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盐迎得小狸奴,尽护山房万卷书。惭愧家贫资俸薄,寒无毡坐食无鱼。
——宋·陆游《赠猫》
阿咪
丰子恺
阿咪者,小白猫也。十五年前我曾为大白猫“白象”写文。白象死后又曾养一黄猫,并未为它写文。最近来了这阿咪,似觉非写不可了。盖在黄猫时代我早有所感,想再度替猫写照。但念此种文章,无益于世道人心,不写也罢。黄猫短命而死之后,写文之念遂消。直至最近,友人送了我这阿咪,此念复萌,不可遏止。率尔命笔,也顾不得世道人心了。
阿咪之父是中国猫,之母是外国猫。故阿咪毛甚长,有似兔子。想是秉承母教之故,态度异常活泼。除睡觉外,竟无片刻静止。地上倘有一物,便是它的游戏伴侣,百玩不厌。
人倘理睬它一下,它就用姿态动作代替言语,和你大打交道。
此时你即使有要事在身,也只得暂时撇开,与它应酬一下;即使有懊恼在心,也自会忘怀一切,笑逐颜开。哭的孩子看见了阿咪,会破涕为笑呢。
我家平日只有四个大人和半个小孩。半个小孩者,便是我女儿的干女儿,住在隔壁,每星期三天宿在家里,四天宿在这里,但白天总是上学。因此,我家白昼往往岑寂,写作的埋头写作,做家务的专心家务,肃静无声,有时竟像修道院。自从来了阿咪,家中忽然热闹了。厨房里常有保姆的话声或骂声,其对象便是阿咪。室中常有陌生的笑谈声,是送信人或邮递员在欣赏阿咪。来客之中,送信人及邮递员最是枯燥,往往交了信件就走,绝少开口谈话。自从家里有了阿咪,这些客人亲昵得多了。常常因猫而问长问短,有说有笑,送出了信件还是留连不忍遽去。
访客之中,有的也很枯燥无味。他们是为公事或私事或礼貌而来的,谈话有的规矩严肃,有的啰嗦疙瘩,有的虚空无聊,谈完了天气之后只得默守冷场。然而自从来了阿咪,我们的谈话有了插曲,有了调节,主客都舒畅了。有一个为正经而来的客人,正在侃侃而谈之时,看见阿咪姗姗而来,注意力便被吸引,不能再谈下去,甚至我问他也不回答了。又有一个客人向我叙述一件颇伤脑筋之事,谈话冗长曲折,连听者也很吃力。谈至中途,阿咪蹦跳而来,无端地仰卧在我面前了。这客人正在愤慨之际,忽然转怒为喜,停止发言,赞道:“这猫很有趣!”便欣赏它,抚弄它,获得了片时的休息与调节。有一个客人带了个孩子来。我们谈话,孩子不感兴味,在旁枯坐。我家此时没有小主人可陪小客人,我正抱歉,忽然阿咪从沙发下钻出,抱住了我的脚。于是大小客人共同欣赏阿咪,三人就团结一气了。后来我应酬大客人,阿咪替我招待小客人,我这主人就放心了。原来小朋友最爱猫,和它厮伴半天,也不厌倦;甚至被它抓出了血也情愿。因为他们有一共通性:活泼好动。女孩子更喜欢猫,逗它玩它,抱它喂它,劳而不怨。因为他们也有个共通性:娇痴亲昵。
写到这里,我回想起已故的黄猫来了。这猫名叫“猫伯伯”。在我们故乡,伯伯不一定是尊称。我们称鬼为“鬼伯伯”,称贼为“贼伯伯”。故猫也不妨称为“猫伯伯”。大约对于特殊而引人注目的人物,都可讥讽地称之为伯伯。这猫的确是特殊而引人注目的。我的女儿最喜欢它。有时她正在写稿,忽然猫伯伯跳上书桌来,面对着她,端端正正地坐在稿纸上了。她不忍驱逐,就放下了笔,和它玩耍一会儿。有时它竟盘拢身体,就在稿纸上睡觉了,身体仿佛一堆牛粪,正好装满了一张稿纸。有一天,来了一位难得光临的贵客。我正襟危坐,专心应对。“久仰久仰”,“岂敢岂敢”,有似演剧。忽然猫伯伯跳上矮桌来,嗅嗅贵客的衣袖。我觉得太唐突,想赶走它。贵客却抚它的背,极口称赞:“这猫真好!”话头转向了猫,紧张的演剧就变成了和乐的闲谈。