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动物记
14585900000029

第29章

不过看看那新巢,总觉得怪怪的,似与先前的不同。细一分辨,先前的鸟巢上边并不封闭,如悬空的一只灯盏,小鸟出生时,一排可爱的小脑袋,齐刷刷显露出来,张了黄嘴,嗷嗷待哺的样子甚是可爱。这一个巢,顶部却封闭得死死的,只留下一个微微突起的鸡蛋大小的口儿,以供进出。

我想,这大约是燕子的遭遇,给了它们警觉:不能再让罪恶的眼睛看见它们可爱的儿女,以遭不测。于是,便悄悄修改了建筑的图样。

小小的燕子,竟有如此复杂的心事,真让人惊绝!

雷抒雁: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诗人、作家。著有诗集《小草在歌唱》、《云雀》、《春神》、《绿色交响乐》、《父母之河》、《跨世纪的桥》、《掌上的心》、《雷抒雁抒情诗百首》等10多部;散文诗《悬肠草》、《丝织的灵魂》、《与风擦肩而过》等8部,诗论集《写意人生》。《小草在歌唱》获1978—1980年中青年优秀诗歌奖,《父母之河》获全国第二届新诗奖,另有多篇作品获各种报刊杂志征文奖、年度奖。

我们的任务是一定要解放我们自己,这需要扩大我们同情的圈子,包容所有的生灵,拥抱美妙的大自然。

——爱因斯坦(美国物理学家、思想家、哲学家,1921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

在巴黎宠物公墓读诗

刘心武

索菲对我说,你先去远处转转,不要回头看我。我就背对她往巴黎宠物公墓深处走去。公墓位于巴黎北郊的塞纳河畔,不闻市声,只有鸟鸣。徘徊在排列大体整齐的墓位间,观看着墓碑上那些宠物的照片或雕像,还有扫墓者留下的鲜花与祭物,心中不免与此前参观过的埋人的拉雪兹、蒙玛特、蒙巴那斯等墓地景象相比,觉得除了墓体较小外,整个儿的氛围是完全一样的,那就是亲情流溢,生者与死者在这里可以对话,继续心灵间的沟通。

那天是典型的巴黎天气,时而云开光泄,时而细雨霏霏。那时墓园里除了我和索菲,只有一对老夫妇,我依稀看见他们在那边一个墓边弯腰摆放盆花,本想用望远镜头拍张情景照,想到老友索菲为她的狗扫墓都不愿我干扰,怎能去惊动那对陌生的夫妇呢?我把镜头对准了身边的一座猫、狗合葬墓,猫名琵琪逝于1992年,活了十二年,狗名尼可拉逝于1997年,享年十五,可知主人事先就买下了足能葬下它们的穴位,顶部呈波浪形的黑大理石碑体上,两位的玉照都是被女主人拥在怀中拍下的。

流连间,索菲走了过来,眼角的泪痕尚未拭净。她主动为我翻译那些墓碑或座石上的题词。“十二年里,我们共同度过/那些好的和坏的日子/刻在我心上的记忆/岁月也不能剥蚀”,这是为一只名为茜贝的猫。“你/我们的狗/比人更有人情味/有的人会在某个时刻背弃/而你始终如一/甚至在我们倒霉的时候/我们心灵深处/你排名第一”,后面有一家人的签名。“一颗真诚的心/用毛包裹/六公斤是纯粹的爱/你给予我们的欢乐/无法用言辞表达”,六公斤的猫咪爱米丽,逝后获得如此厚重的谥语,天堂有知,该怎样幸福地微笑?索菲告诉我,这座占地数顷的公墓,是1899年由马尔格利特杜朗侯爵夫人捐建的。当时她死去一匹爱马,就葬在了公墓一进门的地方。进门那座很高的大狗雕像下,则是墓园里的第二位入葬者,是杜朗夫人家乡阿涅尔市的市政府来公葬的,那里是个滑雪胜地,那一年发生雪崩,这条名巴帕利的义犬一连救出了四十个遇难者,却在去救第四十一个时,被那心慌意乱的家伙开枪打死了。我们在参观中发现了几个鸟墓一个猴墓,其余几乎全是猫、狗的墓葬。

西洋人的墓地重艺术装饰,重氛围的营造,巴黎那些葬人的墓地里,有更多的题词、题诗,但是,人对人,有时就不能免除虚伪,绮丽动人的诗句,也许是违心敷衍的产物,这宠物墓地里的题词、题诗就绝不可能含虚伪的成分,据说这是目前世界上唯一正式经营的宠物墓地,墓位基本上已满,新申请者要等到购买期满的旧墓过了法定等待续款期以后,才能启用那墓位,而且费用不菲,若不是心中真有挚爱,谁会为死去的动物图虚荣写虚伪的词句呢?

