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灯红不酒绿
14581300000016

第16章 这是九二路(2)

眼见他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我第三次暗暗称奇,亦觉得特别好玩,就故意逗他:本道,你这个官是怎么当的,怎么到现在还是一个红脸汉子?他盯着脚下的铁轨,仿佛在审问它们:那你说官是什么样子的?我一本正经地说:得形不怒于色呀。得寡言少语呀。得没有个人性格呀。得游刃有余呀。得不对着心呀他说:我就是学不会,你说怎么办?又提高声音说:可是我的工作做得可好了,不信,你考核考核去我考核了有关资料,得知盘锦是一座典型的移民城市,从这里有人烟时起,就差不多都是逃荒来的,从山东、从河北、从东北,有汉族、满族、回族、朝鲜族、达斡尔族靠自己诚实的劳动开荒种地,捕鱼捞蟹,还要年年与洪涝灾害进行殊死的斗争。8年前辽河油田大会战时,几十万石油大军麇集红海滩,又使这里的南腔北调中增加了新的方言。这么多山南海北的人聚在一起,兄弟姐妹一样相处,还鼎力同心地把一座现代化的城市从东方地平线上冉冉地托举起来了,你说,盘锦人,了得?了不得!

澳门,我何时才能走进你?

我自己觉得跟澳门有点儿特殊关系,虽然,我跟她的大大小小根系之间,找不到直接的血脉。但我就是对她心心念念。人生怕惦记,我是从那个奇怪的名称大三巴开始的。那是香港回归的时刻,有一位性急的澳门文友,从遥远的南国寄了一篇稿子过来,急着向大陆读者展示澳门的华彩。他首先就赞美了大三巴,具体细节我有点儿记不大清楚了,可那个雕满了华贵纹饰的大三巴牌坊,却犹如被我亲眼看见了一样,从此不但鲜明地印在我脑海中,而且勾起了我无限的遐想——不过,我又确实没有着急,我是觉得,随着日子和细节一天天有血有肉地丰满起来,我也正在一步一步地走近她。后来,澳门也如期回归了。

在那激荡人心的历史大庆典之中,我又在自己主编的《光明日报》文荟副刊上,组织刊发了一组介绍澳门的文章。方方面面的勾连越来越丰满、越细密了,有一天,我收到一位不知名的读者——澳门读者的一包邮件,打开一看,呀,是澳门艺术博物馆的介绍资料。一共有10函美丽的小册子,图文并茂。最上面的一函,题着澳门艺术博物馆7个苍劲的大字,不知道是谁的法书,只看着字势和笔力都好。打开来,一缕古香气氤氲而来,历史,顷刻就在这里现身了——有佚名中国画家的布版油画《澳门南湾》,有法国画家奥古斯丁·博尔杰的铅笔纸本画《妈祖阁海边的舢舨》,有英国医生托马斯·屈臣的水彩纸本画《炮台俯视》这些古典的朋友们,不仅笔道、构图、色彩都是古典的,是300年或是200年前那种标准的纯粹与宁静;而且连心情也是古典的,比如风是轻轻地飘在云彩上的,海是温柔地浮在桥下面的,炮台是升起在一抹黑的浓云之间的,哎呀呀,真是养眼——尤其针对今天这特大暴风雨一般的喧嚣,和整日汲汲于觅食的我们!然而当然,最最重要的,还是澳门的镇岛之宝——圣保罗大教堂;还有澳门的门神——大三巴牌坊!英国画家乔治·钱纳利的铅笔纸本《圣保罗教堂》,俄国画家乔治·史密罗夫的水彩纸本《圣保罗教堂前壁》,这两幅大画中,大三巴牌坊都赫然矗立在纸上,只不过有了本质的区别:钱纳利是抢在了1835年那场凶悍的大火之前,那时圣保罗大教堂还没有焚毁,所以牌坊精美,教堂亦精美;而史密罗夫的画面只剩下一座大三巴牌坊了,看得出来,画家有意把它画得顶天立地,然而却也遮蔽了一个更重要的减数:不闻历史辛酸的人只道其巍峨,再也不听见它身后的长长的嗟叹了。我见此画已叹息、,又见此景重唧唧!剩下的函小册子,都是各个分馆的专题展介绍有《第四届澳门艺术双年展入选作品展》、《历史绘画展》、《千面舞台展》、《石湾陶瓷展》、《香港现代陶艺新印象展》、《儿童绘画交流展》等。最提升我对澳博,乃至澳门文化界,甚而整个澳门特区的尊敬之情的,是《千面舞台展》的开幕词,其最后一段语日:作为澳门艺术博物馆的首项展览之一,我们想让世人透过千百张善良的面孔慢慢了解我们,也让我们再次看清自己心灵真实的模样。

