,一张哭泣的脸孔:“我想煮饺子,可是锅为什么会着火?”

夜泽炎先将天然气的总闸关掉,然后,打开了所有的门窗。几分钟后,一切恢复正常,除去一个已经烧掉锅底的锅。

饺子的滋味真的是很差,一吃就知道是那种流水作业下生产出来的产物。夜泽炎的心情变得更差了,只怕她连这么难吃的饺子也包不出来吧。冷眼旁观吃得正香的尹灏雪,他冷冷地开口:“猪食也可以吃得这么香,我倒是真有些佩服你。不要告诉我,这猪食一样的饺子是你包的。”

尹灏雪羞涩地、惭愧地笑一笑:“这是我去超市买的,可是,明明就很好吃啊?你怎么会觉得这像是猪食呢?”

夜泽炎咬牙切齿地看着她,最后,狠狠地咬了一口饺子,说:“不许告诉别人,我煮饭给你吃。”

她轻声地嘟囔:“你的名字我都不知道,我告诉谁啊?”

夜泽炎恶狠狠地瞪向了她,她赶紧闭上了嘴巴。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倒也相安无事。一日三餐,夜泽炎负责。真是看不出来,他一个大男人,手艺还真是不赖,吃得她心满意足,笑逐颜开。她也很自觉,主动承担起收拾房间的工作。

夜泽炎有洁癖,看到哪里有灰尘,眉头便不由得纠结。她看在眼里,自觉自发地将房间擦洗得纤尘不染,明亮闪光。

只有一次,她一个不小心又将夜泽炎气得暴跳如雷。

让一个病人天天做饭给她吃,她的心底稍稍惭愧了一下,于是想要帮他洗衣服。洗衣服,应该很简单,她看过家里的佣人洗。按下洗衣机的按钮,然后打开水龙头,就是这么简单。

可是——为什么——

夜泽炎确定以及十分确信尹灏雪一定是故意的。中午吃过午饭后,他恶声恶气地命令她去洗碗,他正躺在床上休息,就看见水推着衣服,衣服推着泡沫,汹涌澎湃而来。

尹灏雪一定是存心报复!他认命地叹了一口气,下床来到卫生间,只见尹灏雪手足无措地站在洗衣机旁,高举着双手,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为什么会这样?衣服和水为什么会从洗衣机里跑出来?”

他翻了翻白眼:“你问我,我问谁?”

真是想不通,白痴都会做的事情,为什么到了她这里,总是会状况百出?

最后,他只能咬牙说:“从今以后,不许你进厨房和碰洗衣机!”

“哦。”她小小声的应道,无力地垂下了脑袋。她还一直以为,只要她愿意,她就可以成为像母亲一样的贤妻良母的说。

唉!挫折!

从此以后,尹灏雪小心翼翼地再也不会靠近厨房和洗衣机。这天,擦洗完房间以后,她看见阳光一泻千里,好得不像话,就对着他有几分怯怯的意味地询问:“我——我今天想晒一晒棉被,可以吗?”

夜泽炎斜眼瞧着她,冷哼了一声:“你总算是说了一句比较有建设性的话。”

棉被通通被晒在了院子里,他们躺在门前的地板上晒太阳,阳光清澈温暖,樱花香气四溢。眼光流转,是尹灏雪满足得像小猫一样的表情,她微微地闭着眼睛,用力地、深深地嗅着空气里的花香,幸福得不得了。

夜泽炎心中一动,竟想吻上那张幸福的不得了的面孔。心念一动,他被自己吓了好大一跳,这个女人要身材没身材,要长相没长相,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没有自己最欣赏的一个女人的优点——高超的厨艺。他——他怎么会还想要吻她?真是见鬼了!

他起身,见鬼似的又躲进了卧室!躲开了她的身边!他躲进卧室不到三分钟,响起了敲门声,他的心情正恶劣,没有好声气地问道:“你又有什么事?”

