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雯教学的那所大学,有一天晚上,一只母猫走到女生宿舍楼,锁定一个女生的房门,举起前爪抓门。那女生把门打开,让进这位不速之客。母猫进屋后巡视一圈,找到一只纸箱,就走进纸箱生下一窝小猫。第二天那女生端起纸箱放到楼梯拐角下,给他们喂食。可是校方有规定,不准养猫。女生端起这只纸箱找到倩雯家,希望倩雯把猫们收留下。倩雯说你看我家已经养两只猫了,不能再养了。说着看那母猫,瘦得不成猫样,叫她有什么奶来喂养小猫?女生说,要不老师先养着,她6月一毕业就可以把这一窝猫带走了。倩雯想这很好,就这么办。
6月了,6月过去了,并不见女生来带猫。后来听说那女生是出家了。倩雯不觉慨叹系之。心想女生找她不稀奇,稀奇的是,这只母猫怎么单单挑选这女生,这女生可是有佛心的,这母猫那是有灵性的。
儒岱笑倩雯:你还说我捡猫呢,你一下捡了大小四只,这下我家多了六口人了。两个又给那一家四口起名字。母猫嘛,就叫妈咪了。一只小猫用儒岱的话来说体形漂亮得不得了,雪白的毛上有两个圆圆的黑斑,就叫圆圆。圆圆会用两只后腿站起来看电视。看一会儿就绕到电视机后看看是怎么回事,然后再立起后腿站着看电视,然后又绕到电视机后想去看个究竟。猫也有好奇心,有探索精神。圆圆还喜欢跃到儒岱身上,两只后腿在儒岱的腿上立起,两只前爪搭在儒岱肩上,凑到儒岱脸颊旁这儿舔那儿舔。儒岱觉得这份爱有点叫他受不了,他对圆圆笑道:好了,好了,好了。
儒岱的院子里,高高的院墙旁有一棵高高的九重葛树,树下一只缸,缸里放着一只纸盒。有一天,儒岱发现缸里有什么声音,一看那纸盒里有一只刚出生的小猫。儒岱抬头一看,一只母猫叼着又一只刚出生的小猫正从高高的树干上下来。这猫怎么能从外边上得那么高的院墙?这只母猫是他们家的,到了男婚女嫁的年龄,自己出门找配偶了。生完孩子就回娘家,一只一只地把儒岱、倩雯的外孙们叼回外婆家。儒岱和倩雯看着他们的外孙被一只一只地从高高的树上叼到缸里纸盒里,看到母猫这样迫不及待地回娘家,这份感动啊!
儒岱、倩雯正在院子里看他们的小外孙的时候就见屋顶间的空隙里,突然掉下一只小猫。一定是有野猫找到他们家的屋顶生下小猫然后弃之不管了。或许那野猫知道这里有人会比她更好地照料它的孩子。儒岱捧起那只天上掉下的小猫,那么那么小,可是那么那么漂亮,皮毛是黑色、白色、咖啡色的三色交叉。他们立刻叫她彩彩。他们把彩彩放到那四个小外孙一起,让那母猫喂奶。母猫毕竟是在儒岱、倩雯家长大的,有仁爱之心博爱之精神,把彩彩和自己生的孩子同等对待,一起喂大。
猫们之间一定有语言,有信息传递。这个有高高的九重葛树的家,使猫们心向往之。有一只野猫跃上他家的院墙,又从九重葛树上下到缸里那只纸盒里生孩子,生完又越墙而去,把孩子托给了儒岱、倩雯。又有一只野猫到儒岱、倩雯门口觅食。儒岱请它进客厅就座,它谢绝了。因为它野惯了。儒岱、倩雯干脆早晚在门口放一盆食物,野猫到就餐时间就会款款而来。
一天,儒岱听见轻轻的敲门声,他走到玻璃门前一看,是一只陌生的猫。这位陌生猫的来访,儒岱明白又是来投奔他家的。他轻轻地打开门,生怕惊吓了来者。猫进来了,在儒岱脚边磨来磨去地激动着:到家了,我可找到家了!
