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震中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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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死去的与活着的(3)

直到危急病人处理结束,陈传英才再次来到妈妈的身边。这时,妈妈已被两位好心的人抬到了医院的废墟边上。陈传英刚一过去,妈妈就说,英英,我冷我冷,快给我找一床被子!可这时的陈传英根本不可能找到被子,便把自己身上的工作服脱下来,盖在妈妈身上,然后给妈妈作了检查,发现妈妈的伤势严重,而且还有内伤。但药品已经用完,啥也没有,她只好给妈妈输了一瓶盐水,却找不到地方挂输液瓶。她见有人路过,便请那人帮她妈妈举着一下输液瓶。那人就从她手上接过输液瓶,双手高高举在空中,一直站在她妈妈的身边,而她连对方姓什么都不知道。她转身正要离去,妈妈却叫住了她,有气无力地对她说,英英,我可能不行了,有几句话要给你说,交代一下后事……听了妈妈的话,陈传英心如刀绞。一边是几百个躺在地上的素不相识的灾民,一边是同样躺在地上的生她养她的妈妈,怎么办?作为医生,面对伤重病危的妈妈,她束手无策,回天无力;但作为女儿,她可以选择守在妈妈的身边。问题是,医院的门口还躺着几百个伤员,她能见死不救吗?能撒手不管吗?她忙止住妈妈说。妈妈,你别想那么多了,没事的。我是医生,你要理解我,我实在没有时间,也没有办法,那边还有好几百个伤员等着抢救呢!妈妈您要听话,再坚持一下!啊?说完,陈传英再次离开了妈妈,返回了医院。

这时的医院,随着伤员的越来越多,药品、绷带、输液器等,几乎全部用光,可还有上百个伤员,等着急需处理!而卫生院的药品库已经垮塌,药品全被压在下面,要想把药品拿出来,只有从变形的窗户爬进去!但当时余震不断,药品库随时有进一步垮塌的危险!陈传英决定和另一位护士冒险爬进库房,取出药品!陈传英身材单薄,力气很小,但她爬进药品库后,硬是用她柔弱的双手把一箱箱的药品从垮塌的库房里一件件地搬了出来,然后再和同事们一起搬运到卫生院的门口。有了这些药品,不少已经绝望的伤员得救了,陈传英却累得趴在了地上。事后有人说她很勇敢,她说不是我勇敢,而是我无法面对那几百个伤员,一看见那么多人躺在地上,那么一双双求救、哀哭甚至绝望的眼睛,我心里就受不了,就想哭,但又没时间哭!

就在陈传英刚刚爬出药品库不久,一位邻居又急匆匆跑来,叫陈传英赶紧过去,说她妈妈快不行了,有话要给她说!陈传英急忙跑过去一看,妈妈呼吸急促,病情非常严重!怎么办?一个小镇的卫生院,就这么个条件,何况又是地震期间,根本无法实施救治;如果自己马上把妈妈送往什邡医院,别说道路不通,自己无能为力,这几百个躺在地上的伤员怎么办?陈传英只好对妈妈说,妈妈,您再坚持一会儿,等救援的人来了,就好了!妈妈却拉住她的手说,英英,妈妈不等了,妈妈等不了了,妈妈要给你交代一下后事,我有一条裤子……妈妈刚说到这里,有几个伤员的家属突然跑了过来,让陈传英快点过去,说有好几个伤员不行了!陈传英心如刀绞,进退两难。作为医生、作为女儿,眼看着自己的妈妈就要撒手人寰,而自己不但无力抢救妈妈的生命,甚至连守在妈妈的身边的机会都没有,趴在妈妈的怀里痛哭一场的时间都没有!虽然妈妈也是病人,但医院门口的地上,还躺着几百个病人!她只好一狠心,对妈妈说,妈妈对不起,我没有时间听你说话了,伤员太多了,要救的人太多了,我是医生,我没有办法,你要挺住!也许一会救援的人就来了……说着,陈传英松开妈妈的手,再次匆匆离开了妈妈。她不但没有听到妈妈最后的遗言,甚至在转身离开妈妈的一瞬间,也顾不上回头看望一眼!