门外响起了尹灏雪那该死的温柔乖巧的声音:“已经是中午了,是午饭时间了,你不饿吗?”

她的弦外之音即是——出来给我做午饭吃,我饿了。他恶狠狠地伸手拉开了门:“吃吃吃,就知道吃,你是一只猪转世投胎的吗?”

她静静地瞅着他,眼中是隐忍的委屈和控诉。她在无声地申辩——如果比赛谁更像是一只猪,那也是你比较像,好不好?

也不知道他是那根筋不对劲了,瞧着她眼中的委屈,他的心忽然就软了。面子上却是不肯服软,丢下一句“撑死你好了”,就乖乖地走进了厨房。也不知道,他们两个人,到底谁才是伤病患者。他哀叹着自己的苦命,做好了饭,仍然在哀叹不息。她真的饿吗?居然没有闻饭香而来。

奇怪地探出头寻她,客厅里不知何时摆了一套游戏机,她正天上地下、海里陆上的斗得正开心正要紧处。这是一套任天堂的最新版的游戏。他喜滋滋地在她的身边坐下:“你也是游戏迷吗?”

她点头:“我的书房里,有整套的任天堂的游戏,要玩吗?”

“要。”

从此,他们两个人不分白天黑夜,不分晨曦黄昏,斗了一个天昏地暗。

星期一的早上,夜泽炎做好早饭、坐在桌边、等了很久以后,尹灏雪的房门依旧紧紧关闭。他不耐烦地喊道:“喂,换好衣服没有?你不是说你今天要上班吗?像你这样的速度,一定会天天迟到!真不知道是哪个白痴加笨蛋公司,会录用你这样的白痴加笨蛋职员!”

尹灏雪打开了房门,走到了目瞪口呆的、他的面前,满面遮挡不住的欢喜:“你看,我穿这套警服好看吗?”

夜泽炎面若呆瓜,脑海中的思绪却是汹涌澎湃。他想过一千种一万种可能,可是,没有一种可能是——她是一个警察。为什么?为什么——心会这么慌?这么疼?她是做什么的?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他们素昧平生,只认识了一个礼拜而已。他对自己说了一千个一万个理由说服自己,可是,心——还是这么慌,这么疼。

尹灏雪不解地望着他,莫非她该死的适合穿警服?(嘿嘿嘿,盗版盗版,版权所有——他!他叫什么名字,他至今也没有告诉过她。她也始终没有敢问,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有一点点的怕他。)

吃过早饭后,他的目光已经由先前的惊恐万状转变为高深莫测。第一次,他没有对食物表现出他可怕的占有欲。他一口饭都没有吃,只是目光深沉地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在他的注视下,吃下了一顿难以下咽的早餐。

如果有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你,你还可以安然的吃得下去饭,还有鬼了。

“我——我先去——上——上班了。”她结结巴巴地说。

他眉头微缩,没有骂人,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进了卧室。

她呆呆地望着那扇关闭的房门,愣了半天。唉,晚上回来再问他出了什么事情吧,时间——真的有点晚了。不过,他今天,真的是很反常。

推开了门,走出来,她一下子就嗅到了空气中淡淡的樱花的香味,就因为这条街道的两边栽满了樱花树,就因为在她的院中静静地伫立着一株樱花树,她才会租下这幢独立的小屋。才是二月暮春天气,樱花已经零零星星的绽放,风过处,一瓣一瓣、星星点点地飘落。

她伸出手,一瓣飘落在她的手心,她轻声地念:“一瓣樱花里,千言万语难。赠君君记取,莫作等闲看。”

不知道为什么,在她心底最柔软的这一刻,她居然想起了那个坏脾气的、总是在骂人的、做饭却很好吃的、不知道名字的、从路边捡回家的——他。

她不知道,当她这样想起他的时候,她的脸上绽开了一抹最最柔软的笑容。

……

上班的第一天,她直接被送到了部长矢部浩的办公室。矢部浩说,他们正在处理一宗大案件,因为她是新人新面孔,所以被调入警视厅搜查一课,协助破案。并且通知她,立刻去会议室,今天上午,有关于这个案件的会议。

