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工作科代理科长尹洪菲的自述
雪停了,风不止,铺天盖地一片白,只有挂不住雪的陡崖,仍露出铁青色,闪着生涩的令人产生亵渎感的寒光。山的褶皱被雪填满,峡谷中的沟壑被雪抹平,为山行者布下了危险的陷阱。
我们四人跟在“黑箭”后面。它在雪中艰难地扑跳着,拱嗅着,为我们开路。我们已经猜想到有埋在雪中的罹难者等待我们救援。
深雪中行走非常吃力,把腿从深雪中拔出来再踩下去,走了不到百米,我们就气喘吁吁了!
乔干事特意表现他青年干事的青年气,想跑到前面去,结果大叫一声落进了雪坑。旺迪登巴伸下猎枪去,才把他拖出来。他满头满身全是雪,活像一头白毛熊,只看到雪花在他的脸上脖子里溶化,立即在眉毛上衣领上化成了冰珠,鬓角上凝了一层白霜。我来不及笑他,就打了个趔趄咕咚一声摔倒了,只是跌进一个雪窝。张干事本想把我拉起来,结果他也陷了下去……
陷坑遍地。
我们已经无心相互开玩笑了,嘴里只是发出嗯嗯的呻吟声。
因为没有太阳,雪光还不刺眼,有着纱质的轻柔。祁连山像披了一身缟素的老妇人,满头白发飘拂着,站在凛冽的寒风里,嘤嘤低泣。
处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产生了一种奇特的联想,仿佛回到了遥远的比茹毛饮血还要古老的年代。周围的披雪峰峦,是混沌未开的远古洪荒,我们这支队伍,迎着万千苦难去寻求人间的阿甸园。我记起希腊神话故事里那个潘多拉,这位怀着报复心的女神,由于好奇心驱使,打开了她的盒子,于是,祸患、疾病、疯狂、罪恶、嫉妒、死亡……跑了出来,在人世间飞翔,却把人间唯一美好的东西——希望,紧锁在盒子里边。
我们现在就是迎着一切危难,去把潘多拉的盒子夺在手中,把“祸患”、“罪恶”重锁进去,再把紧锁着的“希望”释放出来。
旺迪登巴要我们沿着他趟开的雪沟走,这样就省了我们许多力气。我为找到了一个好向导而自豪,并决心分手时要重重谢他,给他以丰厚的报偿。
我凝望着四周倾斜高耸、互相交错、绵延不绝的山峦。觉得它是沉默的凝固的,又是流动的活跃的,让人无法猜透它的底蕴。它似乎很大,无边无际,充塞天宇;又似乎很小,像案头盆景里的几堆顽石;有时我又把它想象成一只骨节峻峭的如来佛的手掌,尽管孙悟空一蹦十万八千里,也蹦不出它的掌心去。
我们蹒跚着走了大约有二百来米,眼前出现了一座壁立的赤褐色的陡崖,像一块冻硬了的猪肝堆在那里,在突出的山石棱上挂着条条块块的落雪,像猪肝上的脂肪,这是一种奇特的景观。
“黑箭”向着它狂叫,石壁又把声音送了回来,在山谷中扩散,音流互相撞击,混合成一片嗡响。我们看到有的部队从雪堆的重压中钻出来,怀着奇怪的目光注视着我们。
我向他们摆摆手,没有明确的含义,只是表示我们多么富有探险精神。
在石崖底座的平坡上,不厚的积雪被峡谷中的劲风拉起白色的七八米高的旋柱,像平原上旋风卷起的沙尘,水火无情,似乎风的威力也不在水火之下。那雪粉在风的鞭打下,抽陀螺似地急剧地直立起来,像扭动的白蛇,发出咝咝的啸叫声,向上直钻,仿佛底下是火热的鏊子,烙得它直蹦直跳直叫,但钻到高处之后又跌落下来,向崖下的沟壑洒去!
一次一次地重复,崖座上的积雪越扫越少,沟壑中的积雪越积越厚,风像发酒疯的清道夫,且无形的大扫帚把落雪搅得沸沸扬扬!一会儿向东扫,一会儿改变了主意又扫回来,一会儿又怀着恨意诅咒着拍打着无动于衷的陡崖。
我们眼睛一亮,在崖下平坡上的一块岩石边,出现了两个哨兵。这是多么普通的景象,其中有一个站着,倚着岩石;一个坐着,枪横在双膝上,警惕地注视着我!
这块岩石也是赤褐色,不圆不方有两米半高,它的四周是一些大小不等的碎石,显然,它是在某一个时间由于某种原因轰然一声,从崖顶上滚落下来的。
这两个哨兵的出现,显然给我们以极大的震撼。昨夜的暴风雪不会宽待他们!他们是哪个连的?为什么站在这里?是什么时候派出的?风雪之前?还是风雪之后?他们是游动哨吗?走得太远了?为什么不返回连队?他们在这块石边停下干什么?是暂避风雪?他们身上为什么没有一丝雪迹?那强劲的峡谷之风吹得顽石翻滚,他们的破衣为什么不在风中飘动?
冻僵了?
我们越是走近,心就越是紧缩,我们看清了他们的裸露的手和脸都是青紫色,像青铜雕出来的塑像。他们一坐一立,在静静地迎候我们!
