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千古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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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情感篇(二)(1)

悠悠心会

我与彦弟通信整整五年了。

五年间,寒来署往,尺素不隔。双方都把各自的信编号珍存,时不时孳出来重读一遍,一颗心儿便如同被风鼓满的船帆,互相驶向友谊的彼岸……啊,被挚友心心念念地记挂着,思念着,这是怎样的一种人生幸福啊!

人类社会,顾名思义,是人类共处于其中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与人、心与心、灵魂与灵魂,日日、时时、分分、秒秒都在交往中碰撞。或产生电流,或产生火花,或像拍不起的瘪皮球,激不起一点反应。

“心有灵犀一点通”。此话确有一番令人神往的意境。不过,心若没有那点灵犀呢?那么交往不就成为一种难耐的苦痛了吗?

我想,这是永远也说不清楚的事。要不,有的夫妻一个屋檐下厮守一辈子,有的同事一个办公室对坐几十年,就是没话,心灵始终隔膜着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

可人生也真的不乏夺人魂瑰的火山爆发。古往今来,伯牙摔琴谢子期之事,代代年年相传。

其实,我与彦弟,素昧平生。

双方从未谋过面,连照片也没见过一张。时至今日,我不知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黑是白?模模糊糊的印象里,只知他是清纯和美的化身。

正是这清纯和美,维系着我们姐弟的心灵世界。

初识的开端实在是平淡无奇的。在一家报社做编辑的我,有天在一大堆来稿之中,发现了一篇数百字的小散文《啊,小园》。别看文章很短小,但写得神采飞扬,极其灵秀隽永,使我爱不释手,用心编辑出来,又把题目改成《小园》。

《小园》变成沿字,在报纸上发表了。我给作者寄去几份报纸,并附了一纸短笺,大意是“再盼惠赐佳作”一类的套话。

这位作者,便是彦弟。

从此,便频频接到彦弟的来信。

在匆匆人生行色中,碰到一个知己,实在是极偶然极困难的事。你想,几十万年的人类社会,有多少芸芸众生出人其中,而每个人,只不过能活上短短几十年。在难以计数的世人与你的几十年之中,你知道你的经在哪儿,你的挚友的纬在哪儿?

经纬相交,才称得上一个完整的人生。

这情形真有如寻找恋人。有的人,从青春年少直寻找至白发苍苍,也还是寂落凄零、茕茕孓立。

我每天都能收到不少作者的来信,因而起初彦弟的信末能引起我的特别注意。加上他客气地把我称作“老师”,这是我最不能接受的称谓之一,便也淡淡。用后来彦弟的话说,常常是他几封长信之后,才接到我字迹潦草的一页纸。

然而,世事到底拗不过人类的真情。渐渐地,彦弟的来信终于占据了我心中的一爿位置。

到底是他每封来信工工整整的楷书,还是对我每一篇文章的评点之情,或者是他脱俗拔尘的美学见解,或者是他改“老师”为“姐姐”的亲切的称谓……至今,我巳记不湳到底是彦弟的哪一点打动了我,从此拨响了我们即呼即和的心之琴弦。

于是,我写给彦弟的,不再是字迹潦草的一页纸了。我们从文学谈起,直至大千世界的各种声响色彩,都成为我们的谈资对象……古人云:以利合者,利尽交疏。不用说功利目的的交往,其结果往往令人齿寒。

现代社会科学技术的高度发达,为人类提供了诸如通信、电报、电话、名片等越来越多的交往形式。近年来还兴起了“公关”热。

用时下最流行的“公关学”理论来说,你交际得越广泛,则你个人的价值实现得越好一因为你建立的“社会关系”越多,就证明了你所掌握的“社会财富”越多。说得刻薄些,“朋友”成了“财富”之源。

当然,从某些企业公司图发达的“公关”角度来说,这样的做法并不为过。就是在挚友之间,在一颗纯美的心与另一颗纯美的心为着一片纯美的精神境界而碰撞之时,就不能投有任何“公关”的阴影。

