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动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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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海斯密斯在小说《水龟》中有一个细节:一个年轻的母亲把一只活龟带回家,她想用它为八岁的儿子做一道菜。倘若把这道菜做得味道鲜美,就必须把龟活煮……这位母亲当着儿子的面,把活龟扔进沸水之中,并且盖上了锅盖。那只濒死的龟拼命爬上锅沿,抓住锅边,并用头顶起锅盖,向外边乞求地看着,这个男孩看到了垂死的龟对人类绝望而无助的凝视……

这只龟绝望乞求的凝视,强烈刺痛了男孩儿,在他妈妈用锅盖把龟推回沸水之前的片刻,这一瞬间构成了男孩儿终生的创伤性记忆……

我不想在此转述接下来发生在男孩儿与母亲之间的惨剧。我只想在男孩儿瞥见那只绝望乞求的水龟的眼神这里停住——那只龟无助的眼神为什么只对八岁的男孩儿构成内心的刺痛?而作为他母亲的成年人却无视那只龟抓住锅边、探出头、用眼神向我们人类发出的最后的哀号?难道我们这些老于世故的成年人就应该丧失对于那种“眼神”的敏感吗?难道我们成年人就应该对其他生命麻木得如此无动于衷吗?

同时,假若男孩儿的母亲忽发悲怜恻隐之心,那么接下来这锅沸水以及沸水之中尚在奄奄一息的龟,将是如何处置?这残局将是如何收场?那恐怕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另一个细节发生在高尔泰的《寻找家园》中。

大约半个世纪前的大饥荒年代,有一次他和同伴们在深山野林里觅食狩猎,经过千辛万苦他们终于打中了一只羊。他走上前,看到:“它昂着稚气的头,雪白的大耳朵一动不动,瞪着惊奇、明亮而天真的大眼睛望着我,如同一个健康的婴儿。我也看着它,觉得它的眼睛里,闪抖着一种我能理解的光,刹那间似曾相识。慢慢地,它昂着的头往旁边倾斜过去,突然砰的一声倒在地上了。它动了动,像是要起来,但又放弃了这个想法。肚皮一起一伏,鼻孔一张一翕。严寒中喷出团团白气,把沙土和草叶纷纷吹了起来,落在鼻孔附近的地上和它的脸上。我坐下来。不料这个动作竟把它吓得迅速地昂起头,猛烈地扭动着身躯……”高尔泰内心痛苦地看着它。可是,接下来怎么办呢?同样一个恼人的问题摆在我们面前。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们人类在对我们的动物兄弟们肆意杀戮、换得盘中餐之时,我们除了隐痛、自责之外,我们还能怎么办?

尼采曾在街上失控地抱着一匹马的头痛哭,他亲吻着马头哭道:我苦难的兄弟!尼采被送进了疯人院,而所有无视马的眼神、马的命运甚至虐待马的人们,都被作为正常人留下来享受着现实。我万分地理解尼采的这一种痛苦。

我忘记了是哪一位欧洲的哲学家,他曾每天到博物馆看望一只聪明的黑猩猩,他简直被关在铁笼子里的这只黑猩猩吸引住了。有一天,他在笼子外边久久凝视着它,黑猩猩也同样用大大的无辜的眼睛望着他。快到关门的时候了,哲学家仿佛自言自语般地低声说:亲爱的,你真迷人!你眼中所散发的孤独是那样的深沉,让我们自惭形秽……再会,亲爱的,我会再来看你!

我想,哲学家和黑猩猩一定从相互深切的凝视中读懂了对方,他们探讨的话题一定是:生命的孤独与万物的平等。

草会口渴、鱼会疼痛、羊会流泪、狗会想念……我们人类既然比它们“高级”,那么我们将如何表现我们作为高级动物的“高级”和“文明”?我们的成熟一定意味着对生态界弱小者的麻木和漠视吗?对于现实世界的认知一定要以把我们自身变得残酷为代价吗?倘若它们来到这个世间的使命,就是为了不平等地变成人类的腹中餐,那么我们能否怀着悲怜、怀着对弱者的同情,让它们活得有点尊严、死得觉着幸福呢?