台北,敦化南路一家咖啡店。我和儒岱、倩雯坐着喝咖啡。不知怎么就从我领养洋娃娃讲到他们领养猫。我就要去他们家看看他们的三十二只猫。那天暴雨。车在雨世界里开着,前方有条狗在雨中奔跑。“它怎么下雨还在乱跑?”儒岱说。我想,如果那是只猫,他恐怕要下车前去把它抱回家了。
我担心他们家的住户再要增加怎么办?儒岱说买美国进口的猫食,里边多种维生素都有了,而且浓缩成各种色彩的饼干。我想,那一定很诱人,很好吃的。不过,儒岱倩雯的饭食,大体就是用一大锅煮上开水,青菜、胡萝卜、豆腐干的全往里扔,也是多种色彩、多种维生素都有了。我说你们吃的那才是猫食。
他们家是一长排平房。儒岱住右半部,倩雯住左半部,中间有院子。两边各有一扇纱门通往院子。平时儒岱或倩雯只要走进院子,猫们便蜂拥着奔跑出来,隔着左、右两边的纱门,冲着他们喵喵一通叫,猫们堆成一堆地喵喵,孩子们见爸爸妈妈回家就是这样欢欣鼓舞!
猫们迎接他们归来的欢跃,一下就把家的感觉浓浓地推到他们跟前。猫们喵喵地抒发他们见了亲人的快乐,要是它们的语言能译出来多好!
可是,我一进屋,猫们像见了外星人似的四下奔逃。倩雯说,只要有客人来,他们总是没命地逃跑。因为猫们知道人类对他们不那么好,他们还有个小心眼——怕万一被送给了客人。他们是再不愿离开这个家的。
我看那些猫,有的躲到柜子上,有的藏到旅行箱后,有的躲到椅子上——椅背上搭着衣服,猫就以为我看不到了。有一只猫躲到窗台的竹帘后面,我透过竹帘看个清清楚楚。但他以为逃出了我的视线,即使这样他一直蹲在那里,一直到我走都没敢动弹。
只有倩雯那床上,团着一只漂亮小猫,不逃。倩雯说,这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那只彩彩。因为她一生下来就在我们家,头两三周它一直睡在我胸上,它把人间看成了天堂。它不相信这世间会有不善,也不懂得惧怕。你看它睡觉的表情多安详,多甜美!
倩雯拿出一摞相本:来,看看我们家猫的影集!你看,这只叫乖乖,他的眼睛本来有病。我给他点眼药,他特别配合。你想,一般小孩都不愿意点眼药的,可是它就乖乖地让你点!一个月他的眼病就好了。你看乖乖这照片多神气!眼睛亮亮的像大将军在巡视!
倩雯说时眼睛睁那么大,闪亮着那么好看的光。我第一次发现倩雯的眼睛又大又光明又传神又动人。她讲激动了,就那么动人地定格在那里了。一个人,升腾起爱的光辉的时候,多美!
倩雯翻着猫的影集:你看这白白,多雍容,像我们的守护神。不过他的性格很孤傲,不合群。猫也是一只一个性格。一开始他们不能共处,后来他们自己协调。你看这是虎妹和虎哥,多好看啊!
