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护动物,是文明社会的基本准则之一。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有多高,动物保护意识和水平就有多高。
——徐小平(教育家、企业家)
复旦大学的人和猫
徐小平
复旦大学数学系研究生张亮亮虐待猫的事件,曾经引起我巨大痛心。但今天读《三联生活周刊》“虐猫事件中的两种力量”,感到有些绝望。
我绝望,是因为保护动物的意识,在中国是如此的薄弱;动物保护者的处境,在复旦大学这样的文明之地,居然如此艰难;对这件事情,“复旦校方”、“复旦数学系、团委”、张亮亮那位“著名外科医生”的父亲,他们的态度和处理方式,是如此有失教育者和知识分子起码的道德水准!
保护动物,是文明社会的基本准则之一。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有多高,动物保护意识和水平就有多高。虐猫事件如果发生在穷乡僻壤,不会引起这样大的反响。但它发生在复旦大学这种中国文明进步的坐标上,发生在父亲是上海“著名外科医生”的复旦大学数学系研究生身上,就不能不令人震惊。
最令我震惊的,并非张亮亮这个心理可能不健康的年轻人的行为。毕竟,这种行为是孤立的、单个的、一经揭露和纠正就不太会再次发生。
真正残酷的,是在张亮亮虐猫事件之后,有关各方为了“保护”张亮亮,提出的种种奇谈怪论。
别说指控中的二十只猫,张亮亮只要戳瞎一只猫的眼睛,就是人道的敌人和人性的罪犯,就必须遭到一个文明社会的舆论强烈的谴责。
谴责张亮亮的行为,就是保护张亮亮,保护和张亮亮一样,有着这样那样可能有变态心理和行为的青年,以及他们潜在的受害猫、受害熊、受害人。
保护复旦大学“tianyawoya”那五位揭露出这个恶行的同学们,鼓励、支持、赞美、协助他们的良知和善举,也是一个文明社会最基本的标志之一。在我看来,这五位同学,才是复旦真正的良知,才是复旦令我骄傲的原因。
肯定和保护这五位同学,就是保护猫、保护熊、保护人,就是保护中国社会的良知,保护中国人曾经遭到巨大创伤的人性。
说什么:谁在传播此事,谁就是毁复旦名声——假如复旦的名声,要靠遮盖和庇护此类暴行来维护,这种遮盖和庇护,就是比张亮亮丑闻还要恶劣的丑闻。
说什么:“动物再重要,没有人重要。”人当然重要,但人就有权利拿猫眼睛来戳着玩?!拿无辜动物的生命和福祉来折磨取乐?
说什么:“猫和鸡没有什么差别,杀鸡倒没有人管。”——这位爱子心切的“著名外科医生”,你是否认为因为你是人,就有道德权利从菜市场买回一只鸡,然后把它的眼睛戳瞎,用来开心?
可以的。如果你和你儿子一样有这个爱好的话。而且,如果你不让我知道的话!再说,有些社会还斗鸡呢。让鸡斗得血淋淋的,只是为了让人取乐——真是什么文明程度的人,说什么文明程度的话。与这个恶性事件相关的复旦大学、复旦团委、复旦大学数学系、张亮亮父亲这位“著名外科医生”,作为文明社会体系中重要标志的诸位,你们欠中国社会、中国青年、中国学生,以及你们自己的后代一个解释:你们的文明标准是什么?
正是在这些人的文明标准和人道环境中,成长起了张亮亮这样的虐猫研究生。
他对那些来揭露他虐猫行为的校友们说:他的父亲给学校捐过巨款,谁找他的麻烦就是给自己找麻烦。
他还说:“你们要是继续整我,我会把你们整得像猫一样惨。”
写到这里,我的眼睛不禁感到一阵戳痛,一种恐惧感也弥漫我的全身——我这篇文章出来,张亮亮是否也会把我当做另一只猫来诅咒呢?
全国上下的教育家们啊,我请你们捂着自己明亮的眼睛想一想,张亮亮这种虐猫行为,伤害的仅仅是猫吗?
