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千古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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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人生篇(二)(2)

我竟是腾地跳起身,带着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拉开书柜门,急急地抽取,转身就给女儿抱来一摞。抚摸着这一大摞老朋友,我不由得回想起自己的少女时代,那时多有闲暇多有心境多么幸福呀,曾经痴情地、着迷地、自由自在地、一任自己喜好地、放任自己燃烧、痛哭、悲歌、畅笑地读了多少书!

唉!现在这些书上已经落满了灰尘。

也许是现代生活的节奏加快了,也许是电子时代的信息增多了,也许是工作、学习、就业、住房、环保、医疗、治安、孝敬老人、教育子女、亲善友朋、和陸邻里……诸方面的要求越来越高,我们这些职业女性的生存压力,确实像滚下喜马拉雅山峰的雪球,越滚越大,越来越沉,甚至不堪重负了。我常常意识到自己竟是身兼七职:一记者、二编辑、三作家、四朋友们的朋友、五父母的女儿、六女儿的母亲,外加第七女儿的家庭教师。我周围的许许多多女友,也都像我一样肩负着三座大山六条江河九万里云天。上班的时候,忙——像上了弦的机器人,马不停蹄,分分秒秒不拾闲;下班回到家,继续忙——依然是一只抽得团团转的陀螺,手、脚、脑并用,先照拂柴米油盐,后对付孩子的功课,同时兼顾缝补浆洗,好不容易等孩子睡着了,赶紧拿出稿子来编,或打开电脑敲上一小会儿,等捱到夜半自己上床时,浑身的骨头早都散了架儿,即使是模是样地捧起一本书,也还没看上两行,脑子里就弥漫起一片云烟……就这么天天复天天,年年复年年,本来不多的知识积累被迅速掏空,人变得苍白、干瘪、空虚、木讷、丧失目标、忘却激情,像一只榨干了的柚子一样没有了任何灵气……读书,再回到学校里读两年书,管它是读硕士、读博士,还是进修,我一次次找领导要求道。可是最终,领导只许诺说,将来送你上党校吧……那么,自己读,不上班不采访不编稿子不写文章不思考问题什么也不干地读上一个礼拜!我痛下决心,我咬牙切齿,我赌咒发誓,我今天期盼明天、明天指望后天、后天安排到下周……可是,当然,这退而求其次的跟自己赌气,或者说是给自己谋一份儿幸福的“壮举”,也如同上不成学一样,成了日复一日的奢望。

不光是我,我敢说90%的职业女性,都若此。不光是职业女性,我敢说职业男性们也一样“孙悟空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去”。

这也许是现代人命定要经受的精神遭遇?外面的雷声、电光、云色、霞彩太多太多,大饭店、大商城、娱乐宮、进口大片……就像旋风般冲杀过来的哈萨克骑兵,不由分说漫天动地滚滾而来;内心里的焦灼、浮躁、寂寞、失落亦太多太多,似乎只有用歌厅、舞场、游艺机、打麻将来填充多余的生命。那一份份古典主义的浪漫情怀呢?那一曲曲月光下的小夜曲呢?那一个个高雅温馨的文艺沙龙呢?那一部部大师们用生命留下的、记录着人类文明足迹的世界名著呢?

还有人记起吗?

还有人企图找寻回来吗?

这么想问题,也许我已经成为一只过时的古钟了?不意那天与梁晓声谈天,他竟也告诉我,读书,亦是他时时巴望的一种幸福。他慢条斯理地说:“有时,我真想告诉那些无所事事的朋友们,去享受一下读书的幸福吧。”

就是这一次谈话,使我下决心:春节,大年初一,什么也不干,读一整天书!