后来我把猫伯伯抱开,放在地上,希望它去了,好让我们演完这一幕。岂知过得不久,忽然猫伯伯跳到沙发背后,迅速地爬上贵客的背脊,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后颈上了!这贵客身体魁梧奇伟,背脊颇有些驼,坐着喝茶时,猫伯伯看来是个小山坡,爬上去很不吃力。此时我但见贵客的天官赐福的面孔上方,露出一个威风凛凛的猫头,画出来真好看呢!我以主人口气呵斥猫伯伯的无礼,一面起身捉猫。但贵客摇手阻止,把头低下,使山坡平坦些,让猫伯伯坐得舒服。如此甚好,我也何必做杀风景的主人呢?于是主客关系亲密起来,交情深入了一步。
可知猫是男女老幼一切人民大家喜爱的动物。猫的可爱,可说是群众意见。而实际上,如上所述,猫的确能化岑寂为热闹,变枯燥为生趣,转懊恼为欢笑;能助人亲善,教人团结。即使不捕老鼠,也有功于人生。那么我今为猫写照,恐是未可厚非之事吧?猫伯伯行年四岁,短命而死。这阿咪青春尚只三个月。希望它长寿健康,像我老家的老猫一样,活到十八岁。这老猫是我的父亲的爱物。父亲晚酌时,它总是端坐在酒壶边。父亲常常摘些豆腐干喂它。六十年前之事,今犹历历在目呢。
丰子恺(1898—1975):曾用名丰润、丰仁、婴行,号子恺,字仁。汉族,浙江崇德(今桐乡)人。中国著名现代画家、散文家、美术教育家、音乐教育家、漫画家和翻译家,是一位卓有成就的文艺大师与新文化运动的启蒙者之一,被国际友人誉为“现代中国最像艺术家的艺术家”。作品内涵深刻,耐人寻味。与恩师弘一法师(李叔同)合著的《护生画集》是丰子恺先生重要的代表作,影响深远。
小小蝴蝶墓,左右种冬青。莫做儿戏想,犹存爱物情。
——无名氏
埋猫人
邱华栋
一个朋友的猫死了,它跟了他十一年。
他告诉我说他把猫送到医院之前猫实际上已经死了,但这只传说有九条命的猫似乎感觉到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在医院里它就是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是回到家里才彻底僵硬的。
一只猫跟了一个人十一年,猫的突然离去,你想一想,这对这个人会是什么样的打击?
我很少想到和看到动物与人之间的感情,但我从这个朋友身上看到了。那一天,在他的猫死的那一天,他成了一个埋猫人。
那天夜里,他的猫变得僵硬的夜晚,他似乎整夜都没有睡觉。他要去埋猫。第二天大早,他搭了两个小时的公共汽车,来到了北京近郊的香山。
他在山上走来走去,选好了地点的时候,时间已是下午了。他开始挖猫的墓穴,他选择的是一处风景优美而略带感伤的地方,他把猫的尸体放在一个纸盒子里,并用白布包裹好猫。
在埋葬猫之前,在最后的诀别时刻,他拿出了一张纸,上面写了很多他想说给猫的话,并且念给它听。
我每次去这个朋友家时,那只猫怕见生人,总是要躲在床底下,我从未见过它,只有在我离开时,它才会从床底下爬出来。
朋友把猫埋了。等他回到家里,接到我给他打的电话时,已是夜里十二点了。
这个埋猫人激烈地抨击着当地的宠物医院,他说具有十一年生命的猫相当于人的五六十岁,而五六十岁的人难道说死就会死吗?所以,宠物医院简直毫无用处。
我知道他很伤心,后来在一些聚会场所开玩笑时,他对已婚夫妇说:你们一定要争取超过十一年婚龄,要不然连猫和人的感情都不如。
在他想念猫的时候,他就去香山那只猫的墓地。
他没有给我讲述他和猫有着多深的感情,但他的行动,已经说明了一切。