索菲说有两个最好的题诗我一定要听她翻译,说着带我到那两个墓前,一首短的:“我的欢愉我的悲愁/都能从你眼里看到/这是双重思想的光芒?/你逝去了/可你的眼光还在我眸子里”;一首长的:“这里安葬着狄克/我生命中唯一的朋友/内疚刺痛我的心/我曾那样粗暴地将它训斥/想起那时它脆弱的样子/惊异于我怎么没及时中止?/现在我多么孤凄/想对它说我再也不会粗暴/期待着梦中相会时的原谅/狄克的主人真心实意地深爱过它/正是因为相信他懂得这爱/我心里才不再一阵阵疼痛”,写下这些句子的都不是诗人,可谁能说这不是诗?

不过墓园里更多的墓上只有一句“我们生活中的挚爱”、“永生难忘”之类的简短题词,又转到索菲爱犬咪噜的墓前,素净的花岗石墓体上只有名字和生卒年,像这样的处理方式也为数不少。我望了索菲一眼,她眼角又有泪光。我知道,咪噜是在她生活最艰难的时刻来到她家的,却在她生活得到提升时溘然而逝,那共度的岁月里有许多诡谲的遭际、幽深的心曲,她那眼角的泪光,不也就是为咪噜吟出的诗句吗?

刘心武:1942年出生于四川成都。曾当过中学教师、出版社编辑、《人民文学》杂志社主编。1977年发表短篇小说《班主任》被认为是“伤痕文学”的发轫作。长篇小说《钟鼓楼》获得第二届茅盾文学奖。长篇小说《四牌楼》获第二届上海优秀长篇小说奖。1993年出版《刘心武文集》8卷。2005年起陆续在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录制播出《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红楼梦〉八十回后真故事》系列节目共计61集,并推出同名著作,2011年出版《刘心武续红楼梦》,引发国内新的“红楼梦热”。除小说与《红楼梦》研究外,还从事建筑评论和随笔写作。

人与狗的情谊原来也可以同人与人一样深刻吗?

——冯骥才(作家、书画家、文化学者)

爱犬的天堂

冯骥才

一位久居巴黎的华人,姓蔡,绰号“老巴黎”。他问我:“你在巴黎也住了不少天,能说出巴黎哪几样东西多吗?”

我想了想,便说:“巴黎有四多。第一是书店多,有时一条街能碰上两三家书店。第二是药店多,第三是眼镜店多,这两种店的霓虹灯标志到处可以看到。药店的霓虹灯是个绿色的十字,眼镜店的霓虹灯是个蓝色的眼镜架。眼镜店和书店总是连在一起的:看书的人多,近视眼肯定多。至于第四,是……”我故意停顿一下,好加强我下边的话,“狗屎多!刚才我还踩了一脚!”说完我笑起来,很得意于自己对巴黎的“发现”。

“老巴黎”蔡先生说:“你们写文章的人观察力还真不赖。这四样说得都对。只是最后一样……看来你很反感。这说明你对巴黎人还不大了解。好,这么办吧,我介绍你去个地方看看。这地方叫做阿斯尼埃尔。”

待我去到那里一看,阿斯尼埃尔原来是一座公墓。再一问,竟是一座狗公墓!它最早是在塞纳河的一个小岛上,后来这岛的一边的河道被填平,它便成了岸边的一块狭长的阔地,长满了花草树木,在这中间耸立着一排排墓碑。不过它比起人的墓碑要小上一号,最高不过一米。在每一块小巧而精致的墓碑下,都埋葬着一个曾经活过的人间宠物。

