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一个叫原创力或者原创性的词儿,正在成为时尚和口头禅。从文学到牛奶,从《鹿鼎记》到“周老虎”,从会议室的慷慨陈词到餐桌上的七嘴八舌,几乎人人言必称原创,人人在追问原创性。就文学艺术而言,我们看到了这样一幅奇特景观:一面是大肆标榜自己写的或自己编的作品是绝对的“原创”,造成了一种原创力作品颇为丰盛的印象;一面却是慨叹原创性的丧失,苦苦寻觅和大声召唤原创力的归来。事实上,大家心里都很明白,称原创性作品繁荣到了过剩程度的,显然是假话,因为“原创”这个词广为流行本身就足以说明,原创力的匮乏正在成为普遍的社会文化现实,而文艺创作中的复制化、批量化、拷贝化、克隆化现象的日益严重,已经使得原创力危机无所不在,甚至已成为时代性的精神焦虑。
那么,什么叫原创力或者原创性呢?为什么不像通常那样叫创新性、独创性呢?我以为,人们常说的创新性和独创性肯定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但是这个“原”字却格外重要,它强调的是原初性,即一切来自本源、根本、大地和生命,作品应有其不可复制性和排它性,它是新鲜的、独一无二的,它是反抗平庸、陈旧和重复的,它是一种新的对世界和人生的把握,一种新的生命形式的艺术显现。古今中外一切经典的或者卓越的作品,应该都具有原创的品质,而一切低劣之作无论怎样包装、欺世,其缺乏原创性的致命伤是无法遮掩的。当然,也不能把原创性的要求拔到不可企及的吓人高度,使之过于纯粹化和极致化,那样反而会成为一种心造的幻影,就像吃人参一律要吃长白山的百年野山参一样,那怎么可能呢?现在的主要问题还不是要求多少纯粹的原创性,而是寻求基本的原创性而不可得。原创性的含量可以或多或少,但真正意义上的创作决不能没有原创性因素则是无疑的。它既是一种很高的标准,也是一种基本的价值保证。
可是,当下文学的现状又如何呢?这里仅以长篇小说为例。现在年产量仍是节节攀升,日产两部半已不在话下了,至于长篇小说为何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以后突然成为“第一文体”、市场的宠儿、比较而言最具市场号召力的文学样式,那将是另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现在的问题在于,一些作家写长篇的冲动,并不是来自现实生活的激发、长期积累的外化,而是觉得长篇重要,不弄出“几部砖头一样厚重的东西将来当枕头”,“大作家”的形象就树不起来,可能落空,于是拼命写长篇。社会、市场对长篇的需求与作者们普遍缺乏创作长篇文本的能力和准备,构成了尖锐的矛盾。试想,现在的长篇,有多少是能让人记住、让人想再翻一翻的呢?好作品不能说没有,但委实太少。我看当下长篇小说的毛病,概而言之有这么几条:首先是空洞化倾向。人们早就发现,很多小说叙述语言流畅、娴熟,故事新奇诱人,可全书竟找不出哪怕一个来源于生活、由作家自己发现的细节,更谈不上让人拍案叫绝的细节了,变成了一种叙事空洞,作品没有坚实的人物和血肉,也没有深厚的情感体验,读时虽有阅读快感,读后却决无阅读记忆,一派贫乏、苍白、零碎的萧条景象,作者根本没有能力全面地深刻地表现时代生活。二是平面化倾向。作品停滞在对社会现象、矛盾、问题的堆积上,或者陷入自我言说的絮絮叨叨,诉者摧心伤肺,读者无动于衷,既缺乏对生活的深层次思考,更不可能创造一个超越性的审美空间。三是模式化倾向。每一题材类型都有一套故事框架准备在那儿,所谓削平深度、消费故事,而且大同小异,万变不离其宗。写官场雷同,写家族雷同,写底层雷同,写青春雷同,写职场雷同,甚至写动物也雷同,怎么也摆不脱类型化的影子。四是复制化倾向。写狼的书成功了,狼系列马上出现;写狗的书畅销了,狗系列立刻上市;《看上去很美》畅销,《看上去很丑》就出来呼应;有了《鬼吹灯》,就有《盗墓王》;有了《纪委书记》,就有《组织部长》;某些长篇小说就在这样的恶性循环中繁殖着,而且这种繁殖的、复制的东西总比严肃的创作卖得好——这也许是最让人想不通却也最有趣的一个问题。这样的创作只能叫做制作了。它们的根本问题在于,作者主体丧失了个性、想象力、联想力,丧失了再造一个艺术世界的能力,而根源在于创作主体切断了与大地、存在、现实的血肉联系,电脑和网络的技术支持,又助长拼贴、组合、链接、拷贝成为可能。如此关起门来的“创作”,怎不以大量丧失原创性为代价呢?
