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验自卑
1人生有一种情绪叫“自卑”，我相信它对我们每一个人都不陌生。
如依书面语的解释，自卑好像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么严重。《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只是说它：“轻视自己，认为不如别人。”如果仅此而已，那么不赶也就不赶了，人生本有许多无奈的事情，比如，你能成天和大款们斗金比银吗？
可问题显然并不是这么回事。在我们内心的理解里，自卑好像是一种特别被人不齿、特别要不得的毛病。它意味着卑琐、丑陋、阴狭、怯懦、冷漠、仇恨、被人看不起、做了人下人等等，等等。总之，一个人若被别人看出了他的自卑，那么就好比看到了他最见不得人的隐私，从此他就不好再做人了似的。
我却不怕向世界袒露我的自卑。
平生共有两次刻骨铭心的自卑。
一次是在20年前的“文革”时期，我身为“黑五类子女”，沦为“贱民”。当时，我的精神是被彻底压垮了，不用说别人鄙视我，就连自己都鄙视自己，动不动就虔诚地“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那种深入到骨髓里的自卑感，给我造成了终生磨灭不掉的伤痕。但同时，它也给予了我坚强的反弹力，在以后痛定思痛的日子里，我觉得自己是成熟起来了，心想，今生今世这一辈子，我大概是不会再掉入自卑的泥淖之中了，可没想到生活的大波大澜，又一次将我淹没了。
如果说当年我是跌在泥淖里，那么今天，我则是掉进了一个黑洞。黑不见天日，深不见底。我大声地呼救，没有人来救援我。我拼命地自救，却不能自拔，越陷越深，有一种被世界拋弃了的绝望感！
起因其实很简单，说来难以置信，是为了房子——到现在已经“参加革命”24年的我，居然还没能混上一间住房。
住房的绝对重要性，对于我们人类来说，毋庸赘言。没有房子住，我们作为人的概念，都不完整。有一天，我去一家理发店烫头发，理发师是一位30出头的小伙子，当他听说单位到现在还没分给我一间住房，竟用那么轻蔑的口气说：
“那你还给它干什么呀？”
我过去曾当过八年工人，因此熟悉工人的语言。我知道他轻蔑的“它”，当然是指我的单位，可是同时，也不无轻蔑我的成分。他的意思有两层：一是你们单位那么大，怎么穷到这份上？二是你肯定也是无能之辈，不然怎么也不至于如此。
那一刻，我窘迫得无以回答，只有打肿脸充胖子地自嘲。口气虽然尽量调侃，尽量自圆其说，以避免面子上下不来，可是我的心却“嗵”地沉到自卑的海底，再也没有力量浮出水面。
3雨果说：“比海洋更大的是人的心理活动。我却已经体验到：即使人的心理活动的疆域再宽阔、再无际无涯，也载不动我的心思了！
我开始追问人——所谓大写的人的生存权利。
我还想要把世界、社会、人生追问个一清二楚。
在此以前，我是老老实实，不敢想，不敢问，不敢说，不敢动，只会不停地检査自己，不停地斗私批修，不停地搓洗自己的灵魂，就好像那是一块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旧抹布。一事当前，干好了，功劳归于党归于人民归于组织也就是归于上级领导，这一点儿也没有的说，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干坏了，责任永远在我，是我做的不好，这也没的说，也是我心甘情愿。至于享受、荣誉、待遇、职称、房子等等，不敢存私心杂念，应该让给更困难的同志，大公无私，舍己为人，助人为乐嘛。“好，好嘛，好极了！当然就应该是这样的。年轻人嘛，党团员嘛，应该经得起考验。应该追求进步。应该向英雄人物学习。应该落实到行动上。希望你继续努力！”肩膀上，老有人这样殷切地拍着。好多年就这样过去了。