狗公墓也和人的墓地一样宁静。静得像教堂,肃穆而安详。坟墓的样式很少重复,有的是古典式样,有的很有现代味,有的是自然主义的做法,用石头砌一座狗儿生前居住的那种小屋。墓碑上边刻着狗的名字,生卒年月,铭文,甚至还记载着墓中的狗一生不凡的业绩。比如一个墓碑上说“墓主人”曾经得过“七个冠军”。还有一个墓碑上写着“这只狗救活了四十个人,但它却被第四十一个人杀死了”。虽然我们不知道这只狗的故事,却叫我们感受到一个英雄的悲剧。让我们觉得这狗的墓地决非只是埋葬一些宠物那么简单。

不少坟墓还有精美的雕像,或是天使,或是盛开的花朵,或是“墓主人”的形象。有的是一个可爱的头,有的是奔跑时的英姿。远看很像一座狗的雕塑博物馆。它与人的墓地的不同,便是每个墓碑前都修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理石的台子,大理石的颜色不同,有黑色的,白色的,也有绛红色的;上边放了各式各样的陶瓷的小狗、小猫、小车、小家具、小娃娃、小罐头、小枕头等,这是狗的主人们来扫墓时摆上去的。人们对待这些可怜的狗,就像对待自己早夭的孩子一样,以此留下他们深挚的怀念。

细细地看,就会看出每件陶瓷小品都是精心挑选的,都很精致和可爱。有的墓前摆了很多,多达十几种,但都摆放得错落有致,像一个个陈设着艺术品的美丽的小桌。这之间,有时还有彩绘的瓷盘和瓷片,印着一帧墓中小狗的照片,或者生前与它主人的合影。可是,往日的欢乐现在都埋葬在这沉默大地的下边了。

刚走进阿斯尼埃尔时,我看到一个胖胖的老年妇女由一个男孩子陪同走出来。一老一少的眼睛和鼻子都通红。显然他们刚刚扫完墓正要离去,神情带着十分的伤痛。后来在墓地里,我还看到一对来扫墓的年轻的夫妻。女子抱着一大束艳丽的鲜花,男子提着两大塑料袋的供品。一望即知他们与死去的爱犬深如大海般的情谊。他们先把大理石台子上的摆饰挪开,用毛刷和抹布打扫和清洗干净,然后从包里把新买来的陶瓷一件件拿出来重新布置,细心摆好,再用鲜花把这些衬托起来。那男子蹲在那里,一手扶着墓碑;那女子则站在他身边,双手抱在胸前,默然而立,似在祈祷,垂下来的长裙一动不动,静穆中分明有一种很深切的哀伤。我看到墓碑上的他们爱犬去世的时间为1995年。一只小狗死去五年,他们依旧悲痛如初。人与狗的情谊原来也可以同人与人一样深刻吗?

旁观别人的痛苦是不礼貌的。故而我走开了,与妻子去看墓碑上的碑文。我爱读碑文,碑文往往是人用一生写的,或是写人一生的。碑文更多是哲理。然而这狗墓地的碑文却一律是情感的宣泄,是人对狗单方面的倾诉。比如:

“自从你离开我,我没有一天眼睛里没有泪水。”

“你曾经把我从孤独中救了出来,现在我怎么救你?”

“咱们的家依然有你的位置,尽管你自己躺在这里。”

“回来吧,我的朋友,哪怕只是一天!”

在一棵老树下,有一座黑色的墓碑,上边写着被埋葬者的生卒时间为1914─1929。这只狗的主人署名为L.A。他写道:

“想到我曾经打过你,我更加痛苦!”

看到这句话,我被感动了。并由此知道狗在巴黎人生活中深层的位置。狗绝对不是他们看家护院的打手,不是玩物,也不是我前边说过的——宠物,而是人们不可缺少的心灵的伙伴。

在狗与人互为伙伴的巴黎生活中,天天会演出多少美好的故事来?

那么,这里埋着巴黎人的什么呢?是破碎的心灵还是残缺的人生?