为了实现这份儿决心,年三十晚上,一吃过年夜饭,我就念叨着:“做了也就做了,读了也就读了。”把要读的几本书置放在案头,它们有的是久已准备读的,有的是没读完的,有的是粗翻过还想细品的;书名如下:

《外国人的中国观》【美】亚瑟·亨·史密斯著,张梦阳等译)《中国人》(【全译本】林语堂著,郝志东等译)

《中国的崛起》(【美】威廉,奥弗霍尔特著,达洲译)《二十世纪文史哲名著精义》(【上下卷】)

《传统智慧再发现》(【上下卷】王树人等著)

《女性的崛起一当代美国的女权运动》(王政著)

《冷眼热心》(【随笔集】来新夏著)

《缩略时代》(【随笔集】]雷达著)

《惜别樱桃园》(【随笔集】童道明著)《孤身徒步走西藏》(余纯顺著)哎呀呀,糟了,糟了,糟了,仅仅一天时间,这么多神位,怎么拜得完?!

欠账欠得太多了!

丁丑年初一一大早,阳光灿烂,流泻如金。人们都还在熟睡。惟有两只红嘴红颈红脚、黑脑门黑眼圈黑尾巴、全身羽毛如同蓝缎子一样漂亮的鸟儿,一跳一跳地在窗外的树枝上鸣叫。莫非它也知道今天过年?我一骨碌爬起来,觉得体轻如燕,神清气爽,赶紧洗漱完毕,旋即端坐在书桌前,翻开了第一本书。

心中的感觉竟有些奇怪:不光是享受幸福,还好像进入了一个人生新阶段。

心中的图画

一位“乐莫乐兮新相知”的丹育高手,在画界以专攻古代人物画而富盛名,有一天谈得投机了,说是要送我一幅精品:“说吧,中国古代人物,你最喜欢谁?我为你好好下点儿功夫。”我兴奋得眼睛一亮,随即却陷入了踌躇。哎呀,这可是个颇费思量的难题!想了半天,终归还是说:

“我得好好考虑一下。要不,我自己来构思这幅画吧!”最喜欢的古代人物?从女性的角度来说,当然是李清照了。

有一回一群老老少少文友们都在,一位书法家为大家写字。轮到我了,问要什么?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

众入皆惊讶,乱纷纷叫道:“韩、小、蕙、你、怎、么、搞、的、嘛,干、吗、专、要、这、首、词?不、批、准,换、一、首,换、一、首!”

我明白,他们的潜台词是:这首词太男性化了,不适合你们女人呀。我的老师也赶忙出来给我打圆场:“依我看还是换‘昨夜雨疏风骤’吧,那首更适合于你们女士,回头用淡青色绫子裱上,挂在你那客厅里,好看得很。”

我不愿意换。虽然我也心醉“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些丽句——婉约的李清照可真是千古第一女词人,一支秀笔表达了半壁江山,把女人们的万种柔情都写尽了。我曾想,若女人们没有了李清照,就等于大地上没有了源头活水,女人们可是水做的呀。然而尽管如此,我也还是经常喜欢念一念“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还有“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你听听,豪放的李清照,又是多么胸襟开阔,大气磅礴,真正称得上是如橼巨笔,笔底走风雷。我也曾想,若历史没有了李清照,就等于天空底下没有了山脉,而人类是需要高度的啊!

如此,就心心念念,看见李词,就眼睛一亮,就亲切,就兴奋,就激昂,就像见到老朋友,就有了一种莫名的归属感。

可惜的是,我已经有了两幅《李清照图》,但这两幅又都不是我心目中的李清照。一幅是满地黄花中立着一位佳人,非常俊俏,非常美丽,可她是一位“过尽千帆皆不是”的红楼少妇,而不是“学诗漫有惊人句”的伟大词人。另一幅是莽莽青山为背景的苍茫大地上,立着一个仓皇四顾的女人,最让人不能接受的是她的眼睛,两个蛤蟆似的眼圈里,有一对滴溜溜乱转的绿豆眼,用我们报社一位画家的话说:“这个女人满脸鬼气,哪儿是李清照?!”他很愤概,认为“画家不能为了追求独特,就打着创新的名义不负责任地乱画,就像你们作家写文章一样,必须遵守某些文字规则嘛”。