心之瑟瑟,友谊大乐,不可掺杂任柯浊气。浊气生,则音走神伤。

在我的办公桌里,排列着半抽屉名片。不知为什么,面对这多得吓人的名片,我却经常有种置身于荒漠的空落感。我问自己,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这么多名片,没有一张是彦弟的,而且我也从未给彦弟寄过我的名片。

彦弟远居千里烟波之外的G市,他从小在椰风蕉雨的山区长大,称自己为山林文化的传人。而他又说,我是属于都市文化的一群。两种文化,相距远矣,维系着我们神交的,恰是文化上的互补一对各自文章的评点、读书之后的交谈、各种人生难题的探索等。这里面没有任何官位、头衔的计算,也没有任何利益、虚荣的纠葛。双方心态都恢复到了人类最初的本真。

彦弟咎这样论说过我:

你还有东西需要克服,比如意和象的水乳交融。这个克服相当严峻、痛苦,需要把审美注意集中在平凡日常作深一层的思考,尔后熔俦出你的语言来。你审美注意经常所及的地方熠熠生辉,注意得不够的地方就有所逊色,这不是语言问趙,而是对生活的修炼问题。

这些评点,时时给了我一种高品位的美学享受,化作一股强大的精神力鼉,支撑着我应付变幻莫测的社会人生。有时,当我感到活得累极了,想躺倒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用彦弟来激励自己。一想到彦弟希望我义无反顾地朝前走,我便抖擞起精神走下去。

从未谋过面的彦弟,何以这么强大呢?我也曾无数遍地思索这个问题。

在我们每个人身边,谁没有几十个朋友呢?鸟需巢,蛛需网,人霈友情。就算你有温存体贴的爱人,也还是少不了声息相通的朋友。

可是人为什么还寂寞呢?人海茫茫,潮涨潮落,孤独者多如岸边的沙粒。尽管人们白天东奔西跑,参加各抑活动,结交各路人杰,生活得不能不说热热闹闹。可世界就是如此无情,一旦从闹中转人靜,便顿觉失落,备尝缺少知音之苦。

这是否也算是一种人生无奈的悲哀呢?即使是最优秀的人,也不会拥有很多挚友。挚友者,知己也。瞿秋白先生曾有言:“天下得一知己足矣。”

于是,我就思索,究竟朋友多些好,还是少些好?“多个朋友多条路”,这是古训俗见,似乎有理得很。可是,当我处在靜默之中,我倒更希望朋友少些。梅特林克有句名言:“我们相知不深,因为我不曾与你同在寂靜之中。”徳谟克利特也曾说过:“单单一个有智慧的人的友谊,要比所有愚蠢的人的友谊还更有价值。”

寂静有时能产生智蕙。两个寂静的人,能够产生加倍的智慧。

因此,我要说,当你拥有一个无话不谈的挚友,他就是你世界中的太阳。

彦弟跟我要过照片,我没给。

我也从不曾索要彦弟的照片。在一封信里,我还对他说:

你远在偏远的D市,也许我们此生此世根本不能谋面。这样也好,留在我们各自印象中的,总是理想化了的纯美的对方。

世界就是这样,有些事必须永远蒙着一层面纱,不能尽皆揭开。贸然揭开了,失却了理想中的神秘色彩,则会失去魅力的。

我承认,彦弟也承认,我们彼此心目中的对方,都是在带有感情色彩的审美上,予以艺术的加工和重塑了。这其实巳经不是本来面目的我们个人,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能常常地把崇高的慵绪传达给对方,于不经意之间互相激励着,使双方都变得更趋高尚和美好,这不是乐莫乐兮的一件幸事吗?

当这寂寞的世界上太缺少友谊之时,我和彦弟彼此在心中葆有这份慰藉,可谓人生的至高境界。念及此,我真的不敢设想与彦弟见面的情形。我是怕一怕他眼中的我跟他的美好想象全然不同,也怕我看到的他根本不符合我的认可一一因而败坏了我们内心深处的殷殷亲情。

俗世意义上的交往,已无力承起我们之间这份海一样深的挚情了!