其实,何止长篇小说、何止文学艺术,整个社会的生活方式,行为与价值,产品与万象,其状态与文艺如出一辙,到处都缺乏来自大地和生命的、具有原创性的东西。在这个全球化、市场化、高科技化、网络化的世界里,原创性的丧失,复制性的膨胀,是它的基本特征之一。它不是在一个领域,是在最广泛的领域,存在着原创性匮乏的危机。看上去社会物质极大地丰富了,琳琅满目,五色斑斓,就像我们的图书业、创作界一样的“繁荣”,可是,细细看去,却又发现,所有的繁荣背后,离不开两个大字——复制。只要留心,我们就会发现,现代化大生产的最大特点是批量化、复制化、拷贝化,它已经侵入了生命形式和细胞之中。我们还发现,民族与民族之间的文化差异其实在缩小,城市与城市的之间的个性特征在迅速消泯——你甚至发现,除了气候,住在哪里都一样。我们摆弄着同样的手机,群发着同样的段子,吃着同样的肯德基和麦当劳,穿着大同小异的真真假假的名牌服装,开着差不多的汽车,驶进差不多的小区,看着长得差不多的保安,打开同样的电视机和同样的机顶盒,我们在超市里买回同样的食品。我们都上网,都发短信,几乎在同一时间里谈《色戒》,谈“艳照门”,谈范跑跑,谈杨不管,大家都看《驻京办主任》或者《亮剑》,还有《鬼吹灯》。人们宣称,现在是个性最张扬的时期,其实,个性泛滥的后面是个性的萎缩。生命的独特性、不可重复性、唯一性,正在受到侵蚀,人,正在作为单面的人存在着。
所以,原创力并不是说一声提倡和发扬就可以马上增强,就可以解决的。现在许多文章在高喊提高原创力,以为只要这么一喊,原创力就自然归来了,“文学大师和无愧于伟大时代的作品”就自然而然地降生了。这当然是一种毫无底气的空喊。在一般意义上,大家都知道创新之难,好像所有的路被人走过了。当年袁枚在《随园诗话》里引叙过一个士子的苦闷,有“我口所欲言,已言古人口,我手所欲书,已书古人手”之长叹,反映了古今中外创作者共感的一般性烦恼和难于超越自我的烦恼。而必须看到,在今天,在全球化、高科技化、媒体化、复制化的情势下,创作者在一般性烦恼之上更有后现代的烦恼。
文学是不能容忍复制和克隆的,失去了独创性、创新性,也就失去了文学的存在价值;想要保存住文学自身,就必须恢复原创力,拯救原创力。有人已经指出,“敢于退出市场的作家,才能赢得二十一世纪”,这有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气概。但是,无论如何,今天的作者需要反抗物化的勇气,需要直面生存、更新库存、扩大资源、超越自我的悲壮努力。近来学界大都在忙于召开总结新时期文学三十年成就和经验的大型研讨会,这究竟是出于一种仪式,还是出于真正的需要,尚待考量。我想,有一个问题也许是绕不过去的,那就是,经历了三十年漫长创作期的作家们,是否迫切面对着一个更新库存、扩大资源的问题?我早有感觉,无论先锋,还是传统,似乎所有的写法都用过了,所有的禁区都突破了,所有的招数都试过了,所有的路都走过一遍了,似乎太阳下面无新事,以致大有山穷水尽之感。在这里,创作者的内存告罄是不是原创力匮乏的重要原因?
现在迫切需要拯救原创力,但原创力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没有人能开出灵丹妙药。依我看,经验是文学最直接的重要资源,回归的一代与知青的一代之所以曾经震烁文坛,与他们那时丰厚的人生阅历和痛彻肺腑的沧桑体验有最直接的关系。现在的不少作家,最缺的不是技术而是经验,因为他们不是关在书斋里,就是飘浮在都市的小圈子里,把写作当成生活本身,却没有时间好好“生活”,与时代人心是隔膜的。或以为我这样说又是“深入生活”的老套,其实没有“中国经验”的实践,不了解新的现实变动和新的生长点、敏感点,何来中国情感的强有力表达?为了找回创作的尊严,作家还必须还原生命的体验激情,培育对事物的好奇心、想象力,使创作成为生命的内在召唤,而绝非意识的自动化。原创性还与“补钙”有关。在洞察当前文学创作症候的前提下,我们需要直面现实,正视民生疾苦,正视人的尊严、良知、正义的价值准则和被伤害问题,塑造坚强的中国性格,还原并扩大人性中的真善美。作家需要在个人经验的基础上培养原创性思维方式,重返文学的深度和本质。总之,当前的文学处于原创性匮乏的危机之中,我们需要正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