还有一天,一位父辈年龄的作家给我打电话,开口第一句就是:“我家的猫去世了。”他语调低沉,十分悲痛。他家的这只猫是一只大波斯猫,我见过的,雪白的毛,蓝色的眼睛,走起路来十分雍容华贵。它也在他家生活了好多年。我去他家时看到过沙发上摆放着这只波斯猫的照片。
但是它也死了。
在那一天,这个作家的一家人都成了埋猫人。
他们把猫的尸体装好,驱车几十公里,来到了北京北郊的一处绿油油的农田边,埋下了那只猫。尘归尘,土归土,猫的身体也还给了大地。
失去猫的悲伤好长时间笼罩在这个埋猫人一家的气氛中。
我是从两个埋猫的人与事中体会了他们与猫、与动物的感情。人,作为个体生命,很大程度上是孤独的,他们和动物也许能建立起比人与人的关系更持久、更隐蔽也更亲密的关系。
我们平常看不见这种关系,在猫去世的时候,我看见了。
埋猫人埋去的也许是他们自己生命与情感的一部分,所以他们悲伤。在人与人的爱之外,我通过埋猫人,又看到了人与异类更为宽广的爱,更为独立、亲密、隐形的爱。
邱华栋:实力派青年作家、诗人、评论家。现为《人民文学》杂志社评委、主编助理兼编辑部主任。16岁开始发表作品,18岁出版第一部小说集,19岁被武汉大学中文系破格录取。之后,长篇小说及各种作品不断问世,至今,作品已有60多部,共计500多万字,多部作品被译为英、法、德、日等文发表与出版,多次获奖,被称为著作等身的年轻“老”作家。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乐府诗集·木兰诗》
野兔的路
刘亮程
上午我沿一条野兔的路向西走了近半小时,我想去看看野兔是咋生活的。野兔的路窄窄的,勉强能容下我的一只脚。要是迎面走来一只野兔,我只有让到一旁,让它先过去。可是一只野兔也没有。看得出,野兔在这条路上走了许多年,小路陷进地面有一拳深。路上撒满了黑豆般大小的粪蛋。野兔喜欢把自己的粪蛋撒在自己的路上,可能边走边撒,边跑边撒,它不会为排粪蛋这样的小事停下来,像人一样专门找个隐蔽处蹲半天。野兔的事可能不比人的少。它们一生下就跑,为一口草跑,为一条命跑,用四只小蹄跑。结果呢,谁知道跑掉了多少。
一只奔波中的野兔,看见自己昨天下午撒的粪蛋还在路上新鲜地冒着热气是不是很有意思?
不吃窝边草的野兔,为一口草奔跑一夜回来,看见窝边青草被别的野兔或野羊吃得精光又是什么感触?
兔的路小心地绕过一些微小东西,一棵草、一截断木、一个土块就能让它弯曲。有时兔的路从挨得很近的两棵刺草间穿过,我只好绕过去。其实我无法看见野兔的生活,它们躲到这么远,就是害怕让人看见。一旦让人看见或许就没命了。或许我的到来已经惊跑了野兔。反正,一只野兔没碰到,却走到一片密麻麻的铃铛刺旁,打量了半天,根本无法过去,我蹲下身,看见野兔的路伸进刺丛,在那些刺条的根部绕来绕去不见了。
往回走时,看见自己的一行大脚印深嵌在窄窄的兔子的小路上,突然觉得好笑。我不去走自己的大道,跑到这条小动物的路上闲逛啥,把人家的路踩坏。野兔要来来回回走多少年才能把我的一只深脚印踩平。或野兔生气,不要这条路了。气再生得大点,不要这片草地了,翻过沙梁远远地迁居到另一片草地。你说我这么大的人了,干了件啥事。
过了几天,我专程来看了看这条路,发现上面又有了新鲜的小爪印,看来野兔没放弃它。只是我的深脚印给野兔增添了一路坎坷,好久觉得不好意思。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钱塘湖春行》(唐·白居易)
燕子还巢
雷抒雁