她并没有感到受宠若惊,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父亲的关系。从小到大,因为外公和父亲的关系,她受到过太多的另眼相看。可是,欢喜——不是没有的。

和同事们彼此自我介绍认识以后,她坐了下来,认真听同事们介绍案情。然后,她目瞪口呆地盯着幻影灯里投影出来的照片,她露出了和他早上看见她穿着一身警服出现在他面前的一模一样的表情。

她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会用那种目光看着她了。她也终于知道,他的名字了。

夜泽炎,夜泽炎,夜泽炎,她低低地念,原来他的名字叫做——夜泽炎。从未像此时此刻这般期盼过,从不曾知道他的名字,永远——不想要知道他的名字,他的身份。

夜泽炎——山口组教父山口信雄的养子,也是下一任教父最有力的竞选者。

夜泽炎——性格沉稳冷定,足智多谋,帮中近年所有的大事几乎都是由他一手策划,很多的事情,亲历亲为,很得山口信雄的赏识,在帮中的威望很高。特别是,很得帮中年轻一代的拥护。

从听到夜泽炎的名字的那一刻起,尹灏雪的脑海中已经呈现为一片真空状态中。她好像一个从她的肉身中抽离的魂魄,冷眼看着她的肉身严肃认真地研究案卷。

下班后,同事们为了欢迎她的加入,一起去吃饭喝酒。她又冷眼看着她欢笑,喝酒,跳舞,唱歌。

刻意地不想回家,刻意地拖到很晚,刻意地慢吞吞地走到回家的路上。原本想要喝醉,最好醉到天昏地暗,人事不省。可是一向不胜酒力的她,居然越喝越清醒,眼睛越喝越来越清亮,大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条理清楚。

推开门,屋内一片黑暗。她开了灯,屋内干净整洁,夜泽炎的东西整个的不见了。他,连一根头发都没有留下。就好像——夜泽炎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从来也没有出现过在她的生命里。

这就是他知道真相以后的选择吧?这样最好,不是吗?对他,对她,都是再好也不过。可是,心——为什么会疼?疼得她直不起身,疼得她弓下了身子倒卧在地板上,疼得她眼中的泪水不停地流下。

……

夜泽炎伫立在落地窗前,背对着一室的灯火辉煌。敲门声响起,他也没有听见。坐在沙发里的森田彦一眼睛里出现了一个意外的眼神,他无奈地轻轻皱了皱眉,说:“进来。”

西素宴进来,唤了一声:“炎哥。”

他没有听见,发呆依旧。西素宴愣住,带着点惊吓的愣住。夜泽炎在发呆?那个比豺狼更敏捷、比猎豹更敏锐的炎之男——夜泽炎,居然在发呆?!

森田彦一说:“已经这样很久了。”

西素宴加重了声音:“炎哥。”

夜泽炎这才回过神来:“哦,什么事?”

“你让我查的事情,我都查到了。”夜泽炎这才仿似回过神来,踱到书桌边坐下,点头示意他说。西素宴在他对面坐下,取出档案袋里的资料,递给他,“这个尹灏雪的背景很深,你想象不到,她的外公是警察厅前任最高长官米村吉郎,现已进入政界,她的父亲是警视厅现任总监米村博人。米村家族,就算是警察世家。米村博人本是中国人,本名尹怀刃,入赘米村家,改名为米村博人。可是,他的一双儿女,他却又让他们恢复了他的本姓。”

“不过,尹灏雪也不完全是全都倚仗家里,她自己也挺了不起的,她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东京大学,现在东京警视厅任职,虽然是新人,因为家里的关系和自己优秀的条件,上班初始,就被调入搜查一课新近成立的专案组,负责你的案件。炎哥,以后出入小心一点,你现在已经被刑警二十四小时监控。还有,你最好离那个女人远一点。”

夜泽炎吐出一口烟,沉默着,烟雾缭绕中,他的脸孔也变得模糊缥缈了起来。久久,他说:“你的意思是——她现在就有可能守在我的大门外吗?”

