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图被劫,显然使挖掘停顿。由于张承奉穷凶急恶地追捕,劫图者必然远遁……为什么几百年后,再次出现,这当然是个难解的谜,只能猜测推想……”
“他妈的张承奉是当了没有找到金山的金山国王了!”
“张承奉西汉金山国不久就灭亡了,党项族在西北建立西夏割据政权,直到公元一二二七年西夏亡于成吉思汗。这段历史在《文献通考》里记载得非常详细,却找不见开掘高昌国宝藏的片言只语。”
马元海觉得张慎之为了解开高昌宝藏之谜,竟然花了这样大的力气进行考证,实在是超出了好奇心的范围,心中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难道他已经掌握这个宝窟的秘密,想借助我的力量前去开掘?”
这个念头出现非同小可,那可就言者有心,听者也有意了。马元海打起精神,用寻根究底的目光注视着讲述者,凡事一引起别人的疑心,就很难隐瞒自己的真形了。
马元海改变了自己的策略:
“这是很好听的一个惊险故事……很像是真的。快说那张图第三次出现。”
张慎之也在观察着马元海,觉得他对挖掘宝窟越来越有兴趣之时,忽然变得热情顿减,不相信是真的了,不会是欲擒故纵吧?他怀着一种祸福难料的心情既谨慎又大胆地讲下去:
“元代,东西交通已经非常发达,西方的波斯、大食、印度、伊尔汗等国有大量商贾来内地经商,还有西方诸国到中国来朝贡的使节、僧侣、学者、商团。那时的中国是文明古国,不是东亚病夫,西方人对中国崇拜得五体投地,有名的旅行家马可·波罗就由于羡慕中国文明,不顾万难千险,不远万里踏上了寻求东方世界神秘的路程,漫游了中国,还在中国做了十七年的官。”
“他是哪国人?”
“是意大利人,他到中国来的那一年才十七岁。”
“公元一二九二年回国,著了一部《马可·波罗游记》,他的旅程就经过高昌国遗址附近,我看的是一位美国人的英译本,地名都是译音,很不准确,其中写了很多轶闻秘事,写了沿途的风俗民情和各种强盗刺客……”
“这些你另找时间讲给我听,先讲那张指南图第三次出现。”
“后来,我在上中学时候,听我祖父给我讲了高昌国宝窟的故事,因为我先祖张奂、张芝都在河西做过官,许多轶闻秘事代代相传。
“明太祖洪武年,朱元璋派征虏将军冯胜,副将陈德、傅友德兵分三路,出塞西征。傅友德以骁骑为前驱击败元兵,先至永昌,然后又打败元太尉尕儿只巴,进至甘州,大破元将失剌罕,直逼肃州,又射杀元将平章不花,进军到沙州,三路兵马,唯傅友德一路势如破竹,获得全胜。
“这时,有一个沙州居民,献给他那张高昌宝藏指南图,以求奖赏。傅友德是一员能征惯战的骁将,不是熟读诗书通晓历史的人,斥之为无稽之谈,认为是个骗局,准备对献图人施以重刑。”
“为什么要献给他?为什么保存了四五百年没有去挖?”
