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俄国民粹主义及其跨世纪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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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中国革命中的民粹主义(4)

俄国民粹主义传入中国之初,经过传播者所起的类似“色散”的作用光的“色散”,是一种光的物理现象,即白光通过棱镜,就可被分散、化解为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统一的民粹主义因其理解的侧重点不同,便被分别解释、化解成了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和虚无主义等等,所以就显示出了它们的庞杂性和综合性。这从当时对各种主义概念的介绍,就可以看出来。这种情况同样存在于作为传播中介的日本。在其初期的一些著作中,“恐怖主义”、“民粹主义”等用语就成了无政府主义的译名和代称。而当这些思想经由日本介绍到中国时,中国人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这种概念上的混乱,特别是虚无党和无政府党这两个用语,在当时人们的概念中,是没有什么差别而可以混同使用的。刘其发主编:《近代中国空想社会主义史论》,华夏出版社1986年版,第78页。这种情况也同样反映在对“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等名词的滥用上。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要了解20世纪初俄国民粹主义在中国的传播,我们就不妨沿用当时人们的用语,从无政府主义的传播情况着手,去了解这种实质上为俄国民粹主义的思潮是如何在中国传播的。

20世纪初,无政府主义作为一种政治思潮正式传入中国,它在中国的传播大致可以分为三个时期。第一时期从1902年到1905年,为传入时期,其高潮是在1903年的“苏报案”前后。这时介绍和宣传的重点是俄国的“虚无党”;当时对于西方的无政府主义理论虽然也有介绍和宣传,但不占主要地位。中国无政府主义还未构成自己的独特体系。

第二个时期从1906年到1920年,为形成和发展时期。这一时期又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辛亥革命前夕。当时,中国的无政府主义理论初步形成,并出现了以“天义派”和“新世纪派”为代表的两个无政府主义派别。第二阶段是民国初年,经过社会党的喧嚣,最后形成了中国无政府主义的典型形态——师复主义。第三阶段是“五四”前后,师复主义进一步发展,达到中国无政府主义的鼎盛阶段。

第三个时期从1921年到1940年,蒋俊、李兴芝:《中国近代的无政府主义思潮》,山东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5页。为无政府主义的衰落时期。这里的讨论重点是民国初年,即辛亥革命后至俄国十月革命前无政府主义在中国的传播情况。最早把无政府主义介绍到中国的宣传阵地有两处:一处是设立在日本东京的《天义报》,另一处是设在法国巴黎的《新世纪》,两者都创刊于1907年6月,但《天义报》稍早。

《天义报》是第一个以宣传无政府主义为主的刊物。其主编是刘师培之妻何震,主要撰稿人有刘师培刘师培(1884—1920),字申叔,江苏仪征人。先后加入过光复会、同盟会,后变节,入清两江总督端方幕府。1915年参与发起“筹安会”,拥戴袁世凯称帝。后为北京大学教授,成为知名学者,却又反对新文化运动。其著作辑为《刘申叔先生遗书》。、张继张继(1882—1947),字溥泉,河北沧县人,先后参加过华兴会、同盟会。辛亥革命后曾任第一届参议院议长,参加过“二次革命”和护法运动,但反对孙中山的“三大政策”。、汪公权和陆恢权等人。他们与日本社会党的幸德秋水(原名传次郎,1871—1911)一派人有密切的联系。该刊所宣传的无政府主义,以“破坏固有之社会,实行人类之平等为宗旨,于提倡女界之革命外,兼提倡各族经济诸革命”《简章》,载《天义报》第1卷,1907年……自第15期开始,又以“抵抗世界一切之强权、颠覆一切现今之人治,实行共产制度”为标榜,译载了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英文版序言》、《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第二章(“家庭”)中的几个段落,以及《共产党宣言》第一章《资产者与无产者》等。尽管《天义报》大量介绍了西方的无政府主义和社会主义思想,但它认为,无政府主义在中国古已有之,“故中国现今之政俗,最与无政府相近”。(何)震、申叔(刘师培):《论种族革命与无政府主义革命之得失》,载《天义报》第6期。这就是说,这是一种带有中国特点和复古主义色彩的无政府主义,而实际上就是民粹主义思潮。

《新世纪》的主持人是李石曾李石曾(1881—1973),名煜瀛,河北高阳人,清末大臣李鸿藻之子,留学法国,加入同盟会,辛亥革命后曾组织留法勤工俭学运动。、吴稚晖吴稚晖(1865—1953),名敬恒,江苏武进人。早年参加反清活动,加入过同盟会,辛亥革命后组织过同盟会,后投靠蒋介石。等留法学生,他们与法国无政府主义都有联系,属于比较正统的无政府主义者。这部分人同普鲁东、巴枯宁、施蒂纳的无政府主义理论均有接触,是直接受其影响的,但对他们影响最深的,则是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主义。

何谓“无政府”主义?他们认为,“无政府者,即人人不受制受役于人之谓也,即扫荡特权及强权之谓也”。(何)震、申叔:《论种族革命与无政府主义革命之得失》,载《天义报》第6期。