这是一个脱离现实的问题,但是,这个不现实的问题要成为一个问题。

陈染:女,当代作家。生于北京。1986年大学毕业。曾任大学教师,后到出版社工作。已出版小说专集《纸片儿》、《嘴唇里的阳光》、《离异的人》、《无处告别》、《陈染文集》6卷,长篇小说《私人生活》,散文随笔集《声声断断》、《断片残简》、《谁掠夺了我们的脸》、《流水不回头》,创作谈《不可言说》等多种专著。作品在中国大陆和港台地区以及英、美、德、日、意、韩、瑞均有出版和评介。

我不喜欢牛犊、羊羔和山羊的血。你们出手时,我必掩目不看;无论你们如何祈祷,我必掩耳不听。你们的手上沾满了鲜血!洗净你们自己!从我的眼前去除你们的恶行,停止作孽。

——《以赛亚书》(《圣经》)

熊场见闻

胡展奋

那一年的初春,我和原《江南游报》的总编辑祁子青被严寒困厄在长白山脚下的仙人桥,说是“困厄”,其实也就是我们的越野车水箱被突如其来的寒流“炸”坏了,一时半会儿回不了通化而已。万万比不得“夫子之厄于陈”的。

而且正好有暇尽兴地游览仙人桥熊场。

抽取熊胆无疑是一场噩梦……倒了霉的熊像果冻似的颤个不停,惨叫声惊天动地……

没有人能够确切地告诉我,这个没有桥的地方为什么被叫做“仙人桥”。

传说自然很多,而且几乎每个传说都和熊瞎子有点关系,可见此地自古多熊。我们有熊氏的发祥地应该是长白山才对。

熊场紧挨着鹿场。场主很热情。

事实上,只要看到过鹿群在草地上悠闲地溜达,马上就令人感到熊场是熊牢。

场主解释说:熊,是不能放养的。大概是有别于肉用熊,这里的熊被称为“胆熊”。

那熊房不知是什么建筑改建的,光线很暗。每只熊都单独囚在大铁笼里,人立而嗥。

那一年的仙人桥熊场至少有十五头胆熊,有黑熊也有棕熊。熊场养熊的目的并非如外界讹传是什么“那时候剁下预约的献给首长的熊掌,而且只要肥腴的右掌”。

事实上,养熊的最大目的就是抽取熊胆,赚取令人毛骨悚然的利润。

这一天的上午八点,令人肝胆俱裂的一幕开始了。

和饲养员在一起的时候是熊们心情最好的时候,但一看到四个彪形大汉进来,熊群立即如见鬼魅似的长嗥起来,把铁笼撼得摇摇欲坠。

饲养员说,这傻东西可灵了,因为是每天上午八点准时抽胆汁,所以一到七点三刻左右,它们就没心思进食了,每头熊都有大祸临头之感,发出求救的呻吟。

彪形大汉身穿白衣,脸上毫无表情。你可以想象他们就像走向一根木桩一样走到三号笼前,闪电般伸出一支特制的铁钩,钩住熊脖子,后者知道大难临头,立即暴眼龇牙地哀嗥起来,熊尿当即潸潸而下……

熊的力气当然很大,但是当它的四肢被铁钩“摆平”成一个黑色“大”字以后,也只能像十字架上的殉难者一样,无力地垂下头来哼唧。

这是一只体形小于棕熊的黑熊,也被叫做“狗熊”。由于现在胸腹全裸,酷刑的全过程也就可以一览无余。

熊肚上熊毛剃净处有一道永远不能痊愈的刀口。

在相当于人类肝区的部位(右胁下),人们用手术为熊造了一个瘘管,直通熊的胆囊,外连一根透明的塑料软管,平时用一种黏性很强的敷料把软管和创面紧紧包扎起来,抽取胆汁时打开包扎,将针筒插入塑料软管即可。

