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灯红不酒绿
14581300000001

第1章 我的大院,我昔日的梦(1)

我小的时候,家住在北京东单附近。稍微熟悉北京地理环境的人都知道,东单距天安门仅一箭之遥,过去有牌楼一座,是进入皇城的标志,因此得名东单牌楼。解放前,东单牌楼一带居住的多为有钱、有身份的人,房舍地貌因而得以俨然些。若从高空俯瞰下望,紫禁城那一大片黄瓦红墙的宫殿外围,便是横平竖直街道上的四合院群落。这些四合院,一般都是硬山式建筑,青砖灰瓦,大屋顶的房檐下盘着一座爬满青青叶的葡萄架。高级一点儿的,还有一扇红漆绿楣的大木门。门里是迎面一座石影壁,蹲着两只把门的小石狮。这小石狮子似狮而又非狮,头部、四腿、爪子、尾巴全部嵌进石中,造型之洗练,令人想起远古的墓刻。然而我住的那座院子,却是一个迥然的例外。这是一座深宅大院,深到占据了两条胡同之中的全部空间,大到差不多有天安门广场那般大。院内没有大雄宝殿一类的大屋顶庙宇,也没有飞梁画栋的中国式楼阁亭台,更看不见假山、影壁、小桥流水的东方风光。而是一个典型的欧洲小世界——绿草如茵,中间高耸着巨型花坛。

树影婆娑之间,是一条翠柏簇拥着的石板路,通往若隐若现的一座座二层小楼。小楼全部为哥特式建筑,平台尖顶,米黄色大落地门窗,楼内诸陈设如壁炉、吊灯、百叶窗等全部来自欧美,墙外爬满茂盛的爬墙虎在东单牌楼一片宁静的四合院群落中,突然出现了这么一座西方园林,不由令人想起黄山的飞来峰,那是大自然的造化,这一个却是人工玉成。都如此说,大院是美国人1917年始造,属协和医院建筑群落的一部分,连各个小楼的编号也是与整个协和楼群排在一起的。也有人说,这是用清政府丧权辱国的庚子赔款建造起来的;那上面的文字写着用的是浴冗菲勒薛投资。还有庶民说,解放以前,这个院叫大院,说是门口常年飘着中国和美国国旗.里面住的都是洋人和中国的高级知识分既未免带了点洋奴的嫌疑,我因此是否确凿。按说年代并不久远,本应不难因了老人们的缄默,我也就至今没有弄清住高级知识分子一说是不错的。解放前,大院并住进小洋楼的华人,全部为协和医教授。我国著名的外科专家黄家驷教授,41号楼,我小时听说他是英国皇家医学的唯一会员。还有我国著名的妇产科专家,住在第28号楼。

有故事,说是解放病人找到林府上,即使是衣衫褴褛的穷夫也一律不让门卫挡驾,而是免费诊治,以钱财,致使京城遍传林巧稚美名。是因了这些因素,老北京的平民百姓,过兰去从这院门口走过时,都是怀了敬畏之心久之,百姓们的嘴上便约定俗成了对它的协和大院,这称谓一直沿袭到现今。解放后,黄、林二位仍住在这里,其也仍住在他们各自的小楼中。那时的等级严的,正教授,即一二三级教授者,可以座的带有木顶凉台的独楼,这样的独楼共:副教授,即四五六级教授者,则只能住连:有凉台而无木顶的联楼,虽然叫联楼,其个独自成一统的小楼,不过外在建筑结构罢了。我有幸住进这样一座大院中,托福于那时我父亲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中的一个军在的部队恰巧是北平解放后接管协和医院:1955年,这批军队干部全部脱下军装,和医院和中国医学科学院系统。当时的这批干部们也逐渐变得家带成题。但这支纪律严明的部队于教授们的洋楼秋毫无犯,只在大院后边辟出一片荒地,盖了一座四层的宿舍楼和三排平房。这些砖木结构的新建自然远远比不上泰国优种稻米灌浆、菲律宾上等木板铺地的小洋楼舒适高级,但军队干部们从军政委到小排长,没有一个人抢占教授小楼,这种状况差不多一直保持至文化大革命。我家住的是三排平房中的两间,门前也盘着一个葡萄架。

