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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为了理想

六月底,我到北京参加芳芳的毕业典礼。那几天芳芳同寝室的同学先后都搬走了,我就都住在那里了。又一次住在学生寝室里,我的心儿突然年轻起来,许多学生时代的往事汹涌而来。然而到底时代不同,我们那时寝室里连电话都没有,有的只是昏暗的灯光和几个人挤在一起的书桌。

毕业典礼上,我望着台上坐着的穿大红博士服的各位贵宾,直感到一种知识和思想的感召,内心一阵阵激动,我的芳芳终于穿上北大的硕士服了。我激动地对芳芳说:“你要感谢北大,感谢教过你的老师们;是他们培养了你,你要懂得感恩。”“我知道的。”芳芳说。

随后,我和芳芳开始整理她的书籍,其中三箱直接海运美国斯坦福大学,剩下的大大小小还有十六箱,就从邮局托运回杭州了,被子、衣服及其他行李也一起托运了,那真是让人累得慌的体力劳动。

我陪她去买了一条漂亮的旗袍裙后,又为她定做了一条……到底是大姑娘了,旗袍裙穿在身上显得格外妩媚。

这是芳芳赴美前的最后一个暑假,我们除了准备出发的行李,还一周一次地去医院看牙齿。芳芳有一颗大蛀牙,必须在赴美前把它修补好。每次看完牙医,我们就到超市逛一圈,把去美国的必需品一点一点地张罗起来。大部分时间里,我们仍然是背对背地阅读。芳芳阅读的是原版的英文书,而我读的是《胡适全集》。我知道这将是芳芳赴美前,我们最后一次背对背地坐在书桌前读书。这种我们母女已习惯的氛围将随着芳芳的赴美而不再拥有,一想到这个,我的心里就酸酸的。我的宝贝女儿,她即将独自飞越太平洋,就像小鸟长大了,就要倏地飞走了。

这个夏天,芳芳写了随笔《关于人品与艺品的两种说法》,给我诸多启示:

在中国人的观念里,“德成而上,艺成而下”是一种很普遍的说法。“德成而上,艺成而下”最早出自《礼记:乐记》,是劝谏之言,也许是孔子的话,它表明一种以“德”为中心的谈艺态度。这种态度和孔子专讲人的哲学有关。孔子哲学主要讲自我修养和人格完善。在他零散的言谈里,有一个理想、完美的君子形象。如“君子忧道不忧贫”、“君子博学于文”、“君子成人之美”、“君子和而不同”云云。他想人人都像君子一样,内修仁德、外行礼仪,如此,社会便和谐、有秩序了。所以,孔子并不专门谈艺,只把艺当作一种实现理想的途径。他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又说:“《韶》尽美矣,又尽善矣。”在他看来,诗于社会有种种现实的功用。一首诗,如果含有道德的意义,便能把这道德精神传递给人,进而教化人,提高人的修养。可见,孔子不是为艺术而艺术一派,他讲究实用,讲究内容。至于形式,只要“辞达”就够了。

孔子以后,孟子发展了孔子学说。一方面,孟子由孔子谈“仁”衍出新义,举仁、义、礼、智作道德准则,又用仁义联系王道,作经国之用。这使得孔子哲学更接近现实政治的需要。另一面,孟子言谈里有“知人论世”一说,对后世影响很大。“知人论世”本来是说与古人交朋友,要吟咏他的诗,读他的书,还要了解他的人生和他所处的时代、环境等等。但后来,它撇开与古人交朋友的初衷,成为一种评诗评文的方法。迄至今日,这种方法仍是主流。就好像周作人研究,当人们进入他深情远致的文字时,不论捧之者还是贬之者,都不得不回到“五四”新文化运动那个时期,回到抗日战争那段历史,直面他附逆、在日本人统治底下出任伪职的事实。可见,孟子所谓知人论世,仍在“德成而上”的标准底下。