张亮亮当然比猫重要。张亮亮也许是一个成绩突出的数学研究生,一次残忍行为的过错,不应该成为他所有的评价。如同一个人偷了超市、抢了银行,也不该毁灭他的一生一样。谁也不想“毁灭”张的一生——试想,假如他戳瞎的是人呢?可见,人人都知道人比猫重要,不需要复旦大学和张亮亮的父母来提醒的。
但是,文明社会,如果没有惩戒准则,这个社会就会遭难!张亮亮的虐猫行为,必须遭到严厉的谴责和合理的惩罚——复旦大学,我将永远看着你!直到你拿出令公众满意、令良知安宁的处罚决定为止!
我这样,决不是和张亮亮过不去,也不是和复旦大学过不去。我只是对教育有一种深深的迷信和恐惧——缺乏爱心、不解人道、戳猫眼、诅咒人的人,是比任何动物都可怕的人。唯有教育者,能够改变这种人。
力量失去控制,就是破坏;知识没有良知,就会残暴。
德智体、德智体,教书育人“德”为先。珍惜生命、爱护动物、同情弱势——都是人类社会最基本的德行!
要知道,古往今来对人类施行了最残酷虐待的动物,就是一种和“人”长得一模一样的野兽!这种野兽掌握的科技越发达,知识越丰富,酷刑越翻新,杀人越随意。
以人为本的社会,如果对这些教育者和被教育者的文明标准、人性标准和动物保护标准,不进行严肃的讨论和修理,中国社会走向何方?
从此,复旦校园在我心中,将和那些永远失去眼睛的猫连在一起。这些猫在寒风中孤号,在痛苦中挣扎,在黑暗中泣血,它们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受过如此高等教育的青年知识分子,竟会对它们下此毒手……
想到这里,我真想紧紧地拥抱那些被张亮亮虐待致残的猫(虽然我在生活中其实并没有养过猫)!
徐小平:真格基金创始人,新东方教育科技集团联合创始人。随着2006年新东方的成功上市,他开始转向资助青年人创业,并荣获“2010年度最受尊敬天使”称号。其投资涉及以互联网为主的电子商务、语言培训、娱乐媒体等广泛领域。
弃绝一切杀生者、帮助众生者、庇护众生者,行天堂之道。
——《益世嘉言集》(印度经典)
永远失去的信任
艾未未
在一家花鸟市场,天津的爱猫志愿者发现有人进行猫的大批量转卖。在志愿者的努力下,经过与猫贩子、警察、工商的说服、纠缠、争斗之后,将四百多只猫安全托管,存放在近郊的一间库房里。
我陪伴北京救护组织的人员前往,下午两点离开北京,前往天津。此时正是早春季节,风和日丽,小年已过,离大年不过几天。
几经辗转周折,找到了处在外环一带的仓库区里的一间仓库,拉开铁门后,我看到了人生所遇到的最悲惨的景象:四百多只猫聚集、散落在一个一百多平米的库房中,三十或五十只窝成一堆,蜷曲在一起,在堆放的门板后,闲置的橱柜中,发出成片的凄惨的叫声。一些猫惊恐地躲在房梁上,躲在房梁与墙壁的间隙中。这里有世界上各个品种的猫,不同的花色,不同的年龄,曾经一度是主人宠爱之物,有的试图与人接近,用头部磨蹭着我的腿,想得到以往的呵护。唯一相同的,是它们无法掩饰的美丽和眼神中流露出的惊恐畏惧,已失去了对人的信任。这些猫算是幸运的,在年轻志愿者的努力下,才免遭被宰杀和贩卖的厄运。年轻人为了这些猫,受到猫贩子威胁和恐吓,其中一人还被品行不端的警察打伤,住进了医院。
在将这些猫装上前往北京救助车的过程中,几乎每一个志愿者的手都被抓伤咬伤,流着血没怨言,无私和友善让人暂时忘记了伤痛和悲伤,忘记了对人的恶行的鄙视和失望。