1999年对于中国、葡国和澳门来说都是极具意义的一刻。作为澳门人,也许还是首先确定自身存在的形态和价值,才能重拾属于自己的文化自信。不然的话,一旦失去聚积着千千万万生活烙印的多元文化遗产,澳门将永远消失在珠江三角洲急速冒起的大小乡镇之中。天哪!我禁不住喊了一声,提示注意自己的情绪——难道,这位陌生的读者有着特异功能,知道我是个博物馆迷?神州31个省市自治区,我已经跑了28个,首先激动的就是博物馆。至于市、地、县以降,每到一地,我也是先打听清楚博物馆事宜,然后才踏下心来吃饭,睡觉。就连藏在大漠深处的哲里木博物馆、远在天涯海角的东山岛博物馆、置身鹤壁煤城的私人陶瓷博物馆,我都去拜谒过了,至今仍清晰地看见那些陶的、瓦的以及锈迹斑斑的青铜的碎片、残品们,在悠悠地诉说着神秘的远古,在异常坚毅地彰示着它们的个性。

对了,去年我还去了华盛顿美国国家博物馆。那些从欧洲来的属于整个人类的艺术瑰宝——大卫、罗丹、德拉克罗瓦、梵高、毕加索们把我迷得神不附体,心都停跳了,只恨不能把自己变做衬托那些珍品的柜子、框子、台子,好日日地厮守在身旁。于是,我又发出了一声喊,提示自己:下一个博物馆,该是澳门艺博了!唉,天知道!玉阶空伫立,心鸟瞎飞急,现在都已过去第五个年头了,英雄气短,澳门呀,我还没有走进你!不是因为没钱。今天的中国知识分子,待遇不低,有赖于国库的逐渐充盈,钱包是越来越鼓了,花个万把块钱旅游,宛如看场大戏,连跟老婆老公请示都不用,拎包就走人。

也不是因为没时间。改革开放的中国,还是社会主义的中国,不像美国和日本那样,把人当高速的机器使,完全没有了人的存在,更谈不上享受生活的真谛。还不是因为没机遇。有好几次,都走到厦门、深圳了,隔着海,近得一步就跳过去了,可却只能站在沙滩上,跺——脚,空恨着咫尺天涯!当然喽,也是可以参加个一两日游的团队,便宜时只要一两千人民币,呼哨一声就过去了,商家巴不得呢。可是我不想。跟着大拨儿轰,急行军似的,填鸭子似的,逃难似的,被押犯人似的,上车就睡觉,下车就尿尿,到了景点就拍照,一问啥也知不道!我,一个堂堂正正的作家,本来是想好好访查一下澳门的历史、社会、文化的;又本来是带着圣徒的心态去朝拜博物馆的;我甚至还想躺在沙滩上听听浪花的细语,闲坐在榕树的浓荫里看看街景,如果只允许我急行军,那我还干什么去呀?还是留着念想吧——我情愿留着美丽的、神奇的、走进童话世界一般的念想。世上珍宝本稀有,必须取朝拜的姿态。今年早些时候,机会似乎来了!一位教授朋友,应邀到澳门某大学教书一年,学校给她提供了一套三居室住房,柴米油盐都不缺,就屡次呼唤我过去。她说她离那迷乱我心的博物馆,近得转个弯就到了,大三巴牌坊也是每天散步的去处。我的眼睛唰的一下子亮了,闪闪放光,决心立即行动。为了避免仍是将军白发,仍是书生老去,仍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这一回,我选择了走公道。可到单位一询问,好心的处长告诉我说,到港澳台,办公事签证更困难,比办出国还难!而且还要算一次出国,不划算。待听明白了我的愿望,他沉吟了许久,又许久,才终于给我出主意说:要不你就办个荷兰吧,不是那头请你去讲学吗,回来时签证有效,可以在澳门呆上几天。哎呀,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又勾起了我的一段情绪——。是,去年荷方是约我前往,邀请讲讲大陆的散文创作态势。我单位也批准了,并积极为我申请签证。结果,各种齐备的表格递交大使馆了,却也石沉大海了。可能是因为非典?我十分理解,自觉地放弃了申请。