与孔子、孟子时间相近,是老庄和易象八卦之说。这两派讲宇宙、讲生命,有一种形而上的色彩。所以,他们谈艺术不重实用、不重内容,只把艺术当作天地自然、生命形迹的呈现。可见,这种把人与艺联系在一起的说法,有两种发展。一种在孔、孟,讲道德讲理性;一种在老庄、易象八卦,讲生命讲感性。

愈往后则愈有一种人化的趋势。现代钱钟书关于中国文评有一个结论,他说自古到今,中国文学批评家总是把文章通盘的人化或生命化(入1110113111〉。像南梁刘勰便是耳熟能详的一例。他在《文心雕龙》里讲风骨,说做文章要“风清骨峻,篇体光华”。也就是说,文章要像人一样,有清新的风貌、峻拔的骨骼,看起来神采奕奕。文章以外,其他门类的谈艺者也往往把艺术比作人、当作有生命的活物。例如绘画,六朝齐代的谢赫写《古画品录》,讲绘画六法,其中两点就是气韵生动、骨法用笔。既要有生命感,鲜活而生动;又要有精神性,不能软绵绵、做洋洋。

显然,六朝人更近老庄、易象八卦一路,往往用难以捉摸、没有定规的自然和生命来比喻艺术,所以谈艺用词好像相人识鉴。那时候,人们普遍地说相人在筋骨、识鉴在神明。然而也有另一支往品评道德一面发展,、也就是由自然往社会发展,从自由往定规发展,从近老庄、易象八卦往近孔、孟发展。这种发展和孔孟以来儒家学说渐成正统有关。汉代董仲舒继孟子讲仁、义、礼、智以后,添“信”一条,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他把本来兼谈个人修养和社会风气、并不苛刻的仁和德,变成为统治者的道德律,成为一种严格的要求和规定。由是,艺术受到政治意识形态影响,不像原先那样自由了。

艺术的局促化,在书法品评里很明显。像西汉扬雄有“言,心声也。书,心画也”,汉末蔡邕则有“书肇于自然”、“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云云,都讲书法艺术以自然形势、生命气象为贵,为美。而蔡邕以后,南梁萧衍论书法,就有不同。他提到“传志意于君子,报款曲于人间”,比起自然而然、不加造作的心声、心画,其中志意、款曲更多几分意向性。于是纯粹自然、生命的说法,开始往主观意志介入一路发展。再以后,这种主观意志里加入了道德、伦理一类命令式、强制性的因素。可见,艺术评论由自然向社会人格发展,和道德律地位的不断提升有关。统治者愈来愈看中道德律对政治的好处,谈艺者们也就愈来愈把艺术奋作道德容器、当作教化宣扬者。至于笔墨情性、赞咏生命的论调,渐渐变得次要了。

宋明以后,这种道德律及以道德谈艺的方法更加普遍。例如,明人项穆《书法雅言》里说:“柳公权曰:心正则笔直。余则曰:人正则书正。”又说:“人品既殊,性情各异,笔势所运,邪正自形。”且“褚遂良之遒劲,颜真卿之端厚,柳公权之庄严,虽于书法,少容夷俊逸之妙,要皆忠义直亮之人也”。而“赵孟頫之书,温润闲雅,似接右军正脉之传,妍媚纤柔,殊乏大节不夺之气”。历史上,赵孟頫是宋太祖十一世孙,属皇亲贵胄。可惜遭逢末世离乱,最后竟在元朝做了官。如此举动,家仇国恨、民族气节全失,显然很不光彩,免不了要遭人诟病。

然而,把人与书用一种政治道德简单联系起来,把政治选择当作奸媚书风的由来,就有点过头。一方面,关于书风妍媚一派,可能有性格温雅、细味技法芳芳的一篇随笔的缘故。另一面,赵孟頫以后,文征明、董其昌等行书也有精熟、温润之时。若按项穆的说法,他们岂不也乏了“大节不夺之气”?