他说得对,我很同意。可是李清照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1000个读者心目当中,有着1000个哈姆雷特。”每个画家的笔下,自然李清照也都并不雷同。女儿的初中语文课本上,有一幅是古人画的,传统的单线条勾勒笔法,画得很呆板,使伟大的易安居士显得很老相,一点儿也不漂亮,也一点儿都不潇洒、不风流、不才华横溢、不楚楚动入、不像千古才女,“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是绝对与之不搭界的。不过这幅的优点是中肯,有书卷气,有大家风范,不像现代画家们,老凭空的把千古第一女词人画成嫦娥、婵娟、西施、赵飞燕、杨玉环等大美女转世,词人就是词人,文学家就是文学家,虽然尽管我们大家都希望女作家们个个都是既有妙笔生花之才,又有闭月羞花美貌的天仙女。

我不敢再要李清照了,因为我也想不清楚,究竟怎样描画,才能表达出这位千古绝唱的女性文学大家?

那么第二位人选应该是谁呢,我又陷入踌躇了。

蔡文姬?不,虽然她的《胡笳十八拍》也是传世之作,但可惜年代太久远了,面孔已经有点儿模糊不清。

王昭君?不,尽管众多老戏新剧都把她塑造成一位有胆有识的女中豪杰,还有文化,还有文才,还有胆识,还有骨气,还美丽动人气质可人,可是她终归不是知识女性,终归登不上文庙的大雅之堂。

林黛玉?不,一部《红楼梦》写得再好再传神,我也总是喜欢不来林黛玉,她太爱使小性子了,太敏感、太尖刻、太爱伤人、太极端化、太顾影自怜、太愤世嫉俗。跟人过不去其实就是跟她自己过不去,结果必然是早早亡殁。

其他呢,够档次的就更没有了,不是女皇、娘娘、嫔妃,就是梨园优伶或者青楼名妓。光一个个美人胚子,内心里苍白肤浅没有一点儿波澜,早让知识女性们挥挥手全给“帕斯”(海汰出局)了。

外国的倒是还有几位。比如英国女作家夏绿蒂·勃朗特,我18岁在工厂工作时读她的《简·爱》,人整个儿地昏热了两个礼拜,才第一次明白了文学具有着怎样翻江倒海的力量,它简直是能要人命啊——当然,也是能绐人以生命。从那以后,我只敢把简·爱小姐深深地关在心海的蓬莱仙境,轻易不敢再去探望,直到大学毕业做毕业论文时,才又重读,果然再一次被那天火一般的文字击中。我的脑子里,就此牢牢形成了一幅画面,后来沉积了多年以后,终于被我在一篇散文里描述了出来:

像倔强的简·爱一样,你犹如一支离弦的箭,头也不回地逃离罗契斯特,孤苦零丁地跋涉在无望的荒野上。一场天火正在熊熊燃烧,红色的火云逐渐式微,黑《天柱欲折图》。俯首下望,干涸的大地裂开一道道黑深的伤口,绿树、红花、飞禽、走兽,象征生命的存在遍寻无着,只有枯黄的芦苇在狂风的撕扯中呼号。然而,你已全然失去了感觉,你的心在淌血,身后留下大朵大朵的血花。你终于顽强地站定了,头颅高高扬起,双手伸向天,像一尊想要拥抱太阳的神像……你捧起一大把无名的野花,它们的花瓣很小,形状圆而普遍,颜色也不浓烈,只是淡淡的素白,然而从它们小小的身体里,释放出浓烈的香气,你把它们的浓香撒向大地。

我相信,这幅《天柱欲折图》绝对是一幅惊世骇俗的杰作。可惜的是我自己不会画,而那位丹青高手限制我的,又只能是中国古典人物。那么,只好寻找男性了。

毋须说,男性第一人当首推屈原大夫。

老百姓没有不知道屈原的,这是年年端午节吃粽子时的话题。我呢,居然是端午节丑时降生的,从小就把屈大夫熟稔得如同家里人。上大学,读古典文学课时,我又居然天天早上六点钟即起得床来,跑到走廊里去背《离骚》,后来放寒假回北京,到北大去看朋友,说来就是今天以写相声和电视剧出大名的梁左,互相交流授课情况,梁左不大相信我能把《离骚》全篇背下来,非让我背背,我脱口而出: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当然,上大学时我已经24岁,没有童子功的记忆优势了,所以到今天,只有《山鬼》还能记个八九,《离骚》却只能记得开头和“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等一些名句。但是对屈原,我却一直敬佩有加,不但作为文学家来学习,也作为人生楷模来模仿。在家里挂一幅屈原像,当然是求之不得。