彦弟到底年轻我几岁,在这人生的微妙处,阅历浅了一些。他想象过我的模样、声音、气质、性格。我却从未想象过我的彦弟是什么样子。我宁愿什么都不想,只永远地保留蓍遥远山林中的那个模模糊糊的身影。

我想我是对的。美应该是亦真亦幻的云霓流彩,不应该是一幅定格的照片。照片是嫌太精确了。即使是精确到极致的美,也失却了美的神韵。

如同大千世界既有鸟语花香,又有雨骤风狂一样,人生羁旅之中,也不总是鲜花美酒。

有时,交友莫若不交。

你想,不论是出于神明的意志还是命运使然,你的一颗心与另外一颗终于交合了,激荡地在一起,可惜还未等你尝尽其中的无限欢乐,神明就又把彳尔们分开了。

这一种打击,比起从不曾体味到友情的欢乐,更令人不堪。因为它已彻底打破了你内心的平衡,使你于乌云散处,看到了一方蓝天,可倏忽间,乌云又遮蔽了天宇。

既然你已看到纯净明丽的苍穹确实存在着,便会为这方神圣的蓝天永远苦苦追寻。

彦弟来信称,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我到了G市竟然没有通知他。后来我们匆匆相见,只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心之所梦,魂之所系。

在漫漫长夜里,我的心有时也会被一阵突如其来的賊魷之感所謂住一担心失去彦弟。

无论是我欢乐得大声唱歌还是悲哀地沉沉哭泣之时,无论是在“静”中还是“闹”中,无论是在“朝前走”还是“想躺下”的状态下,我的心都无时不刻在与彦弟交流。

因为得之益难,所以视之弥珍。我已不能没有彦弟。

我和彦弟之间还末有过任何裂隙。一位兄长曾对我说:“误会和风波有时会得出好的结果,完成漫长时日才可完成的东西。”我明白这话中蕴含的深刻道理,但这当然只限于经常接触在一起的朋友。像我和彦弟,远隔关山千重,还是不要产生这种难以名状的人生蹉跎吧?!

我倒更愿意为彦弟做点什么事。有时,我竟痴想:若彦弟患了什么难,第一个去帮助他的,一定是我。

朋友是另一个自己。

有好消息传来:

彦弟的《小园》荣脚了该省的最高文学奖一一“十年优秀散文奖”,我高兴得无以复加。

我也曾得过几次文学奖,但从未有一次,像《小园》获奖这样引起我的激动和兴奋。为什么?我不知道。

―其实,我亦知道。

此刻,远在天边一样的彦弟,你在干什么呢?你能否想到姐姐正在为你写这篇\文?

不,这不仅是为你一个人写的,而是带着我美好的祝愿,写给普天之下所有纯活高尚、重义忘利的朋友们的。我愿人生再多几分真惘。

我愿人们变得更加真诚。

欢喜佛境界

我从心底里喜爱欢喜佛。甚至达到一种崇拜!

1第一次见到欢喜佛,是在猝不及防之中撞上的。

那是80年代中期,在承徳,有一天随着几个文友,游踪。所谓游踪,其实就是跟着当地人的屁股后面,紧走慢走。承德美景,天下闻名,什么外八庙、避署山庄、棒棰山,孩提时代起就渐有耳闻,今天终于亲临其仙境,一时都懵了,也就剩下了跟着走,跟着看,跟着乱点头的份。

正乱走着,就见右手前方,数百级台阶上面,远远地有一座又小又旧的庙宇,貌不惊人。带路的当地人说,那是XX寺,里面只有几等旧佛像,你们谁愿去就进去看看,不愿去的就在这里休息几分钟算了。我当时恰好在跟一个朋友谈论蓍什么话题,就边谈着,边和他一起信步向上走去。

果然是一座旧庙。一长排供台上,摆着六七尊旧佛像。之所以在这里用“摆”而不用“供”字,是因为这些残痕断迹的斑驳佛像,的确不像那些修葺一新的轩昂庙宇一样,各位金身菩萨从头发丝到脚趾头尽皆金光闪闪,依功德、地位而有序排列,长尊幼卑,各得其所。眼前这些佛像呢,大小、身高、颜色差距甚大,高的长过真人,占据着好大一块地盘,矮的仅有几十公分,干脆就搁在大佛像身上。风格也如同一本中学语文课本,小说诗歌散文言论语法什么都有,绝不好合并同类顶,比如简单粗犷的,三笔两线条一勾勒就算完事,不用说就知道是西北大漠的佛;细腻过人的,又连手指上的纹路都纤毫必现,一看就呈着南方人的机巧。当地人说得不错,确乎是一些“无庙可归”的塑像,暂时寄放在这里的。

众人兴味索然乱哄哄退出,我的腿却忽然被谁拉住了。

扭头一看一一呀!欢喜佛!

