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震中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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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面对亲人的“战争”(4)

但杨勇琦领着官兵们挖了一个多小时,还是没有找着。这时,有的老百姓见他们实在太苦了,便过来劝说道,算了,不要再找了,水泥厂下面有高温,可能掉到坑里被烧化了。但官兵们还是不甘心,找来纸和笔,询问工人厂房结构情况,然后画出草图,反复分析,看地震时她可能会往哪儿跑,是厕所?还是厨房?是客厅?还是过道?最后判定两个点,一是楼梯,二是窗户,然后集中这两个点再挖。结果,只用了一个多小时,便在楼梯口找到了山西男人的妻子。山西男人一见妻子,疯了一般冲上去,抱着妻子痛哭不止。为防止瘟疫,官兵们赶紧将他拉开,他却坚持要把尸体背回山西。后经官兵们反复劝说,并答应一定帮助他安葬好妻子,他这才勉强同意。于是,按照山西男人的心愿,杨勇琦带着战士们选了一块好地,为他安葬了妻子。妻子刚刚掩埋完毕,山西男人就扑通跪在地上,向官兵们磕头致谢!而后趴在妻子坟前,放声大哭,直至第二天傍晚,才一路流着眼泪离开了洛水。

在洛水救人的同时,文东团长带领的队伍达到红白后的第一件事,也是救人!而救人中遇到的问题,和洛水几乎一样,不是缺乏救人经验,就是缺少教人工具,面对废墟中求救的孩子和百姓,官兵们常常感叹的,同样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政治部主任田新说,由于我们既没有日本的生命探测仪,也没有韩国的搜救犬,其他有效的救人工具也很缺乏,所以战士们刚开始冲进废墟后,确实不知道该怎么救人。而且废墟上空间有限,除了几个人能作业外,其余的人只能站在那儿看。但为了尽可能在最佳时机多救人。后来大家动脑筋,想办法,比如,大致方位不知道的,就先问,问亲人,问街坊,问邻居,问路人;具体目标不明确的,就先想,想哪儿可能有人,哪儿可能没人,是在厨房、卧室、卫生间,还是通道,走廊、饭厅?难以下手的,就先看,看地形,看结构,看洞口,看缝隙,看有没有潜在的危险;再就是多听——用耳朵贴在废墟上听,多喊——用嘴巴对着洞口喊,或者捡个脸盆对着缝隙敲,拾根棍子反复拍打预制板。一旦发现有人,为防止灰土掉进遇难者的呼吸道,战士们就先用嘴把遇难者脸上的灰土吹掉,然后找块塑料布挡在遇难者的四周,接着用钢钎先撬开大的预制板,再用绳子拉出来,用肩扛走,最后再用铁镐挖,铁锹铲,双手刨。反正不管是几层高的楼房,都一层一层地往下扒,像扒洋葱一样——由于每救出一个人来,战士们都会流泪,所以战士们把这叫做“扒洋葱”!

为了多救人,多救活人,黄继光团采取的是24小时不间断、轮流作业的方式。并且战士们冲到哪里,就把印着“黄继光生前所在团”八个大字的红旗插在哪里。红旗插在废墟上,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鲜艳、耀眼,给人以信心与力量。战争年代,红旗插上山头,是一种胜利的标志;今天,红旗插在废墟,却表示一种存在,一种象征,一种希望。它像蓝天下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废墟上的活人和废墟下的死人,看着每一个人的行动与每一个人的表情。而老百姓从这面旗帜上看见的,则是八个血写的大字——舍己为人,拯救苍生!

有个战士告诉我说,有一天接到救人的命令后,他扛着红旗跑在队伍的最前面,不知是余震,还是路滑,突然一下就摔倒了!他双膝跪在地上,但手中的红旗却没有倒。他爬起来扛着红旗继续往前走,直到把红旗稳稳地插在废墟上,才腾出手来揉了揉自己的膝盖。可等他晚上回到帐篷,却脱不下裤子了,因为膝盖上的血已经把裤腿完全粘住了。还有一个战士告诉我说,他们到灾区后,曾经扛着“黄继光生前所在团”的红旗去过英雄黄继光的家乡,并瞻仰了英雄的墓地。但英雄的家乡让他感到迷惑——他做梦也没想到,黄继光的家乡至今依然还很贫困!他看见一个大娘站在路边,望着他们,眼里充满了饥渴,充满了忧愁,甚至还有某种乞求。那一刻,他受不了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更不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最后,他把自己兜里仅有的50元钱放在了大娘的手上,然后望着黄继光家乡那片荒凉的大山,深深鞠了一躬。回到驻地后,每次一到现场救人,只要看见废墟上的红旗,他就会想起黄继光的家乡,想起那位站在路边上的大娘,浑身上下好像真的就长出一股劲来!