“是。”西素宴的心中有了隐隐的担忧,现在,目前,此时此刻,是夜泽炎最不能分神的时刻。可是,他的心绪,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更为混乱。他的分神,就是他的弱点。而他的敌人——山本纯,那个比狐狸还要狡猾的男人,一定不会错过这样的时机。

“她——最近都在忙什么?我是说,她下班以后,都在做什么?”

西素宴听到夜泽炎的这一句话,眼神瞬间黯淡。

完蛋了!这是西素宴的第一个感觉,他们的老大完蛋了!他的心中为他们的老大哀悼了一下,说:“尹灏雪报了一个厨艺班,天天三点一线,警视厅,厨艺班,和家里。”

“尹灏雪的事情,除了我们三个人,不要再让第四个人知道。”夜泽炎吩咐。

西素宴没有告诉夜泽炎,尹灏雪的身上好像裂开了一道伤口,伤口越来越深,任凭日夜流逝,身上的伤口好像再也无法愈合。眼底,死气沉沉。二十二岁的尹灏雪,出生不凡的尹灏雪,本该是闪闪发光的啊。

……

尹灏雪觉得自己的心脏的地方,就好像裂开了一道伤口,血液一滴一滴地滴落,骨肉一点一点地消失,她——好像在逐渐地蒸发,逐渐地消失。好奇怪,真的是想不通,为什么和秀也在一起的二十二年,却敌不过而夜泽炎在一起的七天?人的心——真的是一个最最可怕、最最不可测的地方。她天天跟踪在他的身后,天天停留在距离他最近的地方,始终注视着他,却不能让他看见自己,这是最最刻骨铭心的心痛和折磨。

闭上眼,是夜泽炎的脸孔。睁开眼,依旧是夜泽炎的脸孔。呼吸时,全都是夜泽炎身上淡淡的古龙水混杂着淡淡的血腥的味道。

下班后,离开他的身边,她孤魂野鬼似漫游在街头,不知何去何从。鬼使神差,她走进了厨艺班。夜泽炎不知道,她已经学会包他最爱吃的饺子了,剁馅,调味,和面,包饺子,从头至尾,她一个人都可以做到最好。她还学会了使用天然气炉灶,学会了使用洗衣机。她还学会了做很多中餐的菜式。

她每天都让自己累到了筋疲力尽,才会回家。推开房门,黑暗中,窗前仿似伫立了一个人。刹那间,她全身的力气都好像被抽干了,她一动也不敢动,一动也动不了。生怕发出任何一点点的声响,那虚无的影像就会消失不见。

从他消失的那一天起,他的身影总会像今夜这样地突如其来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可是当每一次她伸出手时,他就会像幻影一样,顷刻间化为虚无。

他一步步地逼近她,一直走到了她的面前,她可以感受到他熟悉的呼吸,可以闻到他身上血腥的气味,忽然间,她被拥进了一个陌生的、却又如此熟悉的怀抱,他抱她抱得好紧,好用力,她全身的骨肉都好像都被他揉碎了。

那一刻,她泪如泉涌。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思念,所有的难过,所有的爱恋,都在那一刻,找到了归宿。

是他!真的是他!沉静时,优雅之极、却如夜枭一般阴冷的男子。乞食时,嚣张霸道、却如孩童一般单纯的男子。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他狠声咒骂,忽然压下头来,夺走了她的唇。他狠狠地抱着她,狠狠地吻她,不知如何才可以宣泄心中那快要爆炸了一样的思念,如何才可以消减心中那不绝如缕的心痛。