半个小时后,陈传英的妈妈不辞而别!

临终前的陈妈妈,究竟要对儿女说什么呢?

红白镇卫生院有一位护士叫陈玉英,是陈传英的同事,陈妈妈去世时,她在身边。

陈玉英告诉我说,陈妈妈死之前一直喊冷,因为失血过多,循环不好,所以身体会发冷。当时陈妈妈知道自己不行了,就反复地说,我要死了,快叫英英过来,我有话要给她说。但陈传英当时又要给伤员包扎,又要输液,确实走不开。陈妈妈最后要给女儿说的话,其实没有啥,陈妈妈说,她有一条裤子在家里的箱子里,裤兜里还有300元钱!让陈传英千万不要忘了,回家把这300元钱扒出来!

裤兜里还有300元钱!这就是灾区一位母亲临终前对女儿的最后遗言!

这对今天的城里人尤其是年轻人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但在我的家乡四川山区——也许整个中国的农村,这样的事情实在太真实、太普遍了。老人临终前的最后遗言,几乎全是关于钱。因为钱对中国百姓来说,就是房梁、就是粮缸、就是命根啊!有什么办法呢?上世纪70年代,一个妇女在地头里顶着太阳干上一天活,才挣五六个工分,而五六个工分仅值几分钱!陈传葵的妈妈是山里人,一辈子拼命挣钱,为的是供养女儿上学读书。直到女儿护校毕了业,在红白镇当上了护士,每月有了固定的工资,妈妈的兜里才总算有了一点钱。但妈妈非常看重女儿每月的这点工资,自己省吃俭用,从来舍不得花一分,甚至夏天再热再累,连5分钱一根的冰棍都舍不得买!妈妈把女儿每月工资剩下的钱,一角一角地、一元元地攒起来,放在一个布袋里,足足攒了300元!但妈妈离开这个世界前,没有抓住钱袋,却抓住了灾难!

而这期间的陈传英一直在忙,忙得晕头转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疲累,甚至腰扭了、脚崴了、手指划破了,都不知道痛。后来她看见地上的矿泉水,才感到嗓子快冒烟了,从地上抓起一瓶,拧开就喝。她一直忙到晚上10点,才抓住一个机会坐下来,坐在红白中学的操场边。操场上,到处摆满了尸体,红白镇所有的尸体都摆在了这里!而她的妈妈,也躺在这里,就在她的身边,不足2米远。望着妈妈,陈传英脑子一片空白,神情木然。7岁的女儿自下午托付给一个家长后,她就再也没有见着,不知去向;老公在金花镇,距离这儿几十里,听说那儿地震同样厉害,也不知是死是活?爸爸是建筑工人,地震前就去了红白镇最偏远的一个山谷——“欢乐谷”,同样死生未卜;而在德阳上学的弟弟以及老家的爷爷和奶奶,也统统音讯全无。此时此刻,她身边唯一的亲人,就是妈妈了。但妈妈却走了!不到60岁的妈妈,几个小时前还在和她说话的妈妈,说走就走了,一甩手就走了,再也不回来了,永远也不会理睬她了!妈妈是2001年才到红白镇的。本来妈妈是不愿意来的,她对妈妈说,来吧,红白镇好!妈妈说,再好也不是我的家,还是老家好,习惯了。再说,还有你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呢!她就对妈妈说,妈妈,您就不要您孙女啦?您孙女天天都在想您呢!妈妈你来吧,我实在忙不过来,您不心痛女儿,总得心痛孙女吧!妈妈就来了。想不到,妈妈这来,再也回不去了。要是妈妈不到红白镇来,也许就没事了。不,要是下午一直守在妈妈的身边,检查仔细一点,及时为妈妈打针,输液,止住流血,再想法及时送到什邡市医院,也肯定不会有事的!本来,她在医院工作,在医院工作最大的特权是什么?就是看病可以“开后门”,可以不排队,可以不挂号,可以找最好的医生会诊,可以用最好的药物治疗,甚至手术、吃药、住院,事先统统可以不付钱、等病好了,出院了,再结帐。别说是自己的亲生妈妈,就是般熟人,在医院待遇也有不同。再说了,地震了,妈妈也是红白镇受伤的灾民,而且伤势严重,又是女性,又是老人,她作为一个护士,去照顾妈妈,抢救妈妈,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但是,妈妈没有享受到一个医院家属的任何特权,甚至连一般灾民的应该得到的关怀和待遇也没得到——如果她不是医院的护士,她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守在妈妈的身边。而最让妈妈伤心的,正是这一点。她心里非常清楚,临终前的妈妈,多么希望女儿能在身边陪她说几句话啊!哪怕什么也不说,只要女儿坐在身边,看着她慢慢死去,她也心满意足了,死也瞑目了。但妈妈最后的这点心愿,她也没有满足。直到妈妈从阳间坠落阴间,她连妈妈的头发丝都没见到一眼。妈妈一生辛劳,一生节俭,把一个硬币一个硬币节省下来的钱,全用在了供养她和弟弟上学上。妈妈一辈子对她从来没什么要求,也从来没要求过什么,一生中唯一的一点要求一点愿望,就是临死前希望能见她最后一面,说上最后两句话。如果她当时一直陪在妈妈的身边,妈妈肯定也不会责怪她的;如果她能听完妈妈最后的遗言,妈妈也肯定不会生气的。可妈妈近在咫尺,她一样没有做到!这让九泉之下的妈妈怎么想?怎么原谅自己啊?