先需在此声明,此前,我可从未见过欢喜佛,连照片都没见过,绝不知道他是太阳形象还是月亮模样?但是就在那个瞬间,我就像被哪位神仙醍醐灌顶了似的,内心里一下子就被点透了一这准就是被人们神秘化、神明化、神妙化、神圣化、神威化……的欢喜佛,没错!

一时,我就像热河源头的雾岗,浑身上下都如歌如吟地飘摇起来。

为—什—么—呢?

为了欢喜佛的美丽!

曾经分明地看过一本关于西藏佛教的画册,里面明明白白有一幅决不能称为美丽的佛像,下面的却介绍说,这是XX寺的吉祥天母像,藏语叫作“班达拉姆”,传说每年正月初一她骑着太阳光周游全世界,供奉她可以消除灾难,使人丁兴旺,所以僧人们对她极为崇敬,当做镇寺之宝,轻易不肯示人。实在是因为那形象太特别了,也因为僧人扪的那种思维太奇特了,和我们的天地美丑观念完全颠倒,所以多年来我一皇牢牢记着那幅佛像,并且从此以为,所有重要的佛像,秘不示人的佛像,可能都是那种风格的吧?

“就这样全然没有一了点儿思想准备,眼前的这尊欢喜佛,却美丽得动人!但见这两位紧紧拥在一起的、已地老天荒一般浑然一体不可分的男佛女佛,通体上下洋溢着一种令人热泪盈眶的爱恋之情:男佛怜惜地把爱人捧在胸前,柔和的眼光久久地落在她的脸庞上,里面满是爱慕;女佛则热烈地依附着他,一对美目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回递着更深的爱意;四目相对,两两传情,使爱情达到了神圣的、经典的境界。这哪儿是供人跪叩膜拜的佛像,分明是一对现世男女的热恋雕塑!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上眼眶,但觉喉咙发紧,心更紧得喘不上气来。这种超凡入圣的大美境界,要说世间有可比性的话,也就只有古希腊、古罗马的雕塑可媲美了。简直是太美好了,真没想到……我像傻子一样定在那里,有一种天旋地转的幸福。爱情,人间最美的感情,连神仙都要来分享,并且借助神条天律“规定”下来,让人顶礼膜拜。威严的神啊,在这个意义上,你想得多么周到,你变得多么可亲近。

走出那座小庙时,我觉得承徳的天真高真蓝真明澈,大千世界可真美丽。

2后来,我又有一次西藏之行。一路上,我有幸饱览了那片神奇土地上的众多寺庙。特别美好的,是里固有很多很多很多个欢喜佛。他们真实在站立在那里,并非文学梦幻,也不是艺术夸张,而就是实实在在的存在——存在决定意识的“存在”、善男信女们顶礼膜拜的“存在”、酥油灯经年累月长明不灭的“存在”!藏传佛教的学问深似海,加上语言不通,因此走到哪儿,都是名副其实的瞎看瞎磕头。惟有欢喜佛不同,一看就懂,就喜欢,就着迷,就执著,就心心念念。

每个庙里,欢喜佛都是不同的。

个体的为多,一般都很小,巴掌那么高,像我们在家桌子上摆的小雕像。其工艺是非常精巧的,往往和众多的其他佛像一起陈列在柜子里,需要认真看,细寻找,然后慢慢品味。我曾看到一个躍面尖嘴的,拥着一个很漂亮仙女似的,“仙女”的脸上同样有着热烈的崇拜之情,还曾看到一具很浄貯的恶鬼似的,抱着一个很美丽的惹人可冷的,脚下踩着两个小鬼,私心忖度:那大概象征着人类的传宗接代?

的女菩萨,两两用情,旁若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