可是我终于发现，拍人肩膀教导人的人，首先他自己就绝不打算这样做。越是把调子唱得高高的人，内心里想的，就越是怎么把别人的嘴堵住，好自己多吃多占。比如党中央的住房规定：局级四间处级三间科级二间，那么好吧，把厅弄得比住房还大，一间带一厅就是两间，4乘以2就是8间，自己住不了就租出去，租金相当可观，可以赚不少钱呢。
反正钱多了也不咬手，谁不爱钱？
反正你上有政策，我下有对策。
反正比起那些到处有别墅、成天声色犬马、挥国家之巨金如粪土、国外存款不知有多少的“大捞”们，我挥的这一点儿又算什么？
反正不至于把我撤职查办，谁也不敢硬叫我搬出来。
至于你们平民百姓住不上房，你们有意见，你们想讨个公道，那是你们自己没本事，你们活该，你们自卑去吧！
嘁！
4那么好，我这个小小平民老百姓，就自卑。
当我的内心失去了以往的自信，我发现世界在我眼里，彻底变了模样。
我体验到以前所忽略的许多事情。
比如首先，我发现了生存的艰难。只有处在生活的底层，才能看清什么是世界，什么是社会，什么是人生。当然，无家可归的流浪，还不是最可怕的，最深的伤害，还是坏人的脸——当像是太阳时，它像忠实的向日葵，一天到晩朝你灿笑。可这张脸的另一面，就是冷酷、自私和狰狞。
我就怀疑起一个最基本的社会命题——应该自卑的，到底是他们还是我自己？从几千年前的老祖宗那里，就教导我们说善良是这个世界的本质，可是好人为什么却总是备受磨难？“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句话的内涵外延还远远未被认识深刻。“姑息养奸”也没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更没有。
这么样一对比，天与地、黑与白、光明与黑暗，便立即显示出它们各自的不同。事情明摆着，应该自卑的，绝不是心地高尚的我们，因为我们已为建设这个世界，奉献出了最大的力气——我们努力工作过了，并且还在继续努力工作着；我们也努力对这个世界善良过，并且还在继续善良——所以，我学会了坦然地面对自卑，当它虎视眈眈地盯着我，随时准备扑过来时，我也已经做好了准备：我把一颗软嫩的心，放在最粗糙的砂石上，反复磨砺，让它变得坚硬似铁，刚强无比。让坏人啃不动、伤害不了、碰得头破血流。然后，让他们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发疯去吧。
我不认为自己是失去了谦谦君子的风度，更没有失去娴娴淑女的教养。
我的心，其实变得更软了，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善良。我的精神境界，又升华到新的一重天。在愤世嫉俗、疾恶如仇、浑身冒着复仇的火焰的同时，我也学会了理解、宽容和爱一一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在苦海中，曾有真正的朋友，向我伸来援助之手，虽然她们自己也体小力薄、强自挣扎，但她们还是心心念念地关怀着我。这方真善美的蓝天啊，永远是我漫漫旅途上的神衹。
只有在她们这神圣的善良与爱面前，我感到一种自己不及的自卑……生命总不成熟
这一天跟以往没什么不同。晴空，天蓝得一往深情。太阳出来的时候，大地就闪烁起一片金黄。
可是这一天对于我来说，却是一个全新的不同。
不用屈指，第三个本命年，使我永远地告别了青春年华。
这一整天，我都懵懵懂懂的，有一个疑问不停地在心里叫：
生命怎么还不成熟？
昨晩上还刚刚有一场痛哭。
为与一位“书记”的对峙。我真算是开了眼，那么一个满头白发几十年党龄的老党员了，说起话来非但根本背离党的原则，就连起码的正直人的品质也没有，硬是在那里装傻充愣，胡搅蛮缠。气得我一进家门就痛哭起来。我的哭不是为别的，而是为着信念受到伤害一在我们这一代从小被党哺育的人心中，党委书记的形象应该是正义和大公无私的化身呀！