今年,荷方的邀请函又来了,于是,我和单位的手续又像描红模子似的,横平竖直地走上了一遍。大使馆这回却连回函也没有。几天后,荷兰那边,邀请人接到荷国外交部的电话,电波那边是位女士,口气罕见的生硬,几乎是质问的口气:她在这里,为什么要呆那么多天?!是,可尊敬的女士!如果你从没来过中国,难道你会做完报告,扭头就干瘪瘪地打道回国?我不相信你不想看看我们神秘的故宫、长城、黄河、长江何况,我比你还不同,我是一位作家,我的使命就是走、看、听、叙述世界和人生。说来也奇了,2002年,有英国文化部门出面,邀请多位中国作家和记者走访英伦,期望通过他们,使中国公众了解当代英国。而现在,我这个正宗的中国作家兼资深文化记者自己上门去,你倒是百般刁难,在你眼里,中国人都成什么人了!可惜我这义愤填膺的反诘,马上就被那深不见底无际尤涯的黑洞吞噬了。人心不古,如今甚嚣尘上的,闹得全世界鸡飞狗跳的,是基地组织、恐怖分子、非法移民、SAS、禽流感、口蹄疫、艾滋病、埃伯拉病毒大家天天生活在风雨飘摇中,不担惊、不受怕、不警惕、不疑惧、不不相信别人、不他人即地狱、不自扫门前雪、不莫管他人瓦上霜、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才怪呢!况且,好心的处长也说了:港、澳、台也好、荷兰也好,都是多小的地方,不卡得严点哪儿能受得了?你就瞅咱们那些腐败官员在海外游山玩水吧,你就看那些偷渡的福建、安徽、东北人的行为吧,把人家家里弄得乱七八糟的,也确实给咱中国大陆丢脸呐!啊——唉,中国知识分子也是诚实的知识分子,我无法回避这伤疤,这痛!回想起去年在美国,一家中餐厅邂逅了一个三厨,一个偷渡的福建农民,一个很标致的小伙子。他也是出来以后才知道个中的苦楚:语言不通,每天死做活做,只有星期天做贼似的去一趟中国城,看看街上妹子的脸,离家时还借了将近40万元偷渡债他的嘴巴张成一个刀把,目光如刀片,似乎要向全世界剖开他的胸膛!可叹要命的是,还有一批批无知无畏的后来者,在重演这人间的惨剧。

一提起这些,我也就臊眉搭眼的,没那么气粗了。中国古话知之难,不在见人,在自见,中国现代话换位思考,中国俗话人心都是肉长的,俱是我们中华祖祖辈辈传承的道理。将心比心——我,我?我!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当晚,已久不做梦的我,居然做了个大怪异的梦:和一个朋友,在美国一家快餐店里吃饭。一张桌子,一边两把椅子,是那种连在一起的快餐椅。我与朋友对面而坐。正在诉说之间,突然他身旁和我身旁的空椅子上,坐下了两个彪悍的打手,身后还有几个包抄过来。转眼间,朋友被他们扭住了,我被他们拧到大门外。我用中文恳求他们放过那位朋友。正交涉间,突然漫过来了大洪水,铺天盖地的,像黄河壶口瀑布那么冲,把我和朋友冲着走,顺流而下。满目皆是水,整个世界全被大洪水淹没了。我们漂呀漂呀,忽然看见低处有一个所在,是一座中国庙宇的大院落,像真空大鱼缸似的,里面的水平静得像一块透明的玻璃,洪水从它两边绕过,并不侵犯它。我和朋友跳了下去,来到里面的窑洞前。有贫困的老乡热情迎上来,让我们进屋。这时,洪水又淹过来了,我不想再走了,老乡却拉着我向高处飞去,落在半空的山崖上。我觉得自己好似观世音,注视着脚下慢慢涨起的洪水这都是回和哪儿呀?但是,这却是完全真实记录的梦,绝不是为赋新诗强说愁。怪呀,难道这就是古人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我猛的推被而起,目光炯炯地坐在黑暗中,认认真真地寻思着刚才的梦。怎么也琢磨不出来。直到了清晨,恰是朝阳冉一冉升起之时,灵光那么一闪,我似乎突然看到一颗流星,在向天外滑去——。

绑架、抢劫、洪水,都可谓灭顶之灾。可在所有这些大危难中,我却都平静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做着每天的事,一点也没慌张。也没有害怕、焦虑、郁闷、痛苦、急躁和愤懑。好像我已经修炼出来了似的,灵魂升到了天堂,不再在乎凡界的任何雨打风吹:任你红尘滚滚,不惊,不怪,不温,不火;看你名利滔滔,不卑,不亢,不热,不凉;无为地接纳一切,又顺势而为;只唱着宋人张孝祥的词:肝胆皆冰雪啊,表里俱澄澈啊啊,这一切,是对呢?错呢?是好呢?坏呢?是积极呢?消极呢?是大智慧了呢,还是大糊涂了呢?这肯定是一个哲学问题了,哲学是我一向所怕,三五年、三五十年也许不能想明白。我拍一拍脑瓜,我明白了一件事,我知道自己得到了一个神启:澳门啊!为了你的安定、祥和、清洁、幸福和永生,我决定不再强求你了。我只将你那函美丽的小册子置于座右,有心情的时候打开来看看,纸上的舞台也摇曳,亦瑰丽。同时呀,也算是我真正去朝拜你的预习吧。功到自然成,有缘门自开。一天太久,十年不长。英雄不争朝夕。举大白,听金缕!至此,文章怎么写成了这样一个结尾,我也惊愕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