“我要讲的正是这一点,那人为了证实自己无罪,便将保存此图的源渊说了一番,那又是一场血淋淋的惨杀。那三个劫图的小将脱逃之后,三个人不可能同时走,也不可能长期在一起等待时机,再说这张图保存在谁手上呢?如果保存图的人在其他两人睡觉的时候逃跑了怎么办?也无法把三人同时捆在一起……”
“可以把图画成三份,人手一纸。”马元海完全进入了角色。
“那就更是后患无穷了,三个人必然争先去挖,去抢……”
“是的,也不是办法。”马元海设身处地一想,的确不是办法,若是他在分图时,他定会把另外两个持图者杀死,那会造成互杀。
“脱逃的第二天就开始了夺图的搏杀,结果两个人死了,剩下的一个在互杀中也受了伤,但他得到了图。
“可是,一个受伤的人,单独去挖宝窟是不可能的。而且他也深沉的思考过了,除了有血缘关系的亲属才有可能同心合力挖掘而不互相残杀,这就面临着三大问题:
“第一,要有发掘的同伙,组成发掘的力量;第二,发掘之后同心同德而不互相残杀争夺;第三,如何保守机密,而不被有势力的个人和团体掠劫。
“这三个条件具备是太难了,于是这个受伤的持图的人只好交给他的后代,等待时机,一直等了四百五十多年,几十代人都无法寻到这种条件。最后终于绝望了。
“由于傅友德不但智勇双全,而且爱民如子,为人刚直,献图人家中贫困异常又有老幼妇孺无法顾养,思及傅将军忠义之士,不会加害于他,只要给他些许奖赏,便可获得温饱……
“大丈夫以信义为重,傅友德赏其百金而后嘱其切勿再对人言,以免杀身之祸,献图者千恩万谢,并发誓不与人言,怀赏而去。”
“那么傅友德把它发掘去了?”马元海作出急切的样子,内心却等待着张慎之的下文。
“没有,献图当夜就发生了一件令人不解的事情,傅友德之图被盗,献图者全家被杀,至此,据我所知,这张图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成了千古之谜。”
这时墙上的挂钟已经指着十一时。
马元海的余兴未休:
“这是不是傅友德耍的花招?既藏了图又灭了口。”
“当然不排除这种可能。”张慎之被这些试探吓住了,如果真是这样,世上还有可信之人吗?他本来是拿傅友德影射马元海的,现在马元海竟首先想到此计,难保他在挖掘马文禄的室窟时不灭口独吞,张慎之的心境黯然了,但他向马元海解释说,“另一个可能性也许更大些,来献图者晋见傅友德时被人窃听去了。”
“依据不足。”
“依据还是有的,傅友德在沙州驻扎了很久,却没有派人去挖掘。”
“会不会严守秘密了!”
“如果挖到富可敌国的财宝,不可能不留痕迹。”
“明朝洪武年间离现在有多少年?”
张慎之在纸上算了一下,一九三七年减一三七二年,等于五百六十五年。
“这么多年就没有一点蛛丝马迹?你先祖传说的是不是可靠呢?……”
“都很难说。”
马元海感到了张慎之谈锋的冷落。
“如果我带着三万人,去高昌城的遗址挖他个入地三尺,怎么样,我敢保证绝不会发生互相残杀争夺。”
“怎么能呢?”
“我就向所有参挖部队宣布,论功行赏,我得大头,你得中头,部下得小头,多发一个月的饷,保证人人尽力挖!可是,他妈的,有没有人说马元海是孙大麻子第二呢?”
九年前震惊世界的孙殿英东陵盗墓,历历如在目前。
“这是宝窟,不是墓穴,是无主之财,谁挖到归谁,只是这种大面积挖掘是很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西域地下宝藏甚多……”
张慎之的心血涌动了一下,他想把马文禄的宝藏说出来,因为马文禄的财宝就在酒泉,故城南门遗址尚在,鼓楼虽已重修,地址未变,这是马文禄的私人财产,进行挖掘,是比较现实的。他甚至想到,假托祖上听到的另一种传说,真话假说,披露一点。
可是,他仍然觉得这是危险而又危险的,沙州献图之人不就是前车之鉴吗?他在“慎之而又慎之”的心理下,终于没有脱口而出。
“哪里还有宝藏?”马元海追问一句。
“这……这要看指什么?”张慎之用明知故问争取了几秒钟的时间,急中生智,找到了托辞,“是财宝还是文物?”
“当然是指财宝,那些破罐子烂坛子谁要?”
“那可是值钱的古董啊!”
“高昌国比秦始皇他老奶奶还古,早埋到沙海里了,那张图就是在你我手里也变成废纸了,你说哪里还有吧!他妈的,过不了多久,就把河西共军打垮了,我们的部队空下来干啥?挖宝去!”
张慎之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
“就说酒泉附近的下河清皇城吧,那里汉墓密布,从两汉、魏晋、南北朝以至隋唐,是有九百多年发展历史的古城,地下墓葬里埋的财宝古物数都数不清……这里地势高又干旱,连尸体都坏不了……”
“那么,咱们打完仗就带兵挖汉墓去,”马元海开玩笑地说,“当孙大麻子第二,不留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快活就行。”
“那可就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你讲的这个故事不就成了狗咬尿泡空喜欢了!”