然而坦率说,到现茌,我还没有寻找到一幅能够深深打动我的屈原像。美术馆的画展倒是看过不少,个人作品集也读过多本,却总觉得他们都把屈原画得太现代,三闾大夫就像那出现代人写的著名话剧里一样,一点儿也不像战国时代的贵族大夫,而是李玉和一类的高大全式的英雄人物,让人打心眼儿里不认同,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这么多年,看过来看过去,找过来找过去,还就是《楚词集注》上那幅《屈子行路图》较好:清癯瘦削的屈原上身微微前倾,急匆匆走在一条前途渺不可知的小路上,脸上的表情是苦涩的、苍老的、忧郁的,一看就能想象出他的人生苦难和无路可走的悲凉心情。这远比那些大义凛然的更能打动我,因为,这又使我联想到十字架上的受难耶稣,同时想起了我们自己的人生困境,古往今来,中西并通,人类有着共同的生存苦难,按佛家的话说是“每个人一生当中都有一百零八劫(难),谁也逃不脱的”。我倒宁愿相信这种说法,虽然不一定是精确的一百零八,但想想有时我们被命运刁难得走投无路的情形,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凄苦,真正如同席里柯的名画《梅杜萨之筏》所展现的,谁也逃不出茫茫苦海,必须强自挣扎,忍受命运的熬煎——哎哎,话题扯远了,我的意思是,这是永恒的文学主题,用今天的时髦主话语,叫作终极人文关怀,不论是文学、绘画,还是其他艺术形式,只有深刻地表现了这个主题,其作品才能有动人心魄的震撼力。

有心求人给仿绘这么一幅吧,犹豫再三,怕伤了人家画家的自尊心,这不等于是说人家画得不如古人好吗——将心比心,要是有人让我们当作家的抄一篇别人的作品送给他,不也是打我们的耳光吗?

还有一点也很重要,若真的在家里挂上那么一幅苦兮兮的图画,会不会给女儿带来一种精神压力呢?女儿14岁,还小,我总是期望她的小心眼儿里装满欢乐,可别过早地尝到生活的苦酒,所以时时处处,我总是尽可能地用自己的翅膀护着她,尽量避免使她受到伤害。也许我是太迂腐了,但生命确实是神圣的,不管多么艰难,也都要顽韧地坚持下去,祖祖辈辈,代代年年!

于是,我眼前浮现出另一位伟大的文学家一苏东坡。近年来,随着年龄和阅历的一天天增加,我对苏东坡的钦佩与日俱增,这大概源于我对他的认识一分分的有了提高。少年时,喜欢慷概激昂地高歌“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也喜欢是模是样地低吟“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可分明的,一点儿也不理解这些千古名句的骨血之中所隐含的沉郁顿挫之气。那时的我还太年轻,更多的,只是把苏轼作为一个大文学家,做着单纯的诗词文赋层面的崇拜。现在呢,再用不着“为赋新诗强说愁”了,我已经明白了风声里的道理,浪花滔尽英雄呀。

苏东坡的一生比屈原更令人心碎,可以说,他活得更曲折、更坎坷、更艰辛、更沉郁、更委屈、更悲愤、更无路可走、更无家可归,亦更高处不胜寒。我到的地方不是很多,但曾在徐州、杭州、山东蓬莱阁、广东惠州、天之涯海之角的海南岛……一再地看到东坡居士的遗迹、遗存、纪念馆等等。刚开始没什么太尖锐的感觉,只是一般性地瞻仰一遍,感叹着他漂亮的书法,吟诵两首他的词作,可后来却渐渐地觉得不对头了:怎么苏公的足迹竟到了这么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