他吻得她痛,可她居然丧失神志一般地抱紧了他的后背,她满足地低吟,心脏的那一道缺口奇迹般地复原了。等他放开她的时候,他们完全沉浸在浓烈接吻的****氛围中,她神志恍然,他则是呼吸急促。忽然,他放开了她,她几乎跌倒,趔趔趄趄地,跌靠在了墙上。

夜泽炎喘着粗气说:“该死的你,我为什么会该死的这样想你?我夜泽炎从来就没有少过女人,要什么样的女人就有什么样的女人!”

他费力地从怀中扯离她,鄙夷地看着她,鄙夷地冷笑:“你——你有什么?你是长得还不错,可我夜泽炎见过的、比你漂亮的女人多了去了!你要身材没身材,瘦得枯柴棍一样,看了就让人倒尽胃口!这些倒还都罢了,一个女人居然连饭都不会做……”

“我会了,我现在会做饭了。”她委屈地打断了他,为自己辩解,“我现在会做很多好吃的中餐了,还会做你最爱吃的饺子了。我——我现在就可以做给你吃。”

夜泽炎伸出手捏紧了她的下巴,两道浓眉纠结在一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他咬牙切齿地说:“就算你什么都不会做,我******还是该死的想你!想你想得没有办法集中思想,这颗脑袋好像不是我自己的了,完全不受我的控制。我告诉它,我命令它,不许想你,可是它,还是会发疯一样地想你!我——我一定是疯了!疯了!”

她流泪的脸上,绽开了一抹笑容。原来,疯了的人不是她一个。原来,陷进去的人不是她一个。原来,失去理智的人也不是她一个。

“夜泽炎,我也想你,好想好想。从小到大,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想念过一个人。”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彼此的目光,死死地纠结。不知道过了多久,夜泽炎撤开了他的眼光,从口袋了取出一张支票放在桌子上:“这笔钱是给你的,你救我一命,我夜泽炎从不喜欢欠人。从此以后,我和你,我们两清了。你——不许想我!不许爱我!不许记着我!我不许!”

她拿起支票,死得粉碎,扔向了空中。她望着他的背影,静静地说:“我,我不会花你一分钱。你——依旧欠我的。”

夜泽炎背对着她,哑声说:“笨蛋!”

尹灏雪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在她的眼中,只看得见他的背影:“对,我就是一个笨蛋!喜欢了,就全心全意!投入了,就彻彻底底!不知道怎样才可以给自己留一条退路,更没有办法像你一样,拿得起,放得下!”

夜泽炎的身影微微地晃了晃,然后,一句话都不再说,离去了。

夜风吹得门一开一阖着,空气中还流溢着他的味道,丝丝缕缕,纠纠缠缠,缠缠绵绵,无休无止……

……

夜泽炎的眼光无意识地飘向了车窗外,迎面而来,是盛开的樱花。花盛开,一团团、一簇簇、一层层、一片片,远看如云,似雾;近看如海,似锦。

原本是那么娇弱的花,盛开时,总爱一树一树地开,一城一城地开,乃至一国一国地开,开放了,就占据了整个春天。

倾国倾城的绚烂,昙花一现的短暂。

就像是尹灏雪一样,原本是那么文静秀气的一个人,爱的时候,却像是一团烈火一般,一旦燃烧,火焰炙人,伤人伤己。

沉吟间,车子忽然停了下来,夜泽炎望向了坐在前排队西素宴和森田美穗:“怎么了?”