这就是我，36岁了还天真还幼稚还单纯还如此不成熟的我。
我忽然被一股莫名的情绪推拽着，翻出自己昔日的照片——从上小学起到昨天35岁止，一共有18张。这其中有我九岁加入少先队的“红领巾”相，有我16岁进工厂时的“工人阶级”相，有我工作八年之后重入大学的“大学生”相，还有毕业后进入报社工作的“记者”相，可谓简简单单又并非那么简单。我把她们按年头逐一排列起来，粘在一张白纸上，压在我的玻璃板下。
然后，面对着这30多年的我自己，我用一个陌生人的眼光，严峻地审视着。
19岁的几张，眉宇间还显露着几分稚气，似乎还掉在不省世事的蒙愚里。20岁的几张，眼光向上，把一幅对生活的信赖和渴望，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世界。30岁以后，目光逐渐变了，变得深沉也变得迷惘，变得复杂也变得苦涩，变得明了也变得忧郁一一这是一个不能忽视的求索了30多年的心灵，其间充满着生命的体验。岁月的风尘留下的，不仅仅是皱纹和粗糙，更是莽莽苍苍！
莽莽苍苍的人生的旷野里，有一颗渴求真善美的灵魂。
那么，你们求到了吗？”我问她们。
她们认真地望着我，久久不开口。
或许儿时对人生的理解更对？那时的小心眼儿里认定，大人们对世界什么都懂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那时我真羡慕身前身后的伯伯叔叔们，最羡慕他们活得自在，对付所有的事情都从容不迫，世界在他们面前再也没有了难题。
于是，从小不点点开始，我就本能地向往着成熟。这种本能，与人类寻求光明寻求真理寻求进步寻求前进和完善的整个生命过程，具有同等的投入。
30年的困顿、感悟、体验，都过去了。结果，却越发思念起人之初那首歌：“采采芣苜，薄言采之。采采芣苜，薄言有之……”
世界总是这么简单如初——与人说话，永远学不会兜圈子说假话，虚与委蛇；与人交往，永远学不会伪善欺骗，虚张声势；与人相处，永远学不会猜忌设防，不负责任。尽管把眼睛睁得一大再大，依然觉得人人都是好人，心底都是善良的，所以永远把一片本真交给世界……以简单对复杂，倒也省却不少烦恼。可是，也不能永远长不大！
地与天换个位，把世界倒过来看看，与儿时的认知能否相通？那时，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什么都懂，像早把世界看穿了似的。可现在却什么都不懂了，老是被世界看穿看得体无完肤！
心里也明白，这一片本真，对一个36岁的女人来说，在别人眼里会显得多么可笑！也许有人会睥睨着眼睛说：
不止一次，不止一个生命时期，不止在一个新的环境里，都有人来说：“干吗要活得那么认真？”
有一次人点得更透——是一个自己活得太认真也对别人太认真的人：“不好呀，赶快换一种活法，水至清则无鱼，人至诚则伤气！”
伤气者，古而有之，无不短命而亡。
非不为此言所恸，却始终不能改——是力有不逮也。
也曾多少次地想换一种活法。有时看到女儿刚刚哭过，转过头去小脸上就升起了开心的笑靥，心里真羡慕得要命。有时看见大街上一对男女快快活活地相挎而行，仿佛世界就为了他俩而存在，心里也着实感动，觉得这样痛痛快快地活着真够带劲儿。
可是自己算是一辈子也做不到了。命似乎该如此，被天老爷捉住，绑在片刻也不得安宁的忧患之舟上，于不成熟的汪洋大海中苦渡。面前永远没有终点，直至生命的完结。
4罗曼·罗兰说：“人生是艰苦的。对不过于平庸凡俗的人来说，那是一场无日无目的的斗争，往往是悲惨的，没有光华的，没有幸福的，在孤独与静寂中展开的斗争。”
我说：“没有比人生更难的事情，不成熟的人生首当其冲。”