那么,这样的过程就是敲骨吸髓的过程了──在墨绿色的胆汁被迅速抽吸时,可怜的熊张大着嘴,两眼暴突,肝区痛得像果冻一样颤个不停。

最要命的是,那针筒为了等候胆汁而时抽时停,熊的哀叫也就呈现一种间歇性的上滑颤音和下滑颤音,瘆得我们的胃部也痉挛起来。

我们仍然无法想象当一种活体在无麻醉时被活活抽吸汁液的痛楚,这一刻我只想到人们活吸猴脑时的狰狞面目和猴的龇牙咧嘴。

但猴只须痛一次便一了百了,是“斩立决”。熊则不然,那一种“凌迟”是永远的痛。

这场酷刑从八点一直持续到十点,惨叫声响彻山坳,十五只大熊全被抽取了胆汁,动作是极利索的,再“力拔山兮”的大家伙,只消被黑无常似的铁钩一钩,就目瞪口呆,颓然若死。

每只熊根据体格大小,每天分别抽取一百五十毫升到二百毫升左右,抽完胆汁的熊都很懂事地捂着肝区蜷缩在笼内哆嗦,晶亮的小眼睛,有的还挂着泪……

事变猝然:五号熊为抗暴而拉出了自己的肝肠……众熊哀号,“狱暴”在即。

熊胆自古被列为中药是大名药之一。《本草纲目》载,熊胆苦、寒、无毒,主治时气热盛,暑月久痢,疳匿心痛。又为退热清心、平肝明目之良药。问题是,上述疾病并非只有熊胆入药才能治,可以替代的药物相当多,况且熊是国家濒危保护动物,现有数量已经稀少,很多年来,憨态可掬的熊在商人眼里只是一堆商品的原材料。饲养员说,平心而论,这傻东西生活在山林里从不惹人,长白山山民几乎都有过遭遇熊的经历。

它有很长的冬眠期,视线较差而嗅觉听觉灵敏,对人的危害远远低于虎狼,一般你不惹它,它和你各行其道。

它又是一个著名的杂食者,野果嫩枝,蛙蛇鼠鱼,荤素咸宜,很少与人类争抢食物资源。

但是匹熊无咎,怀胆其罪。只要想想一头熊每天早晨都要像奶牛一样被榨去体内大量的汁液,就可知道它的寿命是决计不长的,熊场主说,最长的也就在他手里活到过五年,他对我们关注熊的痛苦表示极大的惊讶和藐视。在他解释一个男子汉根本不必去理会一个畜生的感受时,熊舍内突然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声。

这是上午十点三十分左右,我们跟着场主冲进熊舍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五号笼内的棕熊(也叫做马熊)扒开了创口,把一副肝肠拉了出来高举着狂嗥,血流遍地。

马上有人撞钟示警。马上有应急人员冲进熊舍,挥舞着利斧和大铁钩。

完了。场主说,这倔东西这几天已不安分,早该给它穿上“铁马甲”的。

现在要紧的是赶紧“抢救”熊掌!他跺着脚,口气十分腥臊难闻。熊掌是必须活砍的。

我们发觉熊笼是有机关的,启动“凡尔”后,一侧笼壁立刻压向熊体,制得它丝毫不能动弹,有人迅速递上砧板,然后只听“噗”的一声,利斧闪光过处,五号熊的右掌当即肉粽一样被血淋淋地砍下。

