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三秋
题记:
秋:初秋,仲秋,暮秋。
三秋过去,严冬的铁蹄就踏过来了!
那一日天将欲晓,本来都要起床了,我却突然做了一个极其荒谬的梦。我梦见一位浑身披着金光的女神,对我说:“今天,你的城市,将完结三秋。”
我不信,那些日子,恰正是北京秋天里少有的好天气。说来,霜降以后的北国,确实不似南方的秋天,于小风习习、丝雨细细之中,渐渐地由澳热演绎出温润。北方是刀砍斧切似的,一夜之间,说声冷,就满世界里到处都充斥了冷的概念一一那是一种让人绝望的冷,最难受的就是呆在屋子里,稍稍坐上10分钟,寒意就能沁入骨髓,令你周身寒彻之后,产生一种永难忘怀的犋怕。这种日子里,别说读书写作会大受影响,就是人的好心情也要被打上折扣的。可是今年据说是闰八月的缘故,深秋不寒,巳到11月下甸了,太阳依然葆有暖人的热度,树上的绿叶也只是皴染上一个窄窄的金边。天气预报的温度竟和江南一样高低,令喜热惧冷的北京人打从心眼儿里舒坦。逢上高天蓝澈、阳光金亮的日子,我也会觉得情绪大振,工作效率会比阴寒天高出90多倍。
所以,我绝口对女神说不信。与其说是不信,莫如说是不愿意,不希望,不接受,或者干脆就是惧怕。
可是女神威严地说:“人算不如天算。”
我定睛细看,不由得一激灵——我的天,你道这位女神是谁?她竟是大名鼎鼎的简·爱小姐,整个儿英国历史上最有个性的女人。
我吓坏了,可是又不甘心,汕汕说:“那我和您打个赌吧?”
简小姐“噗嗤”一声笑了,然后十分沉着地说:“那好吧,你趁(“趁”:北方土话,“拥有”的意思)什么?可以全押上。”
我揪着太阳穴,使劲儿地想了大半天。可惜我真的是一贫如洗,不趁什么金山银海,只守着一个精神的家园,一天到晚苦苦徘徊其中,自己跟自己较着劲儿。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最后一咬牙,从牙缝里挤出14个字:“要、是、我、输、了,下、辈、子、还、叫、我、做、女、人!”
真是找死!是不是?
我已经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了,鬼鬼崇祟地总想往天上斜。
还好,我觉得起码太阳还正常,像往日一样一寸一寸地升高着,颜色也还是金黄的。街上的人比平时多了7000倍,而且全是披肩发,全描着眉毛,画着眼睛,瘵着胭脂,涂着口红,穿着裙子。明明没看见谁开口说话,可是空气中老是传来“嗡嗡,嗡嗡”的声音,就是几千人几万人同时在说话的那种声音,力量大得很。
于是我瞩咐自己加点儿小心。
进了办公室,一眼就看见我那张红色的办公桌上,搁着一0黑色的来信。素不相识的读者,在信中劈头第一句便是:
“竟想不到一个女人会有这样高尚的境界!”这是么意思?我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儿来,赶紧看了一下四周,幸好没人注意,就捂住腾巴往下看。通篇都是颂扬的话,原来,是他读了我的一篇散文叫作《女人不会》))的之后,引发了知音难觅又终于觅到、不写封信表达出来就难捺激情的一腔感慨。说实在的,这封信很打动了我,顿时使我泪水六万丈,有一种士为知己者写的知遇之喜。可是反复推敲这第一句话,又总使我耿耿,差不多要叫出来:
“女人怎么啦?女人就不能有高尚的境界?!”
真是再伟大不过的奇谈怪论!而更荒谬的,它竟是以真心实廉的赞美为里雁,走了许多路因而是经历了许多磨难,才千里迢迢来到我面前的。我一时思接千载,绪连万端,―个没忍住,扭头将信递给我的搭档”B君。
B君乃风度翩翩一学士,有高等学历,有书香门第的教养,还有青春的新锐感觉,很棒的一个小伙子,算是人尖子里面的人尖儿。可是他看了信之后,狡黠地一笑,不表态。只用一根长长的手指头,像敲打着灵魂一样,蔽着桌上的报纸说:
“女孩儿可千万不能读博士。”
我问:“怎么啦?”