实事上,作为一个从小在山里长大的孩子,陈传英是个非常纯朴的姑娘,非常孝顺的女儿;但作为一名护士,她又必须尽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职责。后来她对我说,其实我当时没有任何别的一点想法,一点杂念,真的没有,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抓紧时间去抢救伤员,因为伤员实在太多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伤员!因此,这个晚上的陈传因在操场边上只陪妈妈坐了一小会儿,又赶紧回到了卫生院,继续救治那些还躺在地上叫着喊着哭着的伤员。她说其实她很想在妈妈面前痛哭一场,但她连哭的时间都没有啊!

陈传英一直忙到第二天即13号晚上6点半,才再次来到妈妈的身边。这个晚上的妈妈和昨天晚上一样,和所有躺在操场上的大人和孩子一样,还是静静地躺在那里,无声无息。陈传英感到,这个夜晚的红白镇像是一个巨大的坟场,除了操场上此起彼伏的哭泣声,四周死一般的寂静。面对操场上摆放着的几百具尸体,面对几十个还未运出去的伤员,面对四面八方,各个村落还在不断运来的灾民,谁也不知道当晚怎么度过,谁也不知道今晚还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明天怎么办,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因为红白镇通往外面的道路全部中断,信息一律不通,尽管镇上所有能站起来的能爬起来的甚至能跪起来的爷们儿娘们儿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想尽了各种招数,但断电断水哭声震天的红白镇依然乱得像一团麻一锅粥!镇长哭了,书记哭了,医生哭了,老师哭了,青年哭了壮年哭了老爷们哭了,遇难的和没有遇难的也都统统哭了!

也许老天爷嫌泪水还不够,又下起雨来了,雨水下得很大,妈妈的全身都被雨水淋透了,躺在操场上的所有遗体也被雨水淋透了!陈传英知道,躺在地上的妈妈一定很冷,妈妈从受伤到去世前,一直都在喊冷、冷、冷!可一直喊冷的妈妈想有一床破被子盖在身上,她都无能为力没有办到。直到几分钟前,一个同事才从废墟里捡来一床被子盖在妈妈的身上。可现在,下雨了,妈妈一定还是冷!她一低头,突然发现自己匆忙中竟把毛衣当裤子穿了,于是她赶紧把毛衣脱下来盖在妈妈的身上,接着又把身上能脱的衣服,也脱下来全盖在妈妈的身上。但妈妈肯定还是冷,因为哗哗滴落的雨水加上数百人哗哗流淌的泪水,把整个操场都快淹没了!而天上的雨水还在不断的下着,人们的泪水还在继续的流着……她突然有了一种想死的冲动,她想和妈妈一起死了算了,她的面前立即出现了女儿昨天下午离开她时的眼睛。女儿当时浑身发抖,脸色苍白,哭着喊着要跟妈妈走。她对女儿说,妈妈要去救伤员,不可能带你走!你要听话,跟着阿姨快跑,待一会儿可能还有地震!女儿咬着牙,没有哭出声来。但她看见,女儿跑出去好远,一双含着泪水的眼睛还在回头望着她……想起女儿,她的心更难受了,她想扑过去,搂着妈妈大哭一场!但就在这时,卫生院一位已经退休的老医生急急忙忙跑了过来,说快去陈护士,又有十几个伤员从山里抬出来了……