西素宴的眸光忽然一暗,一沉:“车子好像被人动了手脚。”

夜泽炎的车子一停下,周围的保镖立刻将车子停在了他的周围,形成了环环保护之势。森田美穗说:“阿西,我们要换一辆车。”

西素宴和森田美穗一前一后护送着夜泽炎下了车,枪声在夜泽炎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的一瞬间响起,枪声一响,火力就猛,全都集中在夜泽炎的身上,一排排子弹不间歇地射出,精确地将夜泽炎和西素宴、和森田美穗分开,他被独自困在了那辆废弃了的车旁。

那些人的目标明确,就是——夜泽炎,只要可以射杀夜泽炎,不计一切后果。子弹如雨般在他的身边纷纷落下,击在车身上,路边的护栏上,弹流横飞。西素宴的眼都红了,却无法冲到他的身边。

就在夜泽炎身边的人一个个地倒下,他们越来越逼近夜泽炎的时候,他们的身后忽然又响起了枪声,袭击夜泽炎的那些人的外围,也开始有人倒下。

趁着这短短的混乱,西素宴冲到了夜泽炎的身边。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是满眼的迷惑不解。

是——是——是——尹灏雪?

她的枪法居然******该死的准,一枪一个,弹无虚发。她一步步地向着夜泽炎的方向靠近,而且越来越逼近,眼看着就可以与他会合。对方似乎被她激怒了,他们的火力已经分出了一半,转向了尹灏雪。

夜泽炎这边的压力顿时减轻了不少,西素宴说:“炎哥,你先上车走,我殿后。”

夜泽炎的眼光没有离开过尹灏雪,即使在枪林弹雨中,他的眼光一直都在关注着她:“和尹灏雪会合,我要带她一起走。”

“不行,炎哥,离得太远了,你先走,我会救她。”废话!西素宴心底咒骂,幸亏有尹灏雪压着对方的火力,才有了走的机会。去救尹灏雪出来,无异让炎哥送死。就算炎哥事后恨死他,他也不会按照炎哥的话做。在他的心中,只有夜泽炎的生命,才是至高无上的。

不过尹灏雪倒是挺让他出乎意料之外的,他只在照片上见过她。照片上的她,柔柔弱弱的,没有想到,她的身手这么好。

“我要和她一起走!”夜泽炎几乎抓狂,他甩开了西素宴的控制,想要向尹灏雪那边靠拢。

西素宴紧紧地抓住了他:“炎哥,你疯了!救不了她了!否则,只能大家一起死!”

夜泽炎咬牙道:“死,我也要和她一起死!”

森田美穗忽然之间面沉如水,枪林弹雨中,若有所思地、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西素宴沉声说:“美穗,你带着人把炎哥给我押上车带走,有什么事情,我担着。”

周围的保镖也上来压着夜泽炎逼他撤退,对方大概意识到了夜泽炎他们的企图,又迂回包抄了上来。夜泽炎正拼尽了全力想要挣脱他们,只听耳边传来了一声心神俱碎的呼喊:“夜泽炎,趴下!快点趴下!”

夜泽炎回首,看见尹灏雪绝望的面容,绝望的嘶喊,绝望的向他飞扑而来。

西素宴也下意识地回头,吓得惊呆住了,身体忽然间不能移动,子弹像是有了它们主人的思想,呼啸着对准夜泽炎的心脏而来。

怔忡间,尹灏雪身影已经飞扑而至,手护住他的头,借着飞来之势,将他扑倒,顺势一滚,翻到有掩护的地方才停下来。一切都发生在短暂的瞬间,夜泽炎觉得头脑一片黑暗,此时才得清醒,确认那个人就是尹灏雪。

命人压住对方的火力,西素宴带着人冲了过来,二话不说,推着两个人就上了车,往安全的地方撤。

车子在高速路上安静地滑向夜泽炎位于世田谷的别墅。

车厢里,夜泽炎的目光在她的身上四处探索打量:“尹灏雪,你怎么样?没有受伤吧?”