这么说着,倩雯突然黯淡了。她说虎哥虎妹情深义笃。那天倩雯用摩托车带着虎哥去结扎。正是假日,很多人出门游玩,汽车、摩托车响成一片。倩雯遇上车祸,倩雯没伤着,虎哥遇难了。倩雯悲痛地回到家,虎妹躲在厨房不出来。本来,虎妹一定会跳跃着迎上来的,但是,它没有看到她哥哥,它一下就明白它已经永远失去了哥哥。它伤心得躲在厨房一动不动,只有泪水在滚动。倩雯用面巾纸给虎妹擦泪水,把虎妹抱上床,让它跟自己睡。小黑跟倩雯睡惯了,认为倩雯是它的,可是虎妹也认为倩雯是它的。两人对峙,互相吹气。倩雯劝慰小黑,安抚虎妹,让虎妹和自己睡了三年,慢慢抚平了它的伤痛。
倩雯是教授,还要做饭,还要侍奉猫。我问你们各养几只?说是儒岱养十八只,倩雯养十四只。倩雯不无忧虑地说,有五只又该结扎了,可是儒岱还舍不得,人当然要慈悲,但一定要有智慧。如果猫再增加,一旦照顾不周又有哪只猫出什么事了,“我没有办法接受猫的意外!”
小黑也结扎了。倩雯说小黑就是厚道,结扎了也很有母爱,老带着一只不是它生的小猫,还给小猫吃奶。虽然它其实没有奶。那小猫知道小黑没奶,也吸,觉得在小黑怀里特别有安全感。猫和人一样,小猫就是要吃奶,大猫就什么都吃了。
白白、小黑和妈咪一家四口,都能听懂人话。让去书房就去书房,让去客厅就去客厅。白白生性聪颖,进来之前会敲门,就是自以为是元老,高人一等,不屑于和芸芸众猫来往。猫和人一样,妒嫉、生气、恐惧、忧虑,知冷知热会爱会恨,会撒娇会调皮,只是不会用语言和人交流。但是一点一滴猫都在告诉我们:地球上不光是有人住。
陈祖芬:女,1943年生,上海人,上海戏剧学院毕业。现为北京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北京作协副主席,北京文联副主席,全国政协委员。曾连续5次获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及其他文学奖几十次,已出版个人作品集20多种。著有报告文学集《陈祖芬报告文学选》、《陈祖芬报告文学二集》、《青春的证明》、《挑战与机会》、《中国牌知识分子》、《挂满问号的世界》等。
人类的爱、希望和恐惧与动物没有什么两样,它们就像阳光,出于同源落于同地。
——约翰·默尔(美国生态伦理学家)
老猫
季羡林
老猫虎子蜷曲在玻璃窗外窗台上一个角落里,缩着脖子,眯着眼睛,浑身一片寂寞、凄清、孤独、无助的神情。
外面正下着小雨,雨丝一缕一缕地向下飘落,像是珍珠帘子。时令虽已是初秋,但是隔着雨帘,还能看到紧靠窗子的小土山上丛草依然碧绿,毫无要变黄的样子。在万绿丛中赫然露出一朵鲜艳的红花。古诗“万绿丛中一点红”,大概就是这般光景吧。这一朵小花如火似燃,照亮了浑茫的雨天。
我从小就喜爱小动物。同小动物在一起,别有一番滋味。它们天真无邪,率性而行;有吃抢吃,有喝抢喝;不会说谎,不会推诿;受到惩罚,忍痛挨打;一转眼间,照偷不误。同它们在一起,我心里感到怡然,坦然,安然,欣然;不像同人在一起那样,应对进退、谨小慎微,斟酌词句、保持距离,感到异常地别扭。
十四年前,我养的第一只猫,就是这个虎子。刚到我家来的时候,比老鼠大不了多少。蜷曲在窄狭的室内窗台上,活动的空间好像富富有余。它并没有什么特点,仅只是一只最平常的狸猫,身上有虎皮斑纹,颜色不黑不黄,并不美观。但是异于常猫的地方也有,它有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两眼一睁,还真虎虎有虎气,因此起名叫虎子。它脾气也确实暴烈如虎。它从来不怕任何人。谁要想打它,不管是用鸡毛掸子,还是用竹竿,它从不回避,而是向前进攻,声色俱厉。得罪过它的人,它永世不忘。我的外孙打过它一次,从此结仇。只要他到我家来,隔着玻璃窗子,一见人影,它就做好准备,向前进攻,爪牙并举,吼声震耳。他没有办法,在家中走动,都要手持竹竿,以防万一,否则寸步难行。有一次,一位老同志来看我,他显然是非常喜欢猫的。一见虎子,嘴里连声说着:“我身上有猫味,猫不会咬我的。”他伸手想去抚摩它,可万万没有想到,我们虎子不懂什么猫味,回头就是一口。这位老同志大惊失色。总之,到了后来,虎子无人不咬,只有我们家三个主人除外,它的“咬声”颇能耸人听闻了。
