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料:
我军重返倪家营子后,马家军的围攻越来越猛烈。这里已被敌人洗劫一空,围墙房屋仅余断垣残壁,给防守带来极大困难,经过七昼夜的血战,我军伤亡惨重,待援无望,西路军已面临全军覆没危险。军政委员会一致决定再次突围,沿祁连山转移。
在总部命令全军从倪家营子向祁连山北麓三道流沟一带突围前,四十三个村屯已是处在被分割的状态。全军大部队突围后,倪家营子的零星战斗并没有停止,许多星散班排,各自为战,与洪水般涌入的敌人,展开逐房逐屋的最后战斗。这种毫无胜利毫无生还希望的战斗,是残酷的也是伟大的。
安宝山接到二营营部的电话,五连还剩下一排人,被敌分割包围在刘家屯无法突围,请求派部队接应他们出来。还没有等他作指示,电话线就断了。
二营电话里提供的情况不确,五连被围在刘家屯的不是一排,而是九名指战员。他们没有接到突围的指示,被困在一堆房屋的废墟里。
在黎明前的黑暗时分,他们听到了狂烈的冲杀声,活在废墟里的指导员潘义山判断出这是大部队突围的迹象,但他没有接到命令,不能擅自行动,因为他们这个据点是当作一颗拔不掉的钉子插在这里的。
他们配备了最好的武器,子弹也最充足,到重返倪家营子时,全连还有九十三个人,虽然没有公开宣布,平时大家也不挂在嘴上,但是,谁都明白,五连是主力师、主力团、主力营中的主力连,是英雄中的英雄,是利剑的剑尖,是具有光荣传统的英雄连。
这些话谁都没有说,只是在长征途中包座之战,强攻固守在大戒寺后山高地的胡宗南四十九师的最后阵地时,师长向他们连喊道:
“那是一颗铁胡桃,你们五连就是钢门牙!”
果然,这颗钢门牙咬碎了那颗铁胡桃。
这次,师长又说:
“刘家屯是插在阵地前沿拔不掉的硬钉子!”
五连这颗钉子直到全军突围没有动。
七昼夜的苦战,九十三人还剩了九人。去跟营部联络的通讯员倒在返回刘家屯的中途,一排子弹像黄蜂似地扑到他的身上,他几乎没有感受到任何痛苦,在倒地后的一秒钟里就溘然而逝了。
西路军大部队突围之后,带走了敌人的主力,他们倾全力尾追不舍,涌进倪家营子的是大通民团、张掖民团和循化民团。他们对倪家营子不熟,刘家屯废墟尚没有处在他们搜索的罗网之中。
一九三七年三月六日早晨,黄澄澄的阳光从射击孔和裂隙中,强劲地劈入废墟的昏暗,直射着尚没有完全坍塌的土炕和墙壁,在明亮的光束中飞动着飘荡着黑芝麻似的灰尘。
这时一支枪口从射击孔中伸出去,一只颤抖的手轻轻地将无名指(他的食指和中指均被打断了)伸进扳机护圈里。
“别开枪!”
这是指导员的命令声。
那只扣扳机的手停住了,但很不情愿。
“能打中他,我认准了,那是个指挥官!”
“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开枪!”
指导员的脸色憔悴得可怕,身上满是血渍。如果不是他在包座之战中身先士卒,他将被视为怕死鬼了。这一点,他从几个人的眼神里看得出来。
目前处境是一目了然的,只要从裂隙中望出去,遍地都是民团,他们有的在吃早饭,有的在休息,有的在拣胜利品……还没有开始大规模地搜索战场。
这支遗留在废墟中包括三个重伤员在内的九个人,就像大潮退后留在小水洼里的鱼,前程是可以预见的。
问题是毁灭的方式,毁灭的时间,毁灭时的精神状态。
半坍的炕上躺着五个人,三个伤员,两具尸体,连长牺牲在废墟外面的三十米处。他们还能清楚地看清他的脸,他的脖颈上有一道很深的刀口,那是马刀砍的!尸体布满了焦黑的阵地,马蹄踏起的是黏稀的血泥,人人对于这种阴森可怖的景象,早已见惯不惊了。
在废墟的有限的空间里挤坐着六个人。
袋里没有粮,壶里没有水,硝烟、血污、汗酸、大小便,混合成了使人窒息的呃呃欲呕的恶味。伤员的痉挛与呻吟,周围狂呼乱叫的敌人……阳光下升腾的血红色的雾霭……远去之后不能再回的战友……构成了一幅令人难以承受的绝境。
“指导员,我们还等什么呢?……”还是那个断了食指的射击者,发出了责备似的质问。
“……”潘义山紧咬着干裂凝血的嘴唇,不作回答。他回答不出在等待什么。
等待战友们来接应?就是傻瓜也不存在这种幻想。等待灯油耗尽坐以待毙?这有多么窝囊!这是任何人都不愿接受的,他们都是从长征途中杀过来的战士,都是英雄,等死不如拚死!等待敌人搜索到身边,甘作俘虏以求生存?这更是不能容忍的了!
“指导员,冲出去!早拚死早痛快!”
“对对!活受罪,不如拚了好!”
这个意见占了上风,潘义山如果不作出明确的使大家满意的回答,他的威信和权力就丧失了,在这种气氛下,只要有人带头喊一声“同志们冲出去啊!”他是制止不住的,到这种时候,谁也不会听他的命令了。他的第一个最鲜明的念头,就是唤起大家对生的欲望,对生的追求:
“同志们,革命,需要的是英雄,需要的是火种,不是莽汉!冲出去一死了之,死个痛快,这是懦弱还是勇敢?”
