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细细品味作者怎样描写世态是没有篇幅的。我只想指出,作者写世情,一不是孤立地写,而是完全将世情化入艺术肌体;二不是冷静的旁观,而是带着浓厚的废都意识来看世情,往往看得深刻。譬如,钟主编的命运可谓惨矣,无疑反映着一代知识分子的苦难坎坷,如牛负重。他最惨者何在?在于得不到应有的爱,得不到视若生命的某些寄托物。他渴望收到“梅子”的信,孰不知“梅子”本属子虚,那些情书,不过是别人不忍看他痛苦而编造的假信。他一直苦求高级职称,不料到死也没有得到;只因死后火葬场规定高级职称者可提前火化,他才总算得到一纸空名。这不是黑色幽默吗?但又未必不是世情的烛照。同是评职称,阮知非就轻松得多。他头顶着“文化名人”的桂冠,其实不学无术,唯一的本钱是从父亲那儿继承的“耍獠牙”的舞台特技,也早忘光了。他要庄之蝶为他代笔一篇如何“耍獠牙”的论文,作为晋身之阶,并且声言,“我是活鬼闹世事,成了就成,不成拉倒。”他自然不会不成功。与不幸的钟主编相比,阮知非才是浮躁世事中的当代英雄,他不惧怕名实相违,只怕缺少欺世盗名的胆量。此人后来发了横财,却被人捅瞎了眼睛,马上换了一副狗眼,从此看人看物总要低上几分。这不也是黑色幽默吗?但透过滑稽,正可看到世事中伪劣和浮滑的部分。
人情世态就是这样从作者的笔底浮现出来的。鲁迅先生谈到《金瓶梅》等“世情书”时说:“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152页)我虽不认为《废都》已臻此境,但贾平凹写街景、写市风、写女人勾心斗角、写闲汉说长道短、真是着墨无多、跃跃欲生,他确是取了真经、得了神韵。他写黄鸿宝家的庭院小景,能让人想见一切乡村暴发户的气焰,他写“鬼市”的人影幢幢,交头接耳,能让人想见西京古都正在被“商品”这个怪物闹得夜不成寐。这样的世情,这样的氛围,才会有庄之蝶这样的人,否则,废都也就不成其为废都了。
四
庄之蝶的大名,出自庄子的《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那本意并不悲凉,是个自适其志、无拘无束的美梦,同属“物化”,变蝴蝶比变大甲虫要愉快得多。可是,当庄之蝶发现,自己很像旅游点上披红挂绿任游客戏耍的那匹大红马后,这名字就成了反讽。证之于《废都》,庄之蝶让人联想到“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李商隐)的迷惘,“长恨吾身非吾有,何时忘却营营”(苏东坡)的无奈,庄之蝶三个字,无他,“吾非我”而已。
从经典现实主义重视典型性格的眼光来看,庄之蝶并不棱角分明,有些模糊,有些虚飘,但是,若把庄之蝶看做一个精神载体,典型心理的寄寓体,甚至符号化的人,那就很富于底蕴。庄之蝶是个精神上的集合体,是个极端,是个超负荷地承载着文化人的复杂矛盾心理的人,通过他,作品把特定时代一部分文化人的生存状态、精神状态揭示得淋漓尽致。当然,像庄之蝶这样性欲泛滥的毕竟不多,倘说这就是当今文化人的模样,不但社会要鄙视,知识分子说不定也要抗议。可是,超过性欲狂疾的表象,他的自我迷失、无着无落,他的背负传统、无力超越,他的灵魂无寄、困于外物,能说没有一定的典型性吗?只是一切被推到了极端,推到了颓废和沉沦的极端,这就不免引起骇怪。
应该看到,庄之蝶终究是个缺乏使命感的知识分子,正如一些批评者指出的,他缺乏现代性,更像一个被突然捧上声名高位的乡土知识分子,他的活动太多地陷溺于声色玩乐,与几个女人的关系也有点闹剧化、轻薄化、感官化,这就不免刺激有余、灵性不足,感性的狂潮淹没了精神的求索,全书也就缺乏更为深邃的人文精神,以致伤害了整体的艺术品格。但是,即使如此,庄之蝶的苦闷和颓废,仍不无深意。
