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家铺面都是青砖朱楣,玉壁红柱,显得棚户生辉。厅堂处,各个高悬着镏金字的黑色大匾,炫耀着自己的宝号。不用说登云阁是卖鞋的,老染房是布店。还有银庄、画行、茶楼、酒肆、戏园、客栈等等,一个个宫灯高悬,案明几净,静候着佳宾的光临。最引人注目的,是门前挂着朱、黄、蓝、青、花各色长幌的一组西藏式寺庙群,别开生面地铺展开以庙带市的商业模式。便又于江南水乡的诗情画意之中,投入了一股粗犷豪放的高原风情,引得人的心神飞扬起来。尽管这又是封建帝王那种封疆列土、自我膨胀意识的典型体现,但这种袖里乾坤、万类皆入于我的奇特的园林景观,在世界造园艺术史上,却算得一颗独一无二的明珠。进得店里,着清代长袍马褂的老板会迎上来打千,花团锦簇的老板娘也会来道上一声万福。然后,一碗香茗捧上,你就需要掏出特制的仿清代铜钱了。不知是谁的主意,新苏州街里,只流通这一种仿古钱币,大概是为了彻彻底底地引发游客们的思古幽情吧?是的,一切都像,很像。连同歙乃摇荡的古色古香篷船,连同声声入耳的江南丝竹之乐,还有锦缎流苏的小轿,白底黑字的肃静、回避木牌这一切,都忠实地展现了8世纪的人文景观。
可是,似与是之间,从来都隔着一条天然的鸿沟。何况,其间又已隔着130年的长度空间,隔着一个多世纪所发生过的兴兴衰衰!历史是可以重塑的么?我缓缓走下长桥,走向苏州街。满街飘浮着油漆的新味,时时提醒着我,这是重塑的苏州一条街。不管历史是不是能够重塑,苏州旧街是焕然一新了。修复它的工程,是1986年开始的,5年后的今天竣工。复原设计由清华大学建筑设计院承担,大量参考了国家第一历史档案馆等处的苏州街档案资料、文献、实物等,用去人民币1000万元。130年的长度空间,其间突变了几多风云?弥漫了几多战火?呈现了几度繁荣?——其结果,无论是号称小中兴的同治皇帝,还是贪婪阴险的慈禧太后;无论是拥兵割踞的北洋军阀,还是祸国殃民的蒋家王朝,谁也无意、无暇、无力修复这条苏州街。唯其在今天,历史的洪流奔腾到20世纪90年代之际,在改革开放的晴天朗日之下,才终于重现了这个大规模的完整景区,了却了几代炎黄子孙的殷切心愿。从这个意义上,苏州街的新生,当是引人自豪的壮举。
然而,当我吮吸着满街油漆的新香,当我徜徉在厚重的石阶路上,当我摇荡于湖水的街心,当我抚摸着朱红的店门,当我眺望着长幌、龙旗和宫纱灯,心里却更浮现起许多复杂的意绪。一时,重建苏州街引起的遐思,如云如雾,如丝如缕,竟扯不清。一只古色古香的篷船,大模大样地摇荡着,滑向街心。头束前清黄巾、身着清式黄袍装束的船老大,麻麻利利地操着船桨,推动着小船摇摇曳曳前行。看不出他们脸上的表情,也便不知道此刻他们的内心里在想着什么,只觉得倏然之间,有一种错觉从心里升起,以为他们真的是前清遗民了!满船乘客开心地笑闹着,尽量松弛下心境,欣赏着这当年只有皇帝贵族们才能享用的江南秀色。也看不出他们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他们内心里想的是什么——是新鲜?是满足?还是凭吊?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和一个人。那是在70年代,我去参观曲阜的孔子庙。路遇一位游客,四十多岁,看穿着言谈像是哪个乡镇工厂的采购员。他一听说我是北京来的,立即用神秘的口气问我:你登过金鸾殿吗?我答:你说的是故宫吧?去过,北京人都去过。
想不到他竟眯起眼睛,一副神往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才不无羡慕地说:那可是皇帝的龙廷啊!我被逗得大笑起来。那时我还年轻,不曾经历过许多事,只觉得采购员到现在还把皇帝老儿看得这么重,真是可笑极了。及至今天,我才省悟过来:那也是一种思维方法。中国人里面,各种各样的思维方法,还有许多种呢!那么,如今重游苏州街,人们又是在用何种方法思维,体现何种意绪呢?而重修苏州街,让今人重新领略昔日的皇家气派,又是为了什么呢?正思忖不定之间,耳畔忽然响起一迭声的呼喊:安——乐——渡安——乐——渡我吃了一惊,忙向岸两边张望。然而奇怪了,并没见有人在喊。看看舟中乘客,瞧瞧路上行人,也似乎并没有听到这喊声。他们还在照样嬉戏。抬头望望天空,苍穹明净,白云片片。低头看看脚下,湖水澄澈,碧波粼粼。也许,这是我自己内心里幻化出来的喊声?安乐渡实有其故事,见于《清稗类钞》:昔者,皇帝在圆明园御舟徐行,则岸上宫人曼声呼日:安乐渡。递相呼唤,其声悠扬不绝,至舟达彼岸乃已。文宗出狩时,穆宗尚在抱,戏效其声,上抚穆宗首日:今日无复有是矣。言讫,潸然泪下,内待等皆相顾惶惶不已。