阿斯尼埃尔的长眠者,不只有狗,还有猫、鸡、鸟、马。据说很早的时候还埋葬过一只大象。埋葬的意义便是纪念。对于巴黎人来说,这种纪念伙伴的方式由来已久。这墓地实际上是巴黎的古老的墓地之一,其历史至少一百五十年以上。现在墓地里还有一些百年老墓。狗的墓地与人的墓地最大的不同,是人有家族的血缘,可以代代相传,香火不断,坟墓可以不断地重修;但人与狗的缘分只是一生一世,很难延续到下一代。故此,阿斯尼埃尔所有的古墓都是坍塌一片。但这些倾圮的古墓仍是一片人间遗落而不灭的情感。

扫墓的人,常常会把狗爱吃的食物带来。这便招来城市中一些迷失的猫,来到这里觅食。当地政府便在墓地的一角为这些无家可归的猫盖了一间房子。动物保护组织派来了一些人,在屋子里放了许多小木屋、木桶、草篮,铺上松软的被褥,供给猫儿们睡觉。每天还有人来送猫食。这些猫便有吃有喝,不怕风雨。它们个个都肥肥胖胖,皮毛油亮。阿斯尼埃尔成了它们的乐园和天堂。

由于这墓地也埋葬猫,也有猫的墓碑和猫的雕塑。有时墓碑上端趴着一只白猫。你过去逗它,它不动,原是一个石雕。有时以为是雕像,你站过去想与它合影留念,它却忽然跳下来跑了。

这情景有些奇幻。世上哪里还有这种美妙的幻境?

回到我们的住地。我给那位“巴黎通”蔡先生打个电话。他问我感受如何。我说:“我现在对街上的狗屎有些宽容了。”

他说:“那好。宽容了狗屎,你会对巴黎的印象更好一些。”

冯骥才:1942年生于天津。当代著名作家、书画家和文化学者。已出版中外各种版本著作百余部,画集多部。主要作品有《珍珠岛》、《高女人和矮丈夫》、《神鞭》、《三寸金莲》等。多次在国内外获奖。先后在国内外举办个人书画展,被认为是“中国现代文人画”之代表。近年致力于民族文化的保护与抢救。现任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小说学会会长、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专家委员会主任、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院长、中国民主促进会中央副主席、全国政协常委等职。

皮草过去使人回头,现在让人反胃。

——露·麦克连纳罕(美国影星)

穿皮大衣的囚徒

韩小蕙

自从买了这件皮大衣起,我就不喜欢它。

其实它的质量还是相当好的,式样也很漂亮,两面都可以穿,一面是细细的抛光真皮,黑颜色显得高雅;另一面是寸长的毛皮,毫锋上闪着缎子一样的光芒,也是纯黑色的。我穿在身上,雍容而不臃肿,长短肥瘦都恰如其分,没有再合适的了。唯一的不满意,就是它不是真皮毛,而是人造的,显得低档了一些。

但是拉我去买的女友说,这个商家要撤摊位回内蒙古过年去了,便宜甩卖,你就当买一件上班穿的工作服吧。

我说我这辈子都不买工作服了,工作服穿着不舒服。

女友说,就算你帮商家的忙吧,让人家早点儿回家过年。

我说现在天天过年。

这时销售经理说话了:“现在都不穿真皮毛了,不是动物保护吗?您穿这个正合适,一点儿不跌价。”

一下子让他说破了,我倒不好意思起来,一时竟哑口无言,掏了钱,回家。

到家以后又后悔,怎么看怎么别扭,扔一边去。

不料,老天竟奇冷起来,一场大雪后,气温“刷”地就零下十多摄氏度去了,可把人冻惨了。我只好把它找了出来,穿着上了两天班,反映很不错,有人还说:“这么高级,貂皮的吧?”我心里很受用,渐渐胆子也大起来,某天文学界聚会,我就穿着去了。

在会场门口,恰巧逢着李国文老师。见了我的模样,他嘴巴翕动了一下,像是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直到会议结束,我们一起走出来,他忽然说:“小蕙,你穿这个,我看不大合适。”

这可碰到我的心尖尖上了。虚荣心使我的脸涨红了,嗫嚅道:“这个……确实不怎么……高档……”

国文老师却打断我说:“现在可都在提倡保护动物呀。”

我的心一松,但仍藏藏掖掖地说:“我这……不是……真毛皮……”

国文老师还不放心,叮嘱说:“要是真皮的,我建议你还是不要穿了,影响你的公众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