濒死的熊虽然力大无穷,但此刻只能一声连一声发出硬勺刮动搪瓷面盆似的尖啸。

然后砍下左掌和后掌,血,流满熊舍,我们从来不知道,一只熊竟有这么多的血而且这么黏稠。

大熊喘着粗气,眼神渐渐散乱,完全成了一个血球。

大概是屋内杀气太盛,笼内的十余头大熊忽然一起发出摄人心魄的哀鸣。

那种来自山林的充满原始兽性的无比压抑无比愤懑的警告足够令人发指、令人脚软,粗陋的熊舍被震得咔咔直响……

但场主不愧是屠夫出身,在大熊们作势暴动、众人争相逃命的危急关头,他喝住众人,冒着极大的危险,指挥壮汉给最凶暴、最有可能自残的几头大熊穿上“铁马甲”。

我们现在看清楚了“铁马甲”。

铠甲的式样,极笨极重,即令“极其长大的”吕布也无力承受得了,场主故伎重演,启动“凡尔”,制服大熊,注射麻醉,然后哐啷一声用“铁马甲”把大熊整个身体“铐”了起来,它使人不能不联想到中世纪欧洲的“贞节裤”,两者的区别仅仅是后者的“窗口”开在泄殖腔,前者的“窗口”刚好开在肝区。披挂以后的大熊仍然每天可以抽榨胆汁,可以做果冻状颤抖,却无以自残,运用之妙,足可以使古之酷吏惭愧的。

说来也真不可思议,一看到“铁马甲”,原拟起义的大熊突然都安静了。

“铁马甲”的厉害,可见一斑。场主得意地说,熊最喜挠痒痒,也最怕挠不着痒处,该刑具一上身,闷热之下,必定虱蚤狂生,到时候即令是“熊王”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向他乞性乞命。

场主长相鹰视而狼顾,自称姓来。该不是著名酷吏来俊臣的后裔吧。

临走时只听他呵斥手下说,快剥!熊皮要趁热剥,活剥更好。

离开仙人桥时仍然没人说得清楚仙人桥的来历。说法很多。给我印象最深的说法是很久很久以前长白山人熊相搏太过,轩辕皇帝(有熊氏)知道后认为是人熊语言不通所致,于是在此造了一座大石桥,称但凡人熊一过此桥便心意相通,可以互不侵犯。

问题是人们普遍相信此桥乃宝物所造,于是拖家挈口、呼朋招友地去拆桥。

于是人熊之间不再有沟通的可能,而责任仍然在人。

不信的话,你可以问问,现在有多少人知道,我们祖先的图腾曾经就是一只大熊;不信的话,你至今还能挖出残桥的石碑来……

胡展奋:上海《新民周刊》主笔,报告文学作家,著名调查记者。曾亲眼目睹过活熊取胆的残酷情景,从此致力于早日终结这一人间惨剧。

有思想能力的人一定会反对所有的残酷行径,无论这项行径是否深植“传统”。只要我们有选择的机会,就应该避免其他动物受苦受害。

——史怀泽(德国哲学家、人道主义者)

熊庄一夜

佚名

受朋友之托,替他管理几天“熊庄”,那是位于市西北部山脚下一所隐蔽的别墅,也是朋友养熊的庄园。

是夜,五更时分,我在小楼里辗转难寐。山风不断送入一阵阵恐怖的叫声,像一声声悲泣,既痛苦又绝望。恰在此时,我仿佛听到门上有轻轻的动静,“咯吱,咯吱”,同时还伴着粗重的呼吸。我猛一翻身坐了起来,随手拉开了灯:“谁?”没有任何回答,沉寂得煞是怕人。我伸手抓起一把扫帚,轻轻走到门边,猛地拉开了房门。

哈,门外蜷缩着一只小熊,它胖胖的身躯蜷作一团,毛烘烘的鬃发柔软地蓬松着。它怯怯地望着我,发出近乎谄媚的喏喏叫声,“熊熊,来,来啊。”我张开手,小熊摇摇摆摆地爬到我面前,小掌搭在我身上,用那温暖的舌头舔着我的手,柔软极了。突然,一阵喧哗声从外面传来,小熊眼神一怔,敏捷地钻到了床下面。很快,传来敲门声,我拉开门问道:“什么事啊?”“熊房刚跑了只小熊,没来打扰先生吧?”“哦,有啊,在这呢。”我指着小熊躲藏的地方。他们俯下身,一把就抓住了它,粗暴地从里面用力地往外拖着,他们把四只熊腿对足绑定,用一支粗长的棍子穿起来抬走了。小熊在离开房门时,那仰着的头颅弯过来无助地望了我一眼,那是乞求可怜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