直到14号下午,解放军把伤员们全都运送出去了,陈传英的妈妈的遗体也被解放军临时挖了一个坑埋下去了,陈传英这才趴在妈妈的坟上放声大哭了一场!她哭了很久很久,哭得很伤心很伤心,好像要把对妈妈的歉意与悔痛,全用眼泪表达出来;要把两天来积攒下来的所有眼泪,全都哭干哭尽……

两个多月后,即7月26日上午,我在红白镇一个露天坝子里,再次见到了陈传英,也见到了她的同事陈玉英。这天,为庆祝“八一”建军节,感谢亲人解放军,卫生院的天使们上台表演了一个节目,叫《感恩的心》。天使们真挚的感情感动了台下的官兵和乡亲,也感动了台下的我。

演出结束后,我见到了陈传英的同事陈玉英。陈玉英对我说,当初如果抢救及时,陈妈妈是不会死的。陈妈妈临终前还说,她本来是不愿来红白的,是女儿要她来的,可她要死了,连女儿的面都见不着。她要是不来红白,就不会死了。陈妈妈说的这个话,我们一直不敢告诉陈传英。陈妈妈安葬的时候,我们都去了,陈妈妈本来很瘦,但她的肚子却鼓起来好大,非常惨,我们都哭了。后来我们每次上山看陈妈妈,都哭。6月中旬的时候,我还去过陈传英的老家,帮她拿点东西回来。她老家也受灾了,房子成了危房,那天我走进她家时,看见家里破破烂烂、冷冷清清,屋里很暗,没有灯光,就一个瞎子奶奶孤零零地坐在家里,怪可怜的,我当时就搂着奶奶哭了。一个家,妈妈就是顶梁柱,妈妈不在了,这个家就垮了!

接着,我见到了陈传英。陈传英对我说,这样的灾难过去我做梦都没想到过。过去我一直认为生活都是美好的,人生都是快乐的。没想到一场地震,却改变了生死,改变了一切!但这场大地震,虽然失去了妈妈,失去了那么多的人,但也让我非常感动。最让我感动的是,我亲眼看见全国那么多来帮助我们的人!每当我听到“我们都是中国人,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这个话,我就感动得不行,就哭。13号晚上,大概是12点多,那个时候不知道时间,红白镇第一次出现了解放军,我们全哭了!看见解放军把伤员往外抬,我怕他们不回来了,就拉着他们的胳膊问,你们还回不回来啊?你们还回不回来啊?解放军说,回来,我们一定回来!我就不停地说感谢感谢!他们说,不要说感谢,我们都是一家人!我就哭了,哭得很伤心!是啊,那个时候,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是一家人!一想到这些,我就感动得不行,就哭!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流过那么多的眼泪。还有一批成都过来的大学生志愿者,一来就问我们,你们现在最需要什么?我想都没想就说,工作服!几天后,几十套洁白的工作服真的就送来了,我第一个就抢了一件穿在身上。穿上它,我就感到自己不一样了,有一种责任。真的,我不会说假话,我当时真的就是这么想的。作为一个医务工作者,在灾难面前,在伤员面前,看着那么多人眼睁睁地死去,而我们却无能为力,没能挽救他们的生命,特别是那些才几岁、十几岁的孩子,我感到自己就是个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