有一次,周敏对庄之蝶的苦恼很不理解,曾说:“我不明白,你现在是名人,要什么有什么,心想事成,倒喜欢这埙声?”周敏的不理解,也是一般人的不理解;但不理解庄的苦恼,也就无法理解《废都》全书。据书中介绍,庄之蝶是档次高、成就大、声名远播的作家,是个不大缺钱又不大爱钱的主儿。他不乏善良和同情心,为了安慰孤苦的钟主编,不厌其烦地炮制假情书。但他又善良得近乎懦怯,周敏胡乱吹捧他,他体谅周敏一是为了报恩,二是为了立足,也就默许了;景雪荫大闹,他于心不安,就写信道歉,说了实话。不料,这些善举、让步恰恰成了自掘的陷阱,给他招来无穷的祸患。书中写到庄之蝶,常用一个词,叫“泼烦”,此乃西北土语,意谓并非因一事引起的纷至沓来的烦恼。庄之蝶精神状态的总特征,正可有“泼烦”喻之。这“泼烦”包含三层内容:一是社会性烦恼。二是生存性烦恼,三是形而上的烦恼,而核心问题在于,不断丧失本真性的悲哀。
庄之蝶不是不想保持自己的本性、个性、独立性,做到我是我,不是物;我是我,不是他;我是我,不是“名”,但在现实面前一一崩溃了。作为名人,大家众星拱月似的包围他、需要他,他不愿别人以名人待他,却又意识到自己是名人,处处迁就角色,限制自我。市长利用他,制造假农药的厂长愚弄他,他最信任的洪江出卖他,全都离不开他的名人之“名”。他终于悟到,他其实是“名”的仆役。这可说是社会性烦恼。作为“作家”,我们几乎看不到他写什么正经东西,他的几桩宏伟文事,无非是写有偿的报告文学、写假情书、写假论文、写挽联,替法院某人之子代写文章之类,捉刀代笔,李代桃僵。结果他没有了自己的“时间性”,也没有了自己的“空间性”,找不到自己了。但正像唐宛儿说的,他又是个需要不停地寻找新刺激的人,既然作为生命存在的形式的创作已不存在,怎么办呢?只好到性欲狂潮中去发现自己的生命和力量。这可说是生存性烦恼。
“人之生也,与忧俱生”,但并非所有的人对忧烦都具有清醒的自觉。有人没入物质和世俗的无物之阵,人云亦云,只能感觉世俗的烦恼,不能感觉精神的烦恼,更不能感觉形而上意义的烦恼;庄之蝶则不同,他极度敏感,随时随地地追问着,我是谁,真正的我到哪里去了?加上他头脑里塞满了《素女经》、《闲情偶寄》、《浮生六记》之类的劳什子,硬要到现实中寻找他所谓的古典美,他能不恍兮惚兮吗?有一次,他在太阳下发现自己的影子没有了,惊骇不已;他和唐宛儿在宾馆里胡搞,丑态百出,不一会儿又在大会的主席台上就座,泰然自若,他自己也不明白他是个怎样的怪物,或人是个怎样复杂的怪物。对庄之蝶来说,存在有如牢狱,自我去而不返,“性”也拯救不了灵魂,他便日甚一日地走向颓废。他的频繁的性生活,从最初的性爱逐渐转化为动物性宣泄,由确证自我转化为体验死亡。小说接近尾声前,他与唐宛儿有过一次疯狂的自虐和施虐式的性行为,自始至终还有哀乐伴奏,这很像三岛由纪夫在《忧国》里,剖腹自杀前的武士用性交来告别人世,性变成了死亡的象征。庄之蝶与唐宛儿,终于像“两块泡了水的土坯”一样颓然无力。
还有比这更颓废的吗?庄之蝶的所作所为,实在不足为训,与许多并非不存在的意志坚韧的、信念坚定的献身者和殉道者型的知识分子相比,庄之蝶显得多么羸弱和可怜。如果说,他也有价值,也有醒世意义的话,那就是,暴露了一个夹杂着污秽和血的、毫无遮饰的孤独而病态的灵魂,让人们看到,传统文化培植的某一种人格,怎样在这急遽变革的、世纪末的、浮躁的时代里,走向沉沦的精神悲剧。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