他大剌剌地说:“读成了不也就变成傻子啦。”
“哎呦——!!”
那张报纸上刊登着“中国女博士”专版,介绍了几位杰出的女博士。其中有梃漂亮的女孩秀外懣中,显得又聪明又活泼又可爱,可是8君竟口出这样的胡言乱语,令我大为惊诧。又一阵悲哀袭上心头:连这么年轻这么优秀的知识分子,也还是这么忠心这么不二地追随着孔老二先生,可见中国女性的前进之路,还有多少陷阱、断层、沼泽、埋伏在等着我们啊!
心里觉得别扭,把头扭向窗外,突然吓白了脸:太阳巳被封锁在层层叠璺黑云里五彩缤纷的菊花、玫瑰、一串红、美人蕉、大丽花,还有香蕉、苹果、大鸭梨等水果,顿时头也耷拉了,身子也駕了,全都灰头土脸的失却了颜色。而杨树、柳树、槐树、桑树、讽树、银杏树、合欢树、黄桷树、梧桐树,甚至包括松树和桕树,所有的绿叶都正在“嘎嘎啦啦”地受着刑。肉眼都能看见的一排又一排黄颜色的虫子,就像一队队凶神恶煞的宪兵,正狞笑着、嚣叫着。
不过还好,中午时分,当我骑着自行车,沿着二环路向北京大学奔去时,天上没有下50万级狂雪,也没有刮400万级大风。
这是北京最漂亮的一条路,曾经花了巨大的人力财力,大掲沿线绿化美化。我居心叵测地东张张,西望望,看了又看,瞄了又瞄,目标当然是每一棵花木,连小的也不放过。还好还好,甭管是什么树,也甭管是阔叶、针叶还是藤科,叶子的颜色虽然一色儿地黄了,但叶梗还坚梃,绷着劲儿地支撑着叶面,像在不服气地抗争着。叶面呢,也还平展,还有珠圈玉润的光泽,不像是三五天就能干萎枯卷掉下来。
我稍稍、略略、微微放下了点儿心。
我是去北大开会的,参加“妇女与文学”国际研讨会。今年在中国做女人,珥以不时遇上点儿小感觉,强刺激一下,就好比平时在家里没什么位置的二妞,一来了客人,她也就跟着变了个人儿。巳经参加了好几回关于女人的会,也跟着出了两本不用自己掏钱的女作家丛书,还接到许多关于女人内容的约稿函、电话甚至电报一其实我觉得已无需再写,全国的大报小刊,早已是“满天风雨下西楼”了。这么整天“女人、女人,的,可以说自我感觉良好得无以复加了吧?可是不,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怎么还老是贪得无厌蛇吞象,老是不知足,老想拽住大街上随便一个中国女人,问问“世妇会胃给她的命运带来了什么没有?
正想着,前面大步流星走着一位妇女,就忍不住追上去,问了这么一句。谁知他回头就嚷:
“你看清楚了啊,你!我可不是女的啊!”
我大愕,真的不是女性:“可是你穿什么裙子呀?你!”“谁规定男的不许穿裙子了?”他就像攒了三亿年的气可找着了出气筒,站在大马路当间,斗鸡一样嗷嗷开了:“喚,就许你们女的穿我们的男衬衣、男裤子、男袜子(还有穿男背心儿和勇裤役儿的呢就不许我们也潇洒走一回?这也太不平等了!现如今我们男人怎么这么受欺负?告诉你,我们也不干了啊!““好好好,你穿,你穿。你穿!”我无心恋战,且让且退,趁他一个不注意,蹬上车子就跑。他还在后面不依不饶呢:
“你睁大了眼鹂看看,今天谁没穿裙子7“暌。”我心里一亮,恍然大悟:怪不得早上满大街裙子呢,却原来是男士们已经觉得忍无可忍,开始反击了!可真是多事之秋!