父亲那时在做医科院的组织人事工作,经常出入各个小楼的教授家门,我有时也跟着,便得以窥见小洋楼内的高级陈设。其实小楼们对父亲来说并不陌生,解放前夕,父亲和他的共产党员同学们,就曾接受地下党的指派,以进步学生身份进入一座座小楼内,做教授们的争取工作。有一回,他当年的一位同学来家,还感慨地说起某次到××教授家去,教授请他们吃草莓冰淇淋的情景。我的父亲却从未说起过那段辉煌的历史,他始终对教授们彬彬有礼。他的迁居大院的部队战友们也都始终对教授们彬彬有礼。虽然他们之中有的人文化水平不算高,但他们都用严明的纪律约束着自己和家属,尽量遵从着这座学者大院的文明传统。我还清楚地记得,一次从幼JD归来,我和小朋友们站在林巧稚大夫家门前的花圃看花,有一个小女孩忍不住想去掐一朵极美丽的蔷薇,恰巧被林大夫看到。一生酷爱鲜花的林大夫生气地制止了她,我代那个小女孩认了错。那一年,我也就6岁,以后,我们一群孩子再没有伤过大院的一花一叶。我上小学那一年,我们家突然成为全院最瞩目的家庭。

那是1961年,我哥哥以优异成绩考取了在北京排第一的男四中,这在大院众多的孩子是中绝无仅有的,这很使我父亲光彩了一阵子。后来我的学习成绩也很好,大院里有个男孩女孩与我同班,我的成绩总是稳稳地排在前一二名之位,令那些教授的孩子们自叹弗如。我的小心眼里便也存了一个愿望,希望到我考中学时,能考入在北京排第一的女校师大女附中,使我们家庭再度光彩一次。可惜后来碰上了文革,使那愿望成了泡影。不过坦白地说,我那时可真不用功,只知道疯玩。大院的花草树木最令我着迷。每年春天,阳历3月中旬开始,我们一群孩子便天天跑到大院门V去盼望杏花。那里有一棵一抱粗的老杏树,不知是地气还是天光缘故,年年都是它最早抖擞起密密匝匝的花骨朵,在寒风中便绽出淡粉色的小花。每年每年,当我们一连企盼数旧了好发现老杏树的花枝上出现一朵、两朵小花时,便一个个惊喜得大叫大跳,在大院里飞奔开,告诉每一个碰见的大人和小孩:老杏树开花啦,春天哕!记得每个大人,不管是教授们还是干部们,全都冲我们点头微笑,仿佛我们就是那杏花,就是那春天。等如今我已长大成人,重新揣度从前那些大人们的心态时,益发体味出成人的那种对不曾留意的春天猛然莅临的欣喜。那棵老杏树,一定是协和大院众花树的精神领袖。从它的花朵绽开之日起,我们大院便一年鲜花不断了。第二棵开花的是黄家驷教授楼前的那棵中年杏树,而第三棵则必定是29号楼旁边的那棵青年杏树。这三棵杏树罢了,就是雪白的梨花了。

大院里只有一棵梨树,每年结不结梨印象不深了,但那随风飘曳的冰清玉洁的梨花,却永远地刻在了我的记忆里。谢了梨花,大院的花事就纷繁起来了:大门口的迎春花迎客始罢,甬道两旁就走来一棵棵白丁香紫丁香。不几日,桃花也伴着嫩叶开了出来。还有我最喜欢的灌木榆叶梅,一团一团的粉红色像人工造出的大花球,远远地就让人看醉了眼。这时候,草地上的绿草,也早已染绿了那一方方土地。柳条依依,白色的柳絮迷蒙了天地空气。最给人以喜悦的是生命力极强的杨树叶,等它们唱歌似的一齐摆动着新绿时,不要说从它们之下穿行,你就是看着它们竞长,也痴痴地觉得自己正在长大似的——那时候,我是多么盼望自己快快长大!而大院里的人们,不论是教授们还是干部们,一个赛着一个地贪婪,对周围这么多奇花异草仍嫌不够多,还一起动起手来栽花弄草。