四百三十只被虐待残害的猫,二十多个志愿者,天津的花鸟市场,打人的警察,千万只被屠杀的小狗,2008年奥运会,高喊着的和谐社会,这些之间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这批将被贩卖的猫是偶然被发现的,天津有许多这样的市场,年复一年的,有难以计数的猫和狗遭此厄运,在全国,每天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的动物遭遇同样的命运,它们永远无法发出让人类能够听得懂的声音,无法为一个生灵所具有的尊严而辩护。在它们的眼中,人类能带给它们的只是无尽头的、不可征服的恐惧。由于没有对保护小动物立法,罪恶得不到遏制,凶手得不到惩罚。当法律空缺时,人的良知和善意同样大面积地荒芜、死亡,剩下一个没人性的、愚昧的、扭曲变态的世界。中国人对自己最大的惩罚是:将永远失去其他族群和生灵的信任和尊重。
艾未未:当代著名艺术家。多次入选英国《艺术评论》杂志评选的年度“影响力100”即100位最有影响力的当代艺术人物排名榜。曾任2008年北京奥运会主体育场“鸟巢”项目设计方案中标者——赫尔佐格和德梅隆建筑设计公司的中方项目顾问。曾在美国、日本、瑞典、德国、韩国、意大利、瑞士、比利时等多个国家举办个人艺术展。其父为著名诗人艾青。
当心灵发展到了某个阶段时,我们将不再为了满足食欲而残杀动物。
——甘地(印度国父)
羊的样子
鲍尔吉·原野
“泉水捧着鹿的嘴唇……”这句诗令人动心。在胡四台,雨后或黄昏的时候,我看到了几十或上百个清盈盈的水泡子小心捧着羊的嘴。
羊从远方归来,它们像孩子一样,累了,进家先找水喝。沙黄色干涸的马车道划开草场,贴满牛粪的篱笆边上,狗不停地摇尾巴,这就是胡四台村。卷毛的绵羊站在水泡子前,低头饮水,天上的云彩以为它们在照镜子。我看到羊的嘴唇在水里轻轻搅动。即使饮水,羊仍小心。它粉色的嘴巴一生都在寻觅干净的鲜草。
然而见到羊,无端地,心里会生添怜意。当羊孤零零地站立一厢时,像带着哀伤,它仿佛知道自己的宿命。在动物里,羊是温驯的物种之一。似乎想以自己的谨小慎微赎罪,期望某一天执刀的人走过来时会手软。同样是即将赴死的生灵,猪的思绪完全被忙碌、肮脏与浑浑噩噩的日子缠住了,这一切它享受不尽,因而无暇计较未来。牛勇猛,也有几分天真。它知道早晚会死掉,但不见得被屠杀。当太阳升起,绿树和远山的轮廓渐渐清晰的时候,空气的草香让牛晕眩,完全不相信自己会被杀掉这件事。吃草吧,连同清凉的露珠。动物学家统计:牛的寿命为二十五年,羊十五年,猪二十年,鸡二十年,鹰一百年。这种统计如同在理论上人寿可达一百五十年一样,永无兑现。本来牛羊可以活到寿限,它们并非像人那样被七情六欲破坏了健康。在人看来,牛羊仅仅作为人类的蛋白质资源而存在着。除了腐——这位天上的尊者。屠夫也从不计算它们是否到了寿限,像人类离退休那样有准确的档案依据。时至某日,整齐受戮,最后“上桌”。如果牲畜也经常进城,看到橱窗或商店里的汉堡、香肠和牛排之后,会整夜地睡不好觉。甚至自杀,像上千只的鲸鱼自杀一样。另一些思路较宽的动物可能这样安慰自己:那些悬于铁钩上的带肋的红肉,在馅饼里和葱蒜杂搀一处的碎肉,皆为人肉。因为人是这样的多,又如此不通情理,他们自相残食。这样想着,睡了,后来有鼾。