刘师培、李石曾等人之所以接受无政府主义,是出于对西方资本主义制度的不满和对西方资产阶级革命的失望。早期西方无政府主义思潮在中国的出现,是被作为社会主义的一个流派来接受的,它反映了当时一些革命党人试图“另筹革命之方”、另辟革命途径,重新给中国寻找出路的意向。所以,这批无政府主义者始终打着“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旗号。尽管20世纪初,无政府主义在西方已经是同马克思主义思潮相敌对的反动思潮,但由于历史条件的不同,无政府主义者在中国所宣传的思想内容,具有反封建、反专制的积极意义,所以像在19世纪70—80年代的俄国一样具有进步作用。况且,如前所述,中国思想界当时所称的“无政府主义”并不是纯粹西方意义上的无政府主义,而更多是含有俄国民粹主义意义上的“无政府主义”,所以其中含有较多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内容,其进步意义是显而易见的。

《天义报》和《新世纪》是辛亥革命前传播无政府主义思潮的主要刊物。此外,《新民丛报》、《东方杂志》、《浙江潮》、《江苏》、《民报》、《复报》、《苏报》、《衡报》和《神州女报》等刊物,也都报道过欧洲的无政府主义以及俄国民粹主义的各种政治主张,也报道过他们的活动情况以及他们的评论、图片和文字作品。概括起来,其主要内容可分为以下四个方面:

1.反对在中国进行资产阶级革命和建立资产阶级的共和国。

反清革命这一民族民主革命,是辛亥革命前中国人民的主要任务。这一点,中国的无政府主义者与孙中山的同盟会在革命主张上是一致的,不少无政府主义者也都是同盟会的会员。但是对于未来推翻清朝统治的革命成功后,中国应何去何从,彼此间却存在着明显的分歧。孙中山所主张的是,效法美国、法国,建立一个资产阶级的民主共和国;“建立民国”,实行民权主义,是孙中山“三民主义”的核心。而无政府主义者似乎从某种意义上比孙中山要考虑得更深远些。因为他们认为,他们看到了资产阶级共和制的弊端。刘师培在对托尔斯泰《俄国革命之旨趣》所加的按语中是这样说的:

欧人之善于革命,此必当效法者也。欧人革命之目的及结果,此不必效法者也。何则?欧人之革命未尝有利于多数人民。故凡革命后进之国,均当引为殷鉴,而另筹革命之方。

无政府主义者认为,欧美资产阶级革命后建立的所谓“民主共和制”,并没有给广大人民带来任何利益,对于广大人民来说,仍深受新的统治者的压迫和剥削,只不过是“以暴易暴”而已。他们论证说:“如曰共和国人民均享幸福,则试观纽约工民其困乏若何?巴黎之乞儿及解雇工其贫困又若何?是则共和专制其名虽异,而人民受害则同。”刘师培:《共和之病》,载《衡报》第1号。

无政府主义者对于西方资产阶级的民主,特别是代议制度进行了猛烈的抨击。他们认为,西方资产阶级的民主制度只是富豪专制的遮羞布。即便有一些国家实行了普遍选举,但由于多数平民屈从于贵族和资本家,只能仰其鼻息,所以,当选者依然是少数富豪和资本家,他们利用议会这个工具,制定了符合他们利益的法律,维护的仍是这些当权者的利益。请看,无政府主义者对资本家和资本主义是这样揭露的:

资本家者,兼有昔日贵族、官吏、教士之特权者也。佣工者,兼有昔日平民、奴隶之苦况者也。……佣工之制……实劳力卖买之奴隶制度耳。刘师培:《无政府之平等观》,载《天义报》第1期。

无政府主义者甚至认为,资本家对于工人的压迫剥削更甚于古代。对于西方资本主义所提倡的民权、平等和自由这类文明,更斥之为“伪文明”:

所谓民权者,实富权也;……自由者,富者之自由也;平等者,富者之平等也。而贫民之困苦如故,自由平等于贫民乎何有?民(褚民谊):《申论民族、民权、社会三主义之异同再答来书论“新世纪”发刊之趣意》,见蒋俊:《辛亥革命前有关无政府主义的书刊资料述评》,载《中国哲学》第13辑。

中国无政府主义者对西方资本主义揭露之深刻,之淋漓尽致,之入骨三分,堪与俄国民粹派相媲美。他们分析西方国家在资产阶级革命后所产生的种种弊端后,认为:“欧美日本之制,果推行于中国,则多数人民失其幸福及自由,其陷于困难,必较今日为大苦。”何震、刘师培:《论种族革命与无政府革命之得失》,载《天义报》第6期。