于是,看罢了绿树,再回头来看鲜花,便更加眼花缭乱了——粉白相间的海棠花,红的、黄的、紫色的月季,重瓣的芍药,甜香的槐花,火红的石榴花,五颜六色的蝴蝶花,小太阳似的蒲公英,小红灯似的倒挂金钟,名贵的花之王君子兰,还有奇异的令箭荷花和仙人掌花,一现的昙花和千年铁树花,浓香的晚香玉和夜来香,娇嫩的含笑和美人蕉,挺拔的大丽花和菊花,以及红云似的一品红,婀娜多娇的仙客来还有许许多多我叫不上名字来的各色花卉,直开得将春延长到夏,将秋延长至冬前面说过,我们大院离天安门不远,这便占尽了地利之优。我们这群孩子们,一年之中最欢乐的两个夜晚就是五一和国庆节。一俟那轰呜的礼花腾空,院子里就被花朵的雷霆灼照得红腾绿舞,亮如白昼。如果风向对头,还会有一顶顶白色的降落伞从天空飘下,把我们撩拨得哇哇大叫呵,如今想起这一切,真是旧梦依稀,止不住的女儿情呀!而这一切,至文革罹祸,一夜之间便被破坏怠尽了。那个血雨腥风的1966年,先是花草树木被砍、被烧,又是抄家的书籍旧物被砸、被焚,冲天大火一连烧了数日。后来,便是医院里的造反派携家带口搬进来占领牛鬼蛇神大院。理由是:你们这些走资派(指干部们)和反动权威(指专家们),住着这么好的房子,是对广大工农兵的蔑视和欺侮!于是,教授们被勒令腾出一间又一间住房,由洗衣工、清洁工、门房、厨师、花匠组成的无产阶级住房大军,住进了一座座哥特小洋楼。唯一幸免的,是28号楼。当时按照周恩来总理指示,北京市公安局派人保护了林巧稚大夫一家,使大院得以保留下唯一一座教授楼。

十年不短,大院当然发生了一系列大小事变。因其重提引人心酸不已,干脆跳过不提。只有两件事不可忽略过去。第一件,是工人阶级进住不久,院里召开居民批判大会。为的是新搬进来的一个厨师,走路有望天的毛病,院子里的孩子淘气,给起了望天儿的绰号,还跟在他背后学他走路。喝,这可是犯了滔天大罪!一位当时被造反派结合的、红得发紫的小干部慷慨激昂地发言,激动得声音都走了板:这/是/志/阶/级/斗/争/新/动/向!这/是/资/派/和/反/动/权/威/们/在/发/泄/对/工/人/阶/级/进/住/大/院/的/不/满!第二件,是1972年某日清晨发生在大院的一幕:那正值美国尼克松总统来华访问期间。那一天,晨练的人们刚刚归至家中,大院里走进4位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只见他们随处走着,拍照着,最后停在44号小楼前。这座小楼自从6年前一位清洁工住进后,在半个木顶凉台上垒了一问有门有窗的小平房,还留了一个烟囱通道,使哥特式风格溶入了某种中国的建筑文化。4位洋人大概被这种神奇的洋为中用能力惊呆了,半晌才如梦醒来似地举起了照像机后来,从当时的最高权力机关——革命委员会传来消息,这4个洋人是跟着尼克松来访的美国人,其中有一位当年曾在这大院里住过.大概是寻故地来了。革委会认为那位工人严重地丢了中国的脸,措词严厉地限令他子XX日内将小平房拆除,恢复哥特式原貌。而那位工人全家拚死拚活地捍卫不拆,又让革委会丢了一次脸,那小平房也就一直保留了下来,屹立至今。如今,每当我看到那中西合璧的44号小楼时,心里都涌出一丝惆怅。物非人非,今日的协和大院里,已住进200多家,除了教授、干部们之外,还有工人们以及他们的家属儿女,几乎百业俱全。