“我没事,我很好……”尹灏雪的声音越来小,小至缥缈虚无。然后,她的身子一软,软软地瘫在了他的怀里。

“你怎么了?”夜泽炎伸手抱住了她,只觉掌心沾染了一片热湿。他放下了她的身子,这才发现她后背中弹,鲜血汩汩地流出。他手忙脚乱地扯下了衣袖,按住了她的伤口,试图帮她止血。他大喊道:“去医院!立刻掉头去医院!”

西素宴有些为难地说:“炎哥,现在去医院只怕不方便,我已经通知了彦一,他已经安排了医生去别墅。”

夜泽炎怒吼道:“我说立刻掉头去医院,你他妈该死的没有听见啊?”

西素宴低不可闻地轻轻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掉转了车头。

夜泽炎这才放心,低下头看着依靠在他怀里的尹灏雪。她的脸色渐渐的苍白,渐渐的难看,她的意识渐渐的混淆,渐渐的涣散。他拍打着她的面颊,命令道:“尹灏雪,你给我醒过来!你给我挺住!你敢给我睡着一个试试看?”

尹灏雪抬眼看着他,勉强地露出了一个乖巧的、安静的笑容:“你——你受过枪伤吗?”

他点了点头。

“几次?”

“次数太多,不记得了。”

“你看,”她安慰他说,“你受过这么多次的枪伤都没有事,我一定也会没有事的。别——别为我担心,我不喜欢看到你这一副忧心如焚般、快要哭出来的表情,那——那一点都不像是夜泽炎了。”

夜泽炎只觉鼻中一酸,抱紧了她:“你给我听好,尹灏雪,我从小就是一个孤儿,没有家,没有亲人,什么都没有。只有你,给了我家的感觉。所以,你不准给我死!你不准离开我!”

她本来已经眼神涣散的眼睛,忽然之间闪闪发亮,她求证地追问道:“如果——如果我可以活下来,你就不再躲我了吗?”

“笨蛋,我躲你,那是因为我爱你!”

远处轰鸣的警笛,扰碎了一片宁静的夜晚。

她的唇边漾开了一抹幸福到了极致的笑容,然后再也支撑不住,终于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

夜泽炎回到家里,已是清晨。尹灏雪已经做完了手术,可是,依然没有度过危险期。熬夜,对夜泽炎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但这一夜,在夜泽炎的生命里,似被无限地延长了。原来,忧心真的可以使人的疲倦加倍,担忧加倍,挂念加倍。原来,忧心真的可以催人老。

夜泽炎整个人似一团燃烧着的火焰,他轻声细语地说:“这件事,幕后主使一定是山本纯。可是,不会是他亲自下的手。能够接近我的车的,只有我们自己人。我们,一定有内奸。彦一,这件事我就交给你办理了,你一定要查出内奸是谁。只是,若无确实的证据,不要胡乱冤枉人,别让兄弟们寒了心。”

“炎哥放心。”森田彦一担忧地看着他,每次当他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时候,说明他的怒气已经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那就是——有人要倒霉了。同时也证明了一件事,尹灏雪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也许,尹灏雪对于他有多么重要,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

西素宴心中藏不住话:“炎哥,离那个女人远一点。不管她对你是真心还是假意,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而且,现在是你竞选会长的重要时期,没事,山本纯都可以给你找出几分事。你最好不要再节外生枝,让山本纯揪住你的小辫子,掐住你的弱点,大肆宣扬。”

夜泽炎心中正烦,抬头说:“彦一,把这小子给我拖出去。废话太多,烦人!”

森田彦一笑了:“我身手不如他,拖不走他。”

“明明知道辛苦,何必还一定要想不通往里陷?”西素宴也怒,他拍拍屁股走人,“我走了,省得在这里看到你就生气。还有,今天晚上我没有来之前,不许你再单独行动。”

西素宴离开后,森田彦一说:“炎哥,其实阿西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夜泽炎疲惫地仰靠在皮椅里:“我——不是没有试着避开过她,我已经快要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了。可是,逃离她越远,越是思念她,思念的心越是深。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还有力气逃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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