如果屈原会献媚楚怀王、南后的话，怎还会有哀哀行吟的放逐？如果莫扎特会取悦萨尔茨堡宫廷大主教的话，怎还会有穷困潦倒的早逝？人活着，欢欢悒悒，生生死死，古今中外，概同一理一但问你求的是什么？
“你们求的是什么呢？”我一张一张地审视着18个自己，想看看她们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不用说，我当然比谁都更清楚她们。她们都是宁诚不伪的好人，绝不愿活得苟且活得卑琐。可是我就又替她们担心了——这样的人，就必然会活得艰难困苦活得心力交瘁甚至活得遍体鳞伤！
“对于过去坎坎坷坷的30多年，你们是悔呢还是不悔呢？”
她们还是认真地面对着我，默默不语。
我的目光越过她们，落在我女儿的照片上。看着女儿可爱的小脸蛋，看着她晶亮的眸子里射出的纯真的光芒，再回头看看我简陋但却是活净的家，看着我充实的书柜，我再一次地选择，一千次地选择，还是如此：
我求人格的完善。
我求做入的真诚。
在复杂与单纯之间，在假与真之间，在圆滑的“成熟”与执著的“不成熟”之间，我只能靠向后者。我企望是一片本真的白云，求得在澄彻天宇里立足的宁静。
因此，从人生的另一面来说，我又绝没有一丝一毫的羞耻感。
许多时候，不成熟其实是一种天籁。
不成熟意味着真实。
我就见过不少大作家、大诗人，在他们的著作中无处不闪烁着睿智之光，却于人际关系之海中收获屡屡败绩。巴尔扎克一辈子也没有成熟起来，歌德一直到晚年还保持着一片童心，托尔斯泰的出走在庸人们看来永远也不可思议……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成为伟人。
八面玲珑地活着的人，十六面讨好地活着的人，三十二面俱到地适着的人，六十四面成熟地活着的入，绝不会创造出伟大的艺术。
幸弓这个世界还没有成熟到本真丧失殆尽。如果到处都是严丝合缝的成熟，这个世界就无法待！
6当然，我并不是谴责成熟。
从世界的日臻完善来说，生命需要人类越快越好地成熟起来。这不是那种夹杂虚伪夹杂圆滑夹杂个入算计与浊人同流合污的矫饰的“成熟”，而是一种充满智慧充满思想充满力量推动社会前进的真正的成熟。凭借它的羽翼，人类才可以飞向自由之域。
生命总不成熟，生命走向成熟——走向造福人类的为世界所需要的成熟。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愿每天对自己提出更高要求，不断地修炼自己，使自己极早达到尽善尽美的境界。
把我的幸福告诉你
丁丑年春节，我过了一个幸福的年初一。
“幸福”是什么？于我人到中年的年龄，于我尝遍人生五味子的经历，是早已过了蹦蹦跳跳的童年梦幻阶段，七彩斑斓的少女憧憬阶段，想尽天下好事的青春激情阶段，也过了亦真亦幻的人生自我安慰、自我拔高阶段的冥思苦想，同时又是书斋里面哲学意义上的发问、穷究、探索的阶段。“幸福”对于我，早已不是冬日里镶着金边的晨曦，夏夜空中闪闪烁烁的星斗，天宇中步步祥云的天街，一厢情愿但却永远缥缈虚幻的海上仙山，而是稳固的大地，坚挺的高山，和煦的春风，驯服的江河。是风调雨顺的丰收，国泰民安的祥和，琳琅满目的市场，遍地站立的楼房，绿意盎然的环境。是高堂二老的健康长寿，女儿的学习成绩名列前茅，朋友们的发达、欢笑、温馨、忠诚，我自己的工作步步高，还有读书。
是的，读一整天书一一在暧洋洋的阳光怀抱里，伏在写字台前，一支红蓝铅笔，一杯香浓的咖啡，捧着一本好书，安安静静地、踏踏实实地、心无旁骛地、不受任何干扰地、什么也不操心什么也不着急什么也不想地读上一整天书。想一想都心动，这是何等的一种幸福啊！
可惜的是，如今，这幸福已经变得很奢侈，很奢侈。放寒假的第一天，女儿来跟我要书：“妈妈，咱家有世界名著吗？语文老师让我们读世界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