忽然有一天,宿舍楼一层走廊的顶棚被一对燕子相中,小夫妻忙里忙外,贴着顶棚的墙角筑起一个泥巢,碗口大小,黑黑的泥巢安静地挂在墙角。开始,并没有谁去注意,日子过得很安详。人们照常出出进进,上班下班;孩子也照常跳跳蹦蹦,上学放学,秋天复冬天,燕子不再喧闹了,燕巢也没有人注意。
照例燕子引来春天。今天,这一对燕子重新飞进楼房的走廊时,却显得焦虑、不安,唧唧地叫着,飞出飞进。人们这才发现,原来不知哪位手贱竟铲了那泥巢,白白的墙壁上,只留下一弯黑黑的泥痕。找不到旧巢的燕子,用爪子扒着那泥痕,扇动着翅膀,情绪似乎是很伤感的。大约它们是想弄清这是为什么。这对燕子对这座楼以及多数的住户居民似乎并未失望。它们立即动嘴,建一个新巢。这回,它们选择顶棚的正中,恰在一盏顶灯的旁边,想来,贴着灯座的旁边,在建筑施工上要方便一些吧。建巢速度之快,出人意料,只三五日,一个新巢就已竣工。一抬头,看见新巢里伸出一双小脑袋,人们便友好地笑一下,这是对它们的歉意和祝愿。可得立即躲过那泥巢,因为地上明明白白有一些落下的泥块、水滴,甚至鸟粪,要是掉落在头上、衣上,总不好吧。
有了新居,燕子的情绪好多了,低低地飞出飞进,唧唧呢喃软语,使你不能不想起那些古代诗人美妙诗句来:“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宋·史达祖《双燕》)
可是很快人们又发现谁再次铲了这座燕巢,顶灯旁的白壁上又留下一弯黑黑的泥痕。猜想大约是城管部门怕鸟粪滴落在行人头上,干的蠢事吧。
这回,人们被激怒了。出出进进的行人,都要停下脚步,看一眼那泥痕,骂一声谁这么缺德!这件事几乎引起全楼住户的骚动,老老少少的议论声渐次高了起来,大有要找肇事者算账的意思。
第二天,就有人在墙上贴出一条“小字报”来,写道:“鸟是人的朋友,请你爱护它们。”语气仍是平和的规劝。可是只半晌时间,那上边就写满了各种颜色的批语,都是热烈支持,兼有对恶行的愤怒。其时,正是巴尔干战事如火如荼,天天看着导弹凌空而下,一座座高楼飞花般爆开,无辜的平民也有死伤。这一对燕子失巢的不幸,也正应了人们内心的不平。出出进进,有人骂:“暴行!”也不知是在说巴尔干的战事,还是本楼的“鸟事”。
燕子的不屈,实在让人钦佩。这一对小夫妻,重又飞上第一次被铲掉旧巢的墙面上,声音凄厉而苍凉。他们不再向谁指证被铲旧巢的痕迹,只是决然要再造一座新巢。看见它们把一口口新泥涂上墙壁时,你会觉得那是一种勇敢的示威、无声的抗议,是一种为了生存的顽强不息。你会深深为人类的愚蠢行为惭愧,由衷地钦佩这些弱小生命的伟大。
燕子是苦命的。希腊神话里说它是由一位名叫普洛克涅的雅典公主变成的。公主丈夫是残暴的色雷斯王,他霸虐着小姨子菲罗墨拉。普洛克涅救出了妹妹,为了报复丈夫的恶行,她杀死自己与色雷斯王的亲生儿子,剁成一块一块给丈夫吃。当暴君发现吃的是自己儿子时,发誓要杀掉这两个女人。神帮助她们逃走了,普洛克涅变成了燕子,菲罗墨拉变成夜莺。
故事有些凄惨,却也看得出燕子性格中的刚烈。
经受过两次巢窝被毁的苦难,燕子们再也不怕来来往往的行人,只默默地飞出飞进,一口水一口泥地垒窝。它们要赶日子生蛋、孵卵,它们知道季节不会等人,严酷的秋冬到来之前,儿女们必得有坚强的双翼剪开漫长的南下历程。它们的一对小嘴巴,如同一双灵巧的织针,忙碌编织;一粒一粒的黑泥,突出成一行一行的针脚。有一次,我看见那泥里竟有些红色,怀疑是否是它们的嘴里累出的血滴。
竣工的日子是平静的,没有热闹地张扬,也看不见这一对劳累的夫妻,想必是它们早就躲在深深的新巢里,休息一下身心,或者赶紧在完成生儿育女的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