一进北大会场,就看见了许许多多的金发碧眼。并不都是女的,也有着星星点点男士,像是点缀在宇宙星河里的几颗大行星。他们倒挺守旧,按正式出席国际会议的礼仪,俱穿着笔梃的西装,规规矩矩打着领带。主席台上,培蒂·弗里丹正在做报告。
弗里丹女士可不是个小人物。她已年过古稀,一头银发,在头顶上冲起一圈神圣不可優犯的光晕,显示出她倔犟与坚强的生命存在。老太太是美国著名的妇女运动领袖,从本世纪三四十年代起,就致力于美国妇女解放运动,曾以一本《女性的奥秘》开世界女权主义运动先河。虽然当今在西方,女权主义运动经过发展演变,巳经由单纯要求男女平等平权,深入到思想、伦理、道徳、文化、哲学以及对人类的终极关怀等观念领域,作着更进一步的反思与追问,连“女权主义”的名称也已被更为科学的“女性主义”所取代,但是在我们中国,这于我们大部分汲汲于吃饱穿暖、一小撮论战穿裙子还是穿裤子的男男女女们,还有如登月的太空人一样亳无关系。
正想着,忽然就有了关系,弗老太太在台上点了我的名:
“韩小蕙,你,有没有负罪感?”
“有!”我连忙像答到一样大声答有。比如我今天来这里开会,不能按时下班回家,就觉得欠了男人的,一进家门就宣奔函房去攻读家政大学物理系,刷锅洗碗带扫地……“知道,知道。”弗老太太忙不迭说,“和你一起来开会的男士们,可就大相径庭了。他们可都是大功臣,一进家门是从胸腔到腿肚子、从头发梢儿到小趾头尖儿,全装满了居功自傲的感觉,很不能把眼睛翻到脑门儿上,叫太太们把饭都喂逬嘴巴里。知道,知道,这种感觉我太熟悉了,我当年都经历过,我们美国女性都经历过,都是这么走过来的:
“走过来了吗?你肯定走过来了吗?!”培蒂·弗里丹女士双手一摊,耸了負肩。
我帐然、惘然、爱然、惨然走出会场,蹀躞未名湖畔。哎职,真是糟了丨刚才还宛如翡翠玛瑙一样碧绿的湖水,怎么突然之间水色就灰蒙蒙的像污水池一般了?二三十株残荷,戚然凋立水中,无奈地曲卷着黑色的叶子,弓着腰,低着头,像是在为自己默哀。七八丛枯干僅黄的戸苇,也全无了“枫叶荻花秋瑟瑟”的韵致,仿佛冰天雪地中冻儼的孤老,徒然地伸着手臂,向天空无望地抓挠着。更有本来诗一样美丽的银杏树,此刻忽然“轰隆隆隆”一阵怪晌,眼瞅着一颗颗金星似的小圆果“纷如雨”落满一地,有泪如倾呀!我一着急,心头突然冒出李清照女士的一首词:“红藕香残玉筆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这首千古绝唱的《一剪梅》,过去千百年来,在千万人之口一直是当作爱情诗解,我也信然。可现在,感觉怎么不对了呢?对于千古才女的李清照来说,“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我不相信只一个“爱”字了得了,以她的才气、诗文、她的行为举止,方方面面早就冲破了规矩的极限,比得男人们黯然失色,这难遒不是天大的罪过?雅道能说封建主义的绳索只去捆绑世间的其他女子,独独对她一人网开一面?骗谁呀丨所以,李易安的这一个“秋”字,和简·爱小姐对我说起的那一个“秋”字,都惊天动地,泣遍鬼神一思悠悠,恨悠悠,恨到秋来方呀始惊。
我开始有点儿害怕了:难道秋真的要断送在今天?
不由得双手合十,低首下心,叽里咕嘈地向所有神明发出最虔敬的哀告:“可—别—介!”