文宗即咸丰皇帝,穆宗即同治皇帝。在咸丰当政的851年至1861年的10年间,正是清政府急剧衰落、帝国主义列强图谋瓜分中国之时。所谓出狩,实际是落难逃亡。咸丰皇帝的潸然泪下,正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一种心灵写照。他多么希望昔日的康乾盛世能够长此以往,以保证他的子孙后代们永远安乐不绝呀。可惜,历史是不可能依着这位封建皇帝的意志为转移的!更何况,所谓的康乾盛世,就真的是那么美妙吗?愚蠢的咸丰皇帝呀,你难道不知道,你心目中的繁华盛世——早在当年苏州街修建之初,其实就已经是一支挽歌了!听人告诉说,时至前不久,还曾有人听到过这支挽歌。我就在石阶上坐下来,也想碰碰运气。新修的石阶路面,光崭崭的,十分平整、干净,给人一种纤尘不染的感觉。昔的繁华和鼎沸、风烟和血色,都早已被岁月抹去。然而,寂寥的石阶上,突然响起一串沉重的脚步声。这是来自我的脚下,还是来自我的内心?我听到200年前的那些亡灵,正在石阶下面游荡歌吟。
一时还听不清他们唱的是什么,但分明能感觉到他们依然激烈的情绪。莫非,他们是想从历史的深处走来,为我歌上一曲?——哦,是了,你们想唱什么,就唱唱吧,我在倾听。——那么,我们就唱了,你听好。半空里,真的就响起了悲凉的幽吟,听得人脊背直发凉: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睡也无聊,醒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一曲唱罢,又响起另一曲:行到那旧院门,何用轻敲,也不怕小犬叶叶。无非是枯井颓巢,不过些砖苔砌草。手中的花条柳梢,尽意儿采樵。这黑灰,是谁家厨灶?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好悲凉的曲调!莫非,这就是那支挽歌了?——正是,正是。盛世写衰歌,这不是一个铁定的规律么?还请随我们来,带你去看看所谓的乾隆盛世,是怎样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腾地跳起,随亡灵们匆匆而行,迈进了乾隆末年的大门。恰好,正赶上府库清点完毕,库存告匮,偌大国库里只剩下银钱二百万两了!消息急报龙廷,把个乾隆皇帝从风花雪月中惊起——这还了得,倘一遇灾荒,除了大开捐纳,加重税赋,便毫无办法了。
砀如此做,业罐哿起民怨沸腾、动摇国基,所谓盛世的殿堂,细细看去,充其量已是一座纸糊的牌坊罢了!乾隆龙颜大怒,拍案叫道:5年前,国库里不是还有存银八千万两吗?钱都哪里去了.查!还能查出个什么结果呢?!亡灵们一起大叫起来。除了官吏的贪污,你乾隆自己的铺张浪费就是一大笔消耗呀。大修避暑山庄,所费亿万。大修圆明园,又是不下亿万。还有你的六次南巡,五幸五台山,五次告祭曲阜,七次东谒三陵,两次巡游天津,一次登赏嵩山,一次游览正定,多次避暑热河哪一次不是修桥铺路,搭建行宫,道设彩棚,河行龙舟,造成万人空巷的喜庆气氛?更兼你的王母、嫔妃、官吏、奴的大大小小红白喜事,日日天天寻常消磨,全都穷尽奢糜,极尽排场,这么争相坐吃而大山能够不空吗?乾隆无言以对,欲转身逃走。亡灵们蜂拥而上,将他团团围在中间。他们挥舞手臂,腾挪奔突,跳着神秘的亡灵之舞,发出慑人的喊叫就让他们尽情地发泄出百年的幽怨吧!我站起身,默默地走回苏州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