所以,中国的这些民粹主义者认为,作为“革命后起”之中国,是绝对不能走欧美之路的,而应“另筹革命之方”,重新选择自己的道路,即在中国实行“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的革命。具体设想就是,主张“无中心、无畛域”;“无中心故可无政府,无轸域故可无国家”。他们认为,“于倾覆政府(——推翻满清的统治)后,不立政府,社会上一切制度阶级,含有政府之性质者皆革除之,婚姻也、财产也、家庭也、国界也、种界也,俱欲一扫而荡平之”。民(褚民谊):《无政府说》,《新世纪》第47期,1908年7月15日。既无国家、无军队、无法律、无阶级、无宗教、无纲常、无婚姻、无家庭、无私有财产、无货币、无职业、无种界及“无父子、夫妇、昆弟、姐妹”之别,也就消灭了一切强权和制限。总之,到那时“无尊卑之辨,无贵贱之殊,无贫富之分,无强弱之别,无智愚之论,无亲疏、无爱憎,无恩仇,无利害。营营而作,熙熙而息,团团以居,款款以游”,人类将实现“真自由,真平等,真博爱”,民(褚民谊):《无政府说》,《新世纪》第47期,1908年7月15日。这就是中国无政府主义者提倡的“人类平等,种色莫辨”的无限美好的大同世界。

中国无政府—民粹主义者的思想主张,看来比俄国的巴枯宁派要彻底、极端得多。俄国巴枯宁派的无政府主义无非是主张“村社自治”,用各级“村社联盟”取代专制政府,究其实质,并不是没有“政府”,各级“村社联盟”即是他们的政府。而中国的无政府主义者则极端得多,他们是彻头彻尾、彻里彻外地不要国家,不要政府;非但如此,还主张“无婚姻、无家庭”、“无父子、夫妇、昆弟、姐妹”之别。但这样的社会应怎么维系,他们却语焉不详。

中国无政府主义者反对在中国进行资产阶级的民主革命,其批判锋芒是直指“三民主义”的:①斥责“民族主义”是“特希冀代满人握政治权耳”;“既欲握国家统治之权,则排满亦出于私,与介保满者同”。《排满与保满》,载《天义报》第3期。对于主张在推翻帝制后建立议共和国的“民权主义”,无政府主义者则着重揭露资产阶级的选举法、议会制和共和制的虚伪性,并指出“代议政体为世界万恶之源,谓为平民之敌”、“专制政体之变相”;认为“如曰共和国人民均享幸福,则视观纽约工民,其困乏若何?巴黎之乞儿及解雇之工,其贫困又如何?是则共和、专制,其名虽异,而人民受害则同”,以此宣告,“使此制而果行于中国,吾人亦视为大敌”。《共和之病》,载《衡报》第1号。对以平均地权、土地国有为内容的“民生主义”,无政府主义者同样攻击说:“土地既为国有,则必有分配之机关;既有分配之机关,则必有执政之人耶,则与专制、立宪、共和之政府何异?岂非彼为主治之人而民为被治之人乎?”《破坏社会论》,载《天义报》第1期。因此认为,“平均地权”是愚弄老百姓的。

无政府主义者既反对在中国进行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相应地就鼓吹他们的所谓“无政府”革命,因此,对“政府”的罪状罗列如下:

既有政府,即有统治机关。机关者,权力之所集也。既有机关,必有掌握机关之人,而掌握机关之人必有特权。彼握特权,而人民听其指挥,是不啻以千百万人民为数人之奴隶也。刘师培:《无政府主义之平等观》,载《刘师培文选》,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版,第170—180页。

政府者,不过集少数人据特权而成文者也。少数人俨然居民上,享尽安乐,而贻一切困苦与大多数人,大多数人供其驱策如牛马。……人民一日立于政府之下,即终一日不能得自由、平等也。民:《无政府说》,《新世纪》第47期,1908年7月15日。

盖政府者,万恶之源也。不必论其为君主为民主,不必论其为立宪法、为共和,既有政府,则不啻授以杀人之具,与以贪钱之机。欲其不舞弊、不残民,安可得耶?……吾独怪乎文明正义者,外托伪道德之名,内视公理若刍狗;对于弱者,则为自立之政府;对于强者则为势利之政府,横行强权,贱视弱种,于民生之休戚,置若罔闻。《政府者万恶之源也》,载《天义报》第3期。

这种貌似有理的分析,实际上掩盖了“政府”的阶级性质,混淆了各个时代、各种社会形态的“政府”的阶级差别。实质上完全暴露了这种论调的空想主义。无政府主义者对“政府”不加具体分析,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一概予以鞭打之后,进一步论证了中国的历史和现状,提出在世界范围内,唯有中国更易于实行“无政府”的政治主张。何震、刘师培在《论种族革命与无政府革命之得失》一文中,申述了以下三方面的原因:

第一,中国不像欧美日本那样,长期处于封建统治之下,惯于受制,而资本主义建立之后,又加强了法治,政府干涉之力易施;而中国由于历代统治松弛,逃于人治和法治之外。

“中国‘去封建’之世我们常说的“封建制度”是指周代及以前的诸侯分封,秦朝以后这种“分封建”制大多已取消。已数千年,历代之守令,习于放任,甚至千里之地,所设职官不过数人,又苟其心思,坐待迁职,故于民间之情伪,不识不知。而下之于上,则又不以实应,以虚文相粉饰,得置身政法之外。”

第二,在意识形态方面,“中国自三代以后”,统治者坚持孟子的“性善论”,故在政治上“以民性为善,必以科条法令为轻”。“偏于放任,一任人民之自然,以俟其感化,人民因之。”而西方则是,“由于居上位者,以民性为恶,故设为科条法令,以为民防……必主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