最有意思的是那家有着两辆外国小轿车的个体户,昔日是大院里最贫穷的一家,全家六口人就靠当家的40来块钱吃饭。如今,已成为大院里食最精细、衣最美艳的首富。真是世事沧桑啊!我的大院,也是一面历史的镜子吆!所幸的是,改革十年,大院又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草坪又重新植上了,柏树又重新栽上了,花坛又重新砌上了。还于一片绿意鲜花之中,新添了两座历史上也不曾有过的白色的藤箩架。一株盆粗的银杏树和五株两人搂抱不过来的老槐树,也被挂上古树XXX号的标记,被铁栅栏保护起来。大院又重新恢复了四时鲜花不断的面貌。在今日高楼林立、喧闹拥挤的北京城中,这一座花园式的院落,更显示出幽深的宝贵,便于一早一晚,吸引来大批的附近居民。清晨来打太极拳和跳迪斯科操的老年人居多,傍晚是牵了孩子来散步的中青年夫妇们,与红花绿树交相辉映在一起,又构成了一幅幅颇动人心弦的画卷那三株报春的杏树,竞还都幸存着。虽然其中的两株各被劈去一半枝权,但两株半残的树都还在开花、长叶、结果。只是这一切亦是物非人非了——我早已不再是20多年前那个梳辫子的小姑娘。那在寒风中天天企盼开花、然后惊喜地向大院里的人们报春的小姑娘,该是我的女儿了!这满院神奇的花草树木,也该是属于她的了。只有这悠远的旧梦,依然属于我凭谁问,一百三十年前,你曾怎样在那场罪孽的火海中呻吟?凭谁问,一百三十年后,你又怎会从火里血里重新涅檠?苍天也问,大地也问,江海也问——历史的支点,到底在哪里?久倚在汉白玉的桥栏上向下眺望,我的心里漾着一股热流。抬望眼,长桥两侧,古松叠嶂。清风徐拂,啼鸟长鸣。

充满柔情的湖水,宛如一匹碧绿的缎带,于嶂岩夹翠之间温馨地滑过街心。两岸旌旗招展处,是一家挨一家亭台楼阁式的店铺。这就是仿照清代原貌重建起来的新苏州街。苏州街涅桨这条以水带店的买卖街,坐落在颐和园万寿山北坡脚下。若对它发思古之幽情,它是生而已有二百余年了。昔者,原街原址建于清代乾隆年间,那时这座皇家园林还叫清漪园。相传是乾隆皇帝为其母孝圣宪皇后而建,以宽慰老皇后想念姑苏水街秀色之心。这位天子的孝心倒是尽到了,而国库里的银子也白花花地流淌成河。整条水街修建得绮糜奢丽,极尽皇家铺排侈烂之风。古玩古衣、茶馆饭店,样样俱有。开店的是内监,跑堂的则须从外城市中选来声21响亮的人,龙驾过时,更得把叫卖声、报帐声、核算声弄得杂沓并起,使乾隆皇帝和嫔妃太后们听了高兴至于一个个皇子皇孙公子哥们,更是终日流连其中,提笼架鸟,呼狗唤鹰,狂饮滥赌,寻欢作乐不料想,860年一个屈辱的日子里,大祸从天而降,英法禽兽一路杀到这里,抢掠一空旋即又伸出罪孽的火舌,把一切尽皆吞噬。可怜灰飞烟灭之后,空遗下荒台废基、残垣断壁,被风风雨雨剥蚀至今。若细细寻觅,两岸斑驳的花岗岩上、瓦砾荒草中,还清晰可见昔的店铺遗痕。清风的悲鸣中,啼鸟的幽吟里,也倘能听见昨天的阵阵叫卖声。唯有那乾隆皇帝自以为可以传之千秋万代的盛清气象,早已精气全无,一了百了了空遗下西风残照的颓悲!呵,你伤痕累累的苏州老街,你满腹悲怨的残破老街,已空自呻吟了一百三十年!谁能不为你洒泪?谁能不替你遗恨?谁又能不为你今的重新开市而心潮起伏!曲折蜿蜒的湖水把一条街引领得曲曲弯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