的确,战士们虽然是第一次看见废墟,看见尸体,看见死亡,可当他们见证了废墟上一个个的活人如何变成了一个个的死人——从最初的拼命呼救,到声音逐渐变弱,直至最后完全没了气息,没了表情,没了心跳——的全过程之后,渐渐从胆怯变成勇敢,从懦弱变成坚强。他们将所有的悲伤与哀痛全都憋在心里,整天脑子琢磨的,就是怎么救人,怎么多救人!

为了救人,有的战士指甲盖都刨掉了,仍然坚持,医生为他包扎伤口时,感动得直掉眼泪。炮兵营有个战士,大腿上长了一个疖子,开始不吭气,谁也不知道,后来发现他走路一瘸一拐的,强行把他从废墟上拿去救护所,医生扒开他的裤子一看,腿部四周都变黑了。医生生气了,说你怎么不早点来看,不要命啦!他说,我只顾救人,忘了!二连有个班长,叫王进,5月12日7点接到哥哥在广州遭遇车祸的电话后,连队考虑到他哥哥是家中的顶梁柱,批准他去广州照料哥哥,并买好了次日10点的火车票。但当晚11点30分,连队就接到了赴四川抗震救灾的命令。于是王进找到连长,坚决要求到灾区,他说,我的哥哥现在已在医院抢救了,但灾区还有好多人在等着我们去抢救!来到灾区后,他每天第一个赶到救人现场,最后一个撤出废墟,还亲自救出了两个人。但由于过度劳累,他本来就有腰肌劳损的腰疼得直不起来了,排长说你腰疼,先休息一下,他却说,我的腰是疼,但看到那些缺胳膊砸断腿的乡亲,以及被教学楼板砸死的孩子,我的心更疼!炮兵营还有一个战士,叫张震,胳膊缝了9针,一缝完就冲进废墟,拦都拦不住,赶都赶不走。医生让他必须休息,他就趴在帐篷里写血书。

此外,还有不少战士的家就在四川灾区,光炮兵营和三营两个营,就有40多个。有的找不到父母,有的找不见兄妹,有的失去任何联系,但他们不讲自家的情况,甚至有的领导问到了,还隐瞒。我曾经和这些家在灾区的四川小老乡举行过一次座谈,问他们担不担心家人,他们说看到灾区这么严重,说不担心,是假的。但这儿除了救活人,就是刨死人,每天要干十七八个小时,累得半死,根本就没有时间去担心。再说了,担心有什么用,与其分心,不如全力救人,谁让我们是军人呢!有个家在江油的战士,叫陈雪,离红白镇只有80公里,他到灾区后天天拼命救人,既不知家中受灾情况,也不晓父母是死是活。指导员担心他的情绪,找他谈话,他却回答说,指导员你放心,没事的,我在灾区救别人,别人肯定也在救我家的人!

而炮兵营营长叶恒星,更是红白镇废墟上最抢眼的一个。叶恒星体格精瘦,脑子聪明,张嘴说话,举手投足,冲劲十足,血气逼人,一个典型的拼命三郎!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做人就要有血性!血性就是勇敢、善良、智慧、刚强!他说,我带这么多年兵,一靠人格去感染人,二靠能力去征服人,只要做到了这两点,战士们可以站出来为你挡子弹!还说,要做好一个军人,首先得做好一个人,一个有良心的人!所以,5月14日6点,叶恒星带着官兵第一时间赶到金河磷矿家属区,往废墟前一站,几句话就让全营官兵血液沸腾!他说,我们是军人,到灾区来,不求功利,不求回报,但必须讲良心,必须干良心活!因为灾区的百姓,就是我们的亲人!说完,带着官兵,冲进废墟!

但金河磷矿家属区是一栋六层高的楼房,楼房全部倒塌,有20多个人被埋着下面,要救出下面的人,就要从上到下,把6层垮塌的楼板一层层地翻开。而且每翻一层,必须小心翼翼,稍有闪失,便会殃及下一层的人。叶恒星们先用铁锤打穿混凝土,用氧焊切割钢筋,接着用肩扛走一个个预制板,用手搬走一块块混凝土,然后再一点一点地探寻生命的迹象和线索。从早上6点,干到晚上12点,连续干了18个小时!18个小时中,他们忘了害怕,忘了劳累,忘了吃饭,甚至忘了喝一口矿泉水,每个人都像疯了一样,心里唯有救人、救人!虽然不管是谁,都要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接受从未有过的心理考验,克服常人难以想像的恐惧,但面对遇难者亲属们一双双救助的眼睛,救人成了他们唯一的选择。他们先后搬走水泥板七八十块,扛走大小屋梁上百根,挂破迷彩服几十件,扒坏手套上百只,到后来,连号称黄继光团“第一猛男”的罗顺千都给累趴下了!