“它可以叫我们做一些寻宝的美梦!”
张慎之察觉马元海已经对他有所猜疑,为了冲淡这种印象,他又讲了《马可·波罗游记》中的最精彩的篇章第二十三章《山老和他的迷宫花园》、第二十四章《山老惯于训练刺客》和二十五章《山老的下场》。
但是,马元海已经听得没有兴味了,打了个哈欠,而后两人就寝。
张頃之不知马元海睡眠如何,但没有立即扬起鼾声,说明他在思索,也许沉浸在波澜壮阔,曲折复杂,惊心动魄,丰富多彩的历史画卷之中了。
张慎之仍然不能确定马元海是不是他的理想对象,就像一个热恋中的年轻人,对于他所追求的姑娘毫无把握,如果贸然亲吻,迎来的是热烈拥抱还是一记响亮的耳光不得而知。
如果仅仅是一个耳光,张慎之宁愿冒千次危险,即使他的脸颊被打得像烤糊的馕饼,他也心甘情愿,可是,高昌国宝藏所引出的血淋淋的后果,他是不敢贸然一试的。当然,高昌国宝藏未必真有,很可能是历代人的想象猜测和传闻,但情同此理,生活现实很可能比传闻更为残酷。
这一夜,张慎之仍然处在希望与等待中,他一直等待到倪家营子战后的狂欢之夜。
张慎之在狂欢之夜,遍观马家军中“精英”们的言行,觉得马正良比马元海更符合他的理想。
马正良虽然是一个刚刚提升的小小连长,但前程却是无量的,飞黄腾达并不困难。马仲英倡乱时,才十七岁,这位时人称之谓“尕司令”的小小营长,带着七个人发动了一场兵连祸结的事变,一直从青海打到甘肃,再从甘肃打到新疆,马仲英有此能量,马正良也许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张慎之决定放弃世故练达变化万端居心难测的马步芳和马元海,选取尚未被世俗教坏磨圆的年轻人。
他跟马正良交谈之后,失望了,在门口怅然地站了很久,就像一个发明家,看到了实验的再次失败,产生了一种病态的痛苦,他认准这宗珍宝已经是属于他的,就像焦渴得喉咙冒烟的人,守着清泉而不能饮,这是一种痛苦,他们三代已经受尽了这种酷刑。如果他这一辈还不能挖出,这个精神重负就又落到他的儿子身上。
张慎之已经很难分清占有这张指南图是福是祸了。
发掘宝藏,似乎并不是他的生活需要,他的夫人是一位大家闺秀,是殷实之家,而他,原来的中校承启处长,现在的上校参谋长,每月不包括外快,有二百大洋的收入,夫妻二人守住一个还在读中学的儿子,生活中还缺少什么呢?还有什么值得寝食难安焦虑不宁的呢?把这张指南图烧掉算了,什么也不会损失。
但是,发掘宝藏,却成了一种心理需要,凡应属于我的,我必得到,得不到不就是失掉吗?他失掉一个富可敌国的宝窟,还能不痛苦吗?
他回到桌前,呆愣地坐着,石化了似地陷入无尽的忧思之中。桌上的马蹄灯暗淡下去,挂钟当当敲了两响,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了。
“拿破仑还缺少什么呢?一个科西嘉岛上的破落户登上了法国皇帝的高位,为什么还要发动连年战争呢?为什么还要甘冒严寒死亡远征俄罗斯?
“如果仅仅是为了生活之必需,那些保险柜里存有亿万资产的大企业家,还要兢兢业业干什么呢?一旦破产拔枪自杀,难道他可怜到没有保证晚年温饱的生活费用了吗?”
张慎之终于找到了自己必须挖宝的理由,他的思绪像转磨一样,转了千百圈圈后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仍是那十字秘诀:
慎之再慎之,希望与等待。
他的智慧在这种强烈的追求中闪光,他的寻宝“魔方”不断地翻转出新的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