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当今的文学,不谈“个人化写作”好像说不过去,可是“个人化写作”的确切涵义到底是什么,又似乎玄奥莫测,云山雾罩,这就使人不得不试着做一点辨正工作。
显然,“个人化写作”不是指创作个性或创作劳动的个体性特征。谁都知道,写作总得通过个体性精神劳动,这种劳动总得体现独特个性。所以,“个人化”更多的是指一种人文姿态和价值立场,应是对个人独立性和自由意识的某种确认。然而,并非所有人或自称是“个人化写作”的人都这么认为。我理解,“个人化”之所以被提出,主要还是因为现代人面临着商品、物质、财富、权力、技术对人的个性、独立性、主体性的挤压和消蚀,并且有被消解到无个性的群体化、符号化生存中去的危机。这种挤压越是严重,个人化的抗争也就越强烈。因此也可以说,个人化是现代人拯救自我的方式之一种。马克思说过大意如此的话:个人的自由发展是社会健全发展的先决条件。比如当下,一些知识分子有感于在曲折历史过程中主体精神逐渐剥落的情形,强调回到鲁迅的起点,强调张扬个性,坚持独立品格和批判精神,就颇接近我所理解的“个人化”的旨意。在创作上,健全的“个人化”是有感于繁琐、无聊、麻木、浅层的欲望化描写和心灵萎缩、审美感受力钝化等物化现象,有感于商业化写作的媚俗倾向,而表现出来的对人的尊重和对人的终极关怀,有的欲返璞归真直到从原始艺术汲取灵感,有的不惜将语言和人物的个体性的表达推向极致。
我之所以对健全的“个人化写作”加以首肯,还因为二十世纪的记忆基本是群体性的。这是一个人们在集体焦虑中寻找意义的世纪。即使一些被认为离经叛道的作品,仍然基于一种集体记忆。这种记忆方式和审美视角是历史形成的,自有它的价值,无可厚非。但是,这种记忆方式却也有可能形成对存在的遮蔽。作家有责任拨开遮蔽。流行的看法曾经认为,私人生活是无意义的生活,仅对个人有意义,永远无权进入历史。事实上,被认为“无意义”的、不能进入历史的生活,未必不可以进入文学。文学史恰恰证明,有时它的意义是非凡的、深刻的。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正确理解个人化写作,包括自称“个人化写作”的某些写作者。实际上有两种不同的个人化:一种宣称他的写作只为自己,绝对只为取悦自己,别无它用。这种写作只注重私人空间,以致将极端个人的生存体验和心灵感受幽闭化、绝缘化,热衷于打捞抽象人性的碎片,把个人化转换为彻底的隐私化。另一种则不然,虽然身处边缘化的位置,却能把当下的生存体验上升到精神体验的高度,以“个人化”来贯通对民族灵魂的大思考。前一种个人化,虽不无一定价值,但实在空间太狭小了,叫人呼吸困难;后一种个人化,境界就开阔多了。我比较赞赏后一种路径,并主张多多发扬这种“个人化”——主体化的创作精神。
由此使我想到,如何在多元话语中体现主导话语,在杂多语境中体现主潮力量。我说的主潮与主旋律还不完全是一个概念。我是说,应当充分肯定审美多元化的意义,但一条没有主潮的河流很难汹涌向前。在我看来,当今的文学,固然丰富庞杂、斑驳陆离、应有尽有,但欲望化描写颇为时尚,私人话语颇为走俏,商业化的媚俗写作颇为诱人,相对而言,鲜有表现时代民族命运的大主题,鲜有对民生疾苦的深切关注,鲜有对父老乡亲的大悲悯,鲜有对人的尊严、痛苦、抗争、彷徨、被伤害等等人性问题的大关怀,鲜有崇高撼人的人格力量,鲜有宏大气魄和遒劲笔力。总之,反思精神、启蒙精神、悲剧精神有弱化之势。人是根本,只有尊重“人”的文学才最具活力;沉溺于“物”和“欲”的文学,没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