当天,叶恒星他们就刨出25个人,可惜只有两个活人。其中一个叫文健,32岁,父亲是个矿工,他本在什邡上班,10号这天回到红白,12号就地震了。文健救出后,一直不相信自己真的还活着,在送往救助点的路上,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不停地问,我是不是还活着?我是不是还活着?叶恒星问他,头疼不疼?他说疼。叶恒星说,既然你知道头疼,证明你还活着。然后又不断地安慰他,告诉他确实已经从废墟下救出来了,而且身体很好,现在正送他去检查治疗。文健的情绪这才渐渐好转起来,然后告诉叶恒星说,他在废墟下听见一拨一拨的人从他头顶走过,但没有一个人发现他。废墟下太可怕了,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眼里只有黑暗,心里只有恐怖!他饿了,吃过地上的土;渴了,喝过自己的尿;后来实在忍受不了了,再也不想等死了,就下决心自杀!他用手到处摸,最后终于摸到一块玻璃碎片,如果今天解放军再不把他救出来,他就用这块玻璃碎片结束自己的生命了!文健说着,一块玻璃碎片从他的手心滑落下来,而他摊开的手心则是一片凝固的血迹!望着地上的玻璃碎片和文健手心上的血迹,叶恒星的心一阵颤栗:原来把一个人的身体从废墟里抢救出来,并不等于这个人就得救了,只有这个人的心真正从死亡的地狱中挣脱出来,才算真正获救!人的生命真是太脆弱了,生与死的距离,竟在一块小小的玻璃碎片之间!

等叶恒星带着队伍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在回来的路上,已是翌日凌晨。叶恒星说,路上除了战士们走路的脚步声,和远山深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声,方圆几里路听不见一点声音,整个红白镇就像死去了一样!战士们连续干了10个小时,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等回到帐篷,浑身无力,两手发抖,拿起一块饼干,想送进嘴里,都送不进去了。

然而屁股还没坐热,金河磷矿一名老职工又急匆匆跑来。老职工约60多岁,头发花白,面色憔悴,他告诉叶恒星说,他家住在三楼,他在楼下的废墟里听见了老伴喊“救命”的声音。叶恒星带着战士立即赶到现场,抬眼一看,三楼与二楼的楼板已经完全重合,整栋楼房垮塌得一塌糊涂,估计遇难者存活的希望几近为零,很可能是这位老人思妻心切,产生幻觉,所以“听到了”老伴的“救命”声。但叶恒星还是决定:不管什么情况,一定要挖!即便真的死了,也要当成活人来挖,才能给老人家一个交代。于是叶恒星投入一个连的兵力,全力搜救!可挖了三个小时,战士们的手套都磨破了几十双,也没见着人影!又经九个小时的苦战,终于在二楼楼道下找到了遇难者。可这位遇难者的身体,已经被楼板压得只有10厘米厚了!望着眼前仅有10厘米厚的尸体,跪在废墟上的叶恒星禁不住仰天大哭:老天啊,你为何要灭我无辜百姓啊!

从5月13日到15日,黄继光团在红白镇和洛水镇其救出幸存者39人,接着以空降兵侦察科科长戴志强和三营营长张同春为首的数十名官兵,又从深山老林解救被困灾民和受伤人员457人!

黄继光团最大的特点,就是当有人忙着接受记者采访时,他们却谢绝采访,而只顾忙着救人!团长文东告诉我说,如果说黄继光团在灾区唯一有一点作秀嫌疑的话,就是在我们的头盔上印了“空降”两个字。因为当时部队很多,一方面是为了便于辨认自己的队伍,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老百姓对我们有个监督。

老百姓“监督”的结果是,不光救活人要找戴着“空降”头盔的人,而且挖死人,埋死人也要找戴着“空降”头盔的兵!

镜头9:挖尸体、找尸体、埋尸体,是黄继光团又一艰巨任务

从某种意义上说,和死人打交道,比与活人打交道还要难,还要苦!难在哪里?难在心里;苦在哪里?也苦在心里。

挖尸体,是个良心话。有的尸体亲人清楚,一挖就挖出来了;有的尸体外人知道,一刨就刨出来了;有的尸体有线索,一找也找到了。但有的尸体只知道在废墟里,却不知道具体的位置;有的尸体只听说在楼房下,却无法确定到底在不在;有的尸体明知在下面,上面却是五六层高的危房;而还有的尸体则埋在深山里,谁也看不见,谁也不知道。也就是说,灾区没有明文规定,所有的尸体军人都必须要去找,要去挖,要去刨。尤其是后来大型挖掘机、大型推土机以及大型搅拌机都轰隆隆地开进灾区后,如果用这些现代化机械去清理、挖掘尸体,比用铁锹挖,用手刨,更省事、更省力、还省心!因此,在对待尸体这个问题上,挖不挖?刨不刨?怎么挖?怎么刨?用黄继光团炮兵营营长叶恒星的话来说,全凭良心了!而正是凭着军人的职责和良心,黄继光团提出了“让死者安心,让生者放心”这一极富人性、人情的口号,不管什么时间,什么情况,无论多忙多累,多苦多脏,一旦发现尸体,就加班加点,争分夺秒,拼命去挖,拼命去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