“众生”是释迦牟尼常使用的一个词。在一段时间内,我以为指的是人或动物昆虫。一次,如此念头被某位大德劈头痛斥:你怎么知道“众生”仅为鸟兽虫鱼与人类?你在哪里看到佛这样说法?我不解,“众生”到底是什么呢?佛经里有一段话:“众生皆有佛性,只是尔等顽固不化。”所谓“不化”即不觉悟,因而难脱苦海。后来获知,“众生”还包括草木稼蔬,包括你无法用肉眼看见的小生灵。譬如弘一法师上座时用垫子抖一抖,免得坐在看不见的小虫身上。可知,墙角的草每一株都挺拔翠绿,青蛙鼓腹而鸣,小腻虫背剪淡绿的双翅,满心欢喜地向树枝高处攀登,这是因为“众生皆有佛性”。即知,“佛性”是一种共生的权利,而“不化”乃是不懂与众生平等。若以平等的眼光互观,庶几近于佛门的慈悲。
乡村的道上,羊整齐站在一边,给汽车马车让路。吃草时,它偶尔抬起头“咩”的一声,其音悲戚,如果仔细观察羊瘦削的脸、无神的眼睛,大约要得出这样的结论:“它们命不好。”时常是微笑着的丰子恺先生曾愤怒指斥将众羊引入屠宰厂的头羊是“羊奸”。虽然在利刃下,“羊奸”也未免刑。黄永玉说,“羊,一生谨慎,是怕弄破别人的大衣”。当此物成为“别人的大衣”时,羊早已经过血刃封喉的大限了。但在有生之年,仍然小心翼翼,包括走在血水满地的屠宰厂的车间里。既然早晚会变成“别人的大衣”,羊们何不痛快一番,如花果山的众猴。上蹿下跳,惊天动地,甚至穿着“别人的大衣”跳进泥坑里滚上一滚。然而不能,羊就是羊,除非给它“克隆”一些猛兽的基因。夏加尔是我深爱的俄裔画家。在他的笔下,山羊是新娘,山羊穿着儿童的裤子出席音乐会。在《我和我的村庄》中,农夫荷锄而归,童话式的屋舍隐于夜色,鲜花和教堂以及挤奶的乡村姑娘被点缀在父亲和山羊的相互凝视中。山羊的眼睛黑而亮,微张的嘴唇似乎小声唱歌。夏加尔常常画到羊,它像马友友一样拉大提琴,或者在脊背铺上鲜花的褥子,把梦中的姑娘驮到河边。旅居法国圣保罗德旺斯的马克·夏加尔在一幅画中,画了挤奶的女人和乡村之后,仍然难释乡愁,又画了一只温柔的手抚摸画面,这手竟长了七个指头,摸不够。在火光冲天、到处是死亡和哭泣的《战争》中,一只巨大的白羊象征和平。在《孤独》里,与一个痛苦的人相对的,是一位天使和微笑的山羊。夏加尔画出了羊的纯洁,像鸟、蜜蜂一样,羊是生活在我们这个俗世的天使之一,尽管它常常是悲哀的。在汉字源流里,羊与“美”相关,又与“吉”有关,如汉瓦当之“大吉羊”。从夏加尔二十七岁离开圣彼得堡之后七十年的时光里,在这位天真的、从未放弃理想的犹太老人的心中,羊成了俄罗斯故乡的象征。在大人物中,正如有人相貌似鹰,如叶利钦;像豹,如萨达姆。也有人像山羊,如安南,如受到中国人民包括儿童尊敬的越南老伯胡志明。宁静如羊的人,同样以钢铁的意志,带领人们走向胜利与和平。
城里很少见到羊。我见过的一次是在太原街北面的一家餐馆前。几只羊被人从卡车上卸下来,其中一只,碎步走到健壮的厨工面前,双腿一弯跪了下来。羊给人下跪,这是我亲眼见的一幕。另两只羊也随之跪下。厨工飞脚踢在羊肋上,骂了一句。羊哀哀叫唤,声音拖得很长,极其凄怆。有人捉住羊后腿,拖进屋里,门楣上的彩匾写着“天天活羊”。
后来,我看到“天天活羊”或“现杀活狗”这样的招牌就想起给人下跪的羊,它低着头,哀告。到街里办什么事的时候,我尽量不走那条道。即使有人用“君子远庖厨”或“你难道没吃过羊肉吗?”这样的训词来讥刺我。此时,我欣慰于胡四台漫山遍野的羊,自由嚼着青草和小花,泉水捧起它们的粉红的嘴唇。诗写得多好,诗中还说,“青草抱住了山岗”,“在背风处,我靠回忆朋友的脸来取暖”。还有一首诗写道,“我一回头,身后的草全开花了,一大片,好像谁说了一个笑话,把一滩草惹笑了”。这些诗,仿佛是为羊而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