但是,要说这就是虎子的全面,那也是不正确的。除了暴烈咬人以外,它还有另外一面,这就是温柔敦厚的一面。我举一个小例子。虎子来我们家以后的第三年,我又要了一只小猫。这是一只混种的波斯猫,浑身雪白,毛很长,但在额头上有一小片黑黄相间的花纹。我们家人管这只猫叫洋猫,起名咪咪;虎子则被尊为土猫。这只猫的脾气同虎子完全相反:胆小、怕人,从来没有咬过人。只有在外面跑的时候,才露出一点儿野性。它只要有机会溜出大门,但见它长毛尾巴一摆,像一溜烟似的立即蹿入小山的树丛中,半天不回家。这两只猫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不知道是由于什么原因,一进门,虎子就把咪咪看做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它自己本来没有什么奶,却坚决要给咪咪喂奶,把咪咪搂在怀里,让它咂自己的干奶头,它眯着眼睛,仿佛在享着天福。我在吃饭的时候,有时丢点儿鸡骨头、鱼刺,这等于猫们的燕窝、鱼翅。但是,虎子却只蹲在旁边,瞅着咪咪一只猫吃,从来不同它争食。有时还“咪噢”上两声,好像是在说:“吃吧,孩子!安安静静地吃吧!”有时候,不管是春夏还是秋冬,虎子会从西边的小山上逮一些小动物,麻雀、蚱蜢、蝉、蛐蛐之类,用嘴叼着,蹲在家门口,嘴里发出一种怪声。这是猫语,屋里的咪咪,不管是睡还是醒,耸耳一听,立即跑到门后,馋涎欲滴,等着吃母亲带来的佳肴,大快朵颐。我们家人看到这样母女亲爱的情景,都由衷地感动,一致把虎子称作“义猫”。有一年,小咪咪生了两只小猫。大概是初做母亲,没有经验,正如我们圣人所说的那样:“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也”,人们能很快学会,而猫们则不行。咪咪丢下小猫不管,虎子却大忙特忙起来,觉不睡,饭不吃,日日夜夜把小猫搂在怀里。但小猫是要吃奶的,而奶正是虎子所缺的。于是小猫暴躁不安,虎子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叼起小猫,到处追着咪咪,要它给小猫喂奶。还真像一个姥姥样子,但是小咪咪并不领情,依旧不给小猫喂奶。有几天的时间,虎子不吃不喝,瞪着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嘴里叼着小猫,从这屋赶到那屋;一转眼又赶了回来。小猫大概真是受不了啦,便辞别了这个世界。
我看了这一出猫家庭里的悲剧又是喜剧,实在是爱莫能助,惋惜了很久。
我同虎子和咪咪都有深厚的感情。每天晚上,它们俩抢着到我床上去睡觉。在冬天,我在棉被上面特别铺上了一块布,供它们躺卧。我有时候半夜里醒来,神志一清醒,觉得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我身上,一股暖气仿佛透过了两层棉被,扑到我的双腿上。我知道,小猫睡得正香,即使我的双腿由于僵卧时间过久,又酸又痛,但我总是强忍着,决不动一动双腿,免得惊了小猫的轻梦。它此时也许正梦着捉住了一只耗子。只要我的腿一动,它这耗子就吃不成了,岂非大煞风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