“不怕死当然是勇敢!”
“……”那个断指的战士动了动嘴,却没有出声,他觉得这是一个值得再仔细想一想的问题。
指导员用严厉的目光,扫视着所有人的脸:
“在幸福的环境里,活着容易去死难;在难以忍受的环境里,死去容易活下来难。受不了苦难的折磨是脆弱……”
“那怎么办呢?”
“我们要坚持到最后,即使活出一个人去,也比拚光了好,也是胜利,也会有人出去告诉人们,说明我们这九个人是怎样战斗过的!”
潘义山是个善于思考的指导员,他通过多年的观察,深深懂得:当人们为绝望情绪所压倒而产生出一拚了之的冲动时,是一种明强实弱明坚实脆的反常心理,是生的欲望灭绝之后的反应,就像一个强烈追求不到的东西,转而鄙弃它一样,是一种自暴自弃。他要把人们在绝望时的求生欲望之火燃烧起来。
“我们还能活着出去吗?”
“为什么不能?”
“那就看谁的运气好了!”
“我参加红军时,妈妈给我挂了个护身符。”说这话的是重返倪家营子时,要把马尾巴带回家当掸子的架线兵,“她说我有神仙保佑……”
所有人从死亡的重压下活转来了,眼睛里闪出一种希望之光,甚至出现了些许轻松的气氛。潘义山的话收到了“望梅止渴”的效应。他说:
“现在我来检查咱们的实力,包括身上的刀枪、弹药、食品和自己的体力。我第一个先报:
“潘义山,驳壳枪一支,子弹五发,烤马肉一块。只有三处轻伤,不妨碍行动……”
除了三个重伤员外,其余六人全都负有多处轻伤,但都能行动。除指导员的实力外,尚有步枪两支,手榴弹两枚,鬼头刀一把,刺刀两把,子弹四发;干炒面半袋,红枣一袋,马肉数块。
“很好。”指导员用充满信心的语调说,“如果量力分配武器,每人都有,我们还是有战斗力的!”
“指导员,敌人在集合……是不是突出去!”监视敌人的哨兵报告说。
“不行!现在是白天,在戈壁滩上,一眼望到十几里外,骑兵几分钟就追上我们!必须等到晚上。”潘义山说得斩钉截铁,“现在我重新调配武器。”
他命令那个缺了两个指头的战士,把步枪交给架线兵。架线兵宁肯要一颗手榴弹,他同意了。
太阳越升越高。倪家营子四周全都是此起彼伏的枪声。
潘义山的判断和决定是正确的:敌人集中之后,除留下部分打扫战场外,主要力量是搜捕四散的突围者,敌方主力跟随我方主力向三道流沟方向去了,追捕四散在旷野里的突围者们的任务,就落在这些民团身上。他们骑兵不多,这是少数星散突围者尚可以“漏网”的唯一的机缘。
潘义山拿出了笔记本来。
“我们九个人,属于原来五连的只有三人,其他都是不太熟悉的。现在,我有个提议,每人把自己的姓名、职务、家庭地址讲出来,我写在一张纸上,抄成九份,每人身上带着一份——当然,还可以说说自己的愿望,只要有一个人活出去,就能把我们九人的情况带出去,交给组织,将来我们每个人的愿望就都有实现的可能……”
“若是落到敌人手里呢?”
“我们已经没有秘密可言了。”
“我赞成!”
“指导员,你先说,我们学你的样!”
这几乎比任何故事都具有诱惑力,“愿望”,这是每个人心头的秘密。在面对死亡的时刻,每个人的愿望不会是一样的吧?
“那好,我先说……”指导员稍稍沉思了一下,“我是湖北省黄安县武成乡潘家店人,一九一三年生,一九三○年参加红军,一九三一年参加中国共产党,历任班长、副排长、排长、副连长,现任八十八师二六三团二营五连指导员。
“我家里有父亲母亲,还有三间茅屋。我的妹妹在我十岁那一年卖给了一家财主当丫头,革命时,地主带着她逃到武汉去了。我曾想在革命成功之日,能把妹妹找回来,能把那三间东倒西歪的茅屋翻盖成新屋……大别山的人民都过上好日子。没想到两年后就离开家乡到了川陕边区,那里比大别山还苦。长征,跑遍了半个中国,没有一处不穷苦……现在又到河西来。
“我不知道革命什么时候成功,也不知道穷苦人什么时候过上好日子,我们村里出来了三十多个青年人,据我知道的,已经牺牲了二十三个。要说我有什么愿望,当然是革命成功,人民过好日子;再就是找到我那妹妹,父母能有个安乐的晚年;我今年二十四岁了,在我们山区早就该结婚抱娃子了,我有个未婚妻,是和我们家一样穷的人家,她现在在哪儿,我也不知道……
“现在,我的最后的愿望,就是能把你们带出去!”潘义山叙述得很平淡,但他看了战友们一眼,眼圈突然红了,“可是……”他没法再说下去,就不合文法地打住了,哽咽似地说,“下一个,谁说!”
大家隐隐意识到,这种留言式的谈话,事实上就是最后遗嘱。
“我叫张荣新,”那个断掉两个手指的战士说,“四川达县人,今年十九岁,战士。”
“家庭住址?”潘义山停住记录,打断他说,“说不定有人会到你家看看你的父母双亲的!”
“我没有家,也没有父母……”
“怎么会呢?”
大家等待他说下去。
张荣新的脸憋得血红。他的身世是很复杂的,但他不能说。他的父亲是个猎户,刚娶了一个在山区里称得上标致的妻子,在他进山时,被当地的恶少奸污了,后来生下了张荣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