3挎包里的BP机突然像警报一样地叫起来。
是我的朋友著名女诗人李小雨。她要我五点半赶到意大利使馆文化处,说有几位来参加世妇会的意大利女代表,想跟中国的知识女性座谈交流。我忙说不行,晚上中央台的“今晚8点半”节目,还让我就女记者生涯去现场宣播(又是劳世妇会的大驾特意安排的李小雨偏说行,8减5等于3,还有好几个小时呢。我忙说不行不行,中央台的我还没准备好呢。哎,真的,你说该讲点什么好?虽说现在全世界的女人这么一来,咱们中国女人这阵子的确是够“抖”的,可我怎么整个儿还是一个“惟有泪千行”的反动感觉,是不是彻底的不可救药了?小雨这会儿可顾不上我的感觉不感觉了,她断然说了一声“等你”,就把电话挂上了。
我一看表已经四点半了,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只好像澳大利亚袋鼠一样狂奔到大街上,猛挥手拦住一辆的士,冒着被司机斥死的的危险,拉开车门就往里钻。司机人高马大,一身男装,却细声细气地问:“您去哪」我接受了中午的教训,不敢造次,闷头窝在座位上。谁知她主动朝我嫣然一笑,告诉我她是女的。我这才敢往她的身上看,嘿,她倒穿着裤子丨忍不住把中午的遭遇讲给她听。她笑得前仰后合,我趁机问:
“看来你是个女权主义者吧!不然怎么坚持穿裤子?”她咳了一大声,抱怨说:“啥‘男拳’‘女拳’的,也忒麻烦了!上午还都叫穿裙子,下午又非让换上裤子不可,这不,俺是刚家去換上的。您瞧,一眨抹眼巳经快五点了,拉完您就又得朝家奔,接孩子,做饭。等刷完家伙(北方农村土话:‘刷完碗,晚半儿晌还得再出来拉几趟呢。”
我气急败坏地问:“那你丈夫呢,他什么也不管?”她没好气地说:“大老爷们,哪儿有整天摸扫帚把儿的,那还不更让人戳俺的脊梁骨啦?俺们农村,照你们城里妇女的‘解放’,还差老鼻子呢!”
我哑然。
此时天巳渐渐暗了下来,薯云越压越低,暝色进入了高楼。东区的高楼可真多,一座座豪华大饭店遮天蔽日,灯红酒绿,晃花了我的双眼,根本没看淆这里的秋是否还在树梢?万幸的是我没有迟到,气喘吁吁刚坐定,三位意国女士翩然逬了屋。通过介绍,知道了一位是学者,一位是教师,一位是社区服务职员。三位近年来皆全力研究妇女解放问题。
我给她们讲了我的一篇文章《给女人分品》。说来,该文还是由一位颇有地位的男士对我的提问引发出来的。他告诉我女人一共有五个品类:1.家庭型。2.社会型。3.感情型。4.色倩型。5.享受型。然后他就问我,我认为哪一类是上品?我直言不讳地对意国女士说,99.997〃的中国男人,都是给“家庭型”以上品待遇,其内涵一言以蔽之,就是女人要留在家中(即使女人出去工作,也要把心留在家里把男人伺候好。可是现在也有不少中国女性,特别是知识女性,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认为男人不应该是女人惟一的一片天,女人也应该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備想,还有自己对生活的要求、享用等等。当然,阻力还像泰山压顶一徉酉怕,因此女性的牺牲,比如被迫离家出走乃至离婚、遭受打骂甚至致伤致残毀容、被社会舆论睡弃、有的死无葬身之地等等,也是相当惨重的。“又当然广我忽然记起“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这句名言,赶紧补充说比起万恶的旧社会,我们今天巳经进步了许多许多。
三位意国女士听得目眩神迷,六条眉毛一忽儿9点15分,一忽儿10点10分,一忽儿8点20分;三张脸也一会儿拉长,一会儿变圆,一会儿成为三角形。她们还不断地提出很怪诞的问题,比如:“你写作是为了男人还是为了女人?”“你认为是男人还是女人能够拯救世界?!等等。于是我也开始向她们提出更为怪诞的问题:“你们愿意做男人还是愿懑做女人?”……可惜时钟“咣!咣!咣!咣!”又像战斗警报一样敲响了。我实在不能再延误了,又好像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致歉,然后又成为一只美洲豹,三两步跃到马路上,慌里慌张钻进一辆的士,一迭声催司机快开。这回,天晓得怎么竟还保持着相当的湳醒,没忘记看看路边的树梢----长安街上的杨树叶还挂在枝头,可是每一片叶子都像煮熟的莼菜一样曲卷着,情形岌岌可危!
混乱之中,没留神这儿会是裤子还是裙子?
4后来我的脑子就混乱起来,下面的事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