以道德谈艺也许有弊端。原因在于,就艺术来说,有真性情的艺术,有为了他物的艺术。真性情的艺术往往自然,如出水芙蓉,生来就美。像李白的歌行、怀素的狂草,都是真情流露。而为了他物的艺术,要么拙劣,要么专事雕琢,分外注重技巧。像宫体诗、馆阁体小楷,都是迎合帝王之作,虽精巧,但不亲切。真性情的艺术可以反映人的风神意趣;而为了他物的艺术,可能生气全无。同样地,在道德一面,有真道德,有礼法的道德。真道德是人本然地趋向善,是诚,是性情,是血性。而礼法的道德则舍本逐末,徒有虚饰。真道德和礼法道德能结合,便是最好。若只有礼法的道德,就成了孔子说乡愿,假借礼法以谋私利,成了道德假象。

但是对中国文人来说,为艺术有真性情、为人有真道德,是一种理想状态。艺术既有独立性,亦有道德性。尤其对于儒家文化薰习的文人来说,艺术之独立乃是站在道德之上的。孔子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乎仁,游于艺。”唯有化道、德、仁入己心,才能自得、自由,才能到达游境。然而现实里,人们为了俗事有太多牵挂、太多不自由,对孔子道、德、仁的体会亦有偏差,要想真正到达游境总是很难。所以他们执著于以道德谈艺,执著于对欲得而未得之游境的渴望与追求。

清初书家王铎是对于那种理想状态欲求而不得的一例。他有一段耻辱的政治经历。1622年,前明朝喜宗皇帝在位时候,王铎中进士、改庶吉士。两年后,他成为翰林院检讨,也就是史官,再后来,他做经筵讲官、做少詹事。等到1644年,崇祯皇帝在煤山自级,福王朱由在在明朝旧都南京建起偏安政权,王铎被委以东阁大学士。如此,应称得官运亨通、荣耀一时。然而谁曾料到,南明小朝廷早夭。弘光皇帝没享得几日安宁,便因了清军攻陷镇江、直逼南京,而仓皇出逃,留下些毫无抵御力的官宦们。除却以身殉国,这些官宦们唯有叩首迎降。王铎亦在降清之列。降清以后,王铎出任礼部尚书管弘文院学士,及明史副总裁。数年后,又任殿试读卷官、礼部左侍郎等职。从降清到离世约七年,然而这七年抑郁无为、七年贰臣之耻,竟笼罩了王锋全部的生命。

本来,以王铎的用功和天分可以成为书界巨擘,然而历史的错位和政事的复杂难解,使他投降了满族人建立的清朝政权。惋惜和批判是后人常有的态度。正是这个道德上有亏的选择,使他降清以后的生命充满了无限苦楚与哀凉。也正是这种苦楚与哀凉,使他芳芳的一篇随笔耽溺于狂舞的笔墨丹青,以遣生命之轻。

关于人品和艺品,也许有另一种说法,同样从以道德谈艺的弊端引申而来。前述讲到道德和艺术各有两种面貌。除去那种真性情、真道德的理想状态,艺术和道德也有彼此欺骗的时候。一件艺术品,可以透露真道德的精神;可以充满伪善的礼法;也可以仅仅当作工艺,显示技巧。一个不屑礼法道德的人,可以狂、可以狷,可以把他全部的生命、热情和矛盾融于艺术。所以,像元遗山一《论诗绝句》说:“心声心画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而孔子也有教海:

“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按照孔子的说法,单单凭一段经历、一次选择,就从伦理道德一面把人否定,抹杀他本有的艺术造诣,是不妥当的。

然而归根结底,中国人的传统是偏向第一种说法的。惟“德成而上,艺成而下”才符合几千年的美学理想,才是正宗的。而后一种说法,显然有一些现代的意味。

在芳芳的心里,中国文化、中国文论,有一条清晰的线索,一道丰盈的脉络。这对她以后求学西方,浸淫于西方文化的世界,无疑非常重要的参照和视角0过后,我陪芳芳去买了一条漂亮的旗袍裙后,又为她定做了一条。那天她爷爷八十大寿,她就穿着定做的那条旗袍裙去赴宴。到底是大姑娘了,旗袍裙穿在身上显得格外妩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