张干事走得太急,被顽石绊了一跤,我不管他,直跟“黑箭”向前走去。
那个站着的哨兵我不认识,他张着嘴抬着手,好像向我无声地喊着:“站住!”他那整齐的牙齿闪着白光,在青紫色的嘴唇间,显得特别鲜明,犹如一排珍珠。
那个坐着的哨兵,坦然地瞩望着前方,满怀着生活的渴望,瞪视着未来,又像凝神沉思,向着茫茫山野发问:“我为什么到这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一阵强风向他袭来,他的额发微微抖动。他的眉棱上有颗豆大的黑痣,由于脸色青紫不太显露,近了,才能看清。我心头一颤,猝然感到一股袭面的寒气。
“于刚!”我呼叫了一声,急急向他奔去。
两个哨兵依然无动于衷。
我急忙去拉那个站着的哨兵的手,仿佛摸到的是青紫色的冷硬的岩石。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急忙缩回,回头望着站在我身后的旺迪登巴。
他从容地把手放在哨兵凝固的嘴上。
颓然地说:“没有救了!”
张干事、乔干事缓缓地摘下了皮帽……
“怎么办?”张干事问,“怎么把他们掩埋。”
“没有必要掩埋,也无法掩埋!”
“就让他们这样吧!”乔干事略带漠然地说,“只可惜没有子弹鸣枪致哀!”
我们未能救他们也无法救他们。
我比他们几位都显得哀伤,因为于刚之死,使我欠于薇的一份情意,重又升上心头。
那是前进剧团被打垮,我调到总部地方工作科之后,一个挎驳壳枪的年轻战士,在倪家营子的大街上碰见了我,后来才知道他是有意来找我——
“尹科长,你以前是前进剧团的吧?”
“是的。”
“我叫于刚!”他的眉棱上豆粒般的黑痣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显得很突出。
“噢……”我不知道他向我自报姓名何意,只是伸出手握握他的刚才还捻弄着枪缰的手,“你在哪里工作?”
“我是首长的警卫员……”
“你……”
“我是于薇的弟弟!”
“噢……”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的确与姐姐有相似之处,有些腼腆,带着乞求和悲郁的神情。显然,他是从于薇那里知道我的。“你有什么事吗?”
“我想下连队去,不好向首长说。”
“你是想让我帮你说?”
“是的。”
“为什么要下连?”
“我想上火线……”
“好的……我一定帮你说……”但我内心里却觉得他缺乏战士的刚气,太柔弱了,还是当个勤务兵更合适。接着又说了一些服从组织分配之类的话。
其实我并没有认真帮忙,不愿为此事直接去跟首长反映,仅是向他们警卫排长说了几句,勉强做到“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本分,并未起实际作用,他能到连队当兵是因为战斗部队减员太大,只能从勤杂人员中补充而已。
这个极为普通的战士,就这样永留在祁连山中了。他向前凝视着。他的姐姐就牺牲在他身后的戈壁滩上,他没有像姐姐那样流尽最后一滴血,而是在暴风雪的严寒中,完成了自己的形象。他竟是那样的坦然,把枪横在膝上,像横槊赋诗的曹公。他的生命在风刀雪剑中渐渐走向幻灭时,他心里曾流过多少思虑和隐衷?
“把他们的枪带回去吧!”
张干事说完就要拉枪,枪已经和哨兵凝结在一起。
“住手!”我仿佛被灼伤似地大叫了一声。
“可是这枪……”张干事把手缩回来,疑惑地看着我。
“留给他!”
我感情冲动地想捍卫这座雕像,我的面前已经不是两个牺牲的战士,而是在大自然的无垠的展览厅里的两尊举世无双的展品,它们是祁连之魂!
“那……我们回去吧!”乔干事催促着。
雪停了,寒风依然呼啸着,我不知在这个缓缓倾斜的山崖下站立了多久。
“来人了!”旺迪登巴悄声地说。“黑箭”向山谷里汪汪叫了几声,被向导制止了。
这时有三个人从峡谷中走上来,这是他们连队的。
他们知道我们是总部的,顺便说了几句通常问候的话。我们把两个战士已经冻死的发现告诉他们。他们也向我们介绍着情况:
“这场风雪,比他妈的马匪的军刀还狠杀人不见血……”
“七连有十几个人压到雪底下闷死啦!”
“他们选的不是地方!扒都扒不出来。”
“反正怎么死都是一样。”
“你们来干什么?”我对这两尊雕像产生了无尽感情,准备用总部科长的“权威”来保证它们不被伤害。
“收集武器!”
我还没有来得及喊出“留给它们”,其中一个战士,也许是班长、排长,攫住枪身,扭动着,晃动着,发出玻璃破碎的咔咔声,而后他猛力一拽,随着枪支脱出,那两个粘在一起的雕像从底座上翻跌下来,发出金属般的声响!
“你们准备怎么处理它们!”
我的声调里充满愤怒之情,眼里竟然噙着泪水。
“首长……由我们来负责好了!”
说话的大约是个排长。另外一个奇怪地看着我,好像我是局外人似地。另一个刮着枪支上的冰渣,带着挑战意味反问我:
“还能怎么处理?”他的手向峡谷摆了一下,“除了石头就是雪……”
回到石壁小屋之后,心潮起伏难平。我的冲动实在令人费解:那尊雕像是无法保存的,也是无法埋葬的,连队里的处理无疑是理智的,只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