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店常常是一所两层的大屋子,三开间的或五开间的。底下是马厩,楼上是马哥头的宿处。但是那所谓楼是非常低矮的。没有窗户,没有家具,实在只是一个阁楼罢了。马店里的伙计们帮同那些马哥头抬下了马背上的驮鞍,洗刷了马,喂了马料,他们的职务就完了。马哥头也正如一切的西南夷人一样,虽然赶了一天路,很少有人需要洗脸洗脚甚至沐浴的。他们的晚饭也不由马店里供给,他们都随身带着一个布袋,袋里装着包谷粉,歇了店,侍候好了马匹,他们便自己去拿一副碗筷,斟上一点开水,把那些包谷粉吃了。这就是他们的晚餐。至于那些高兴到小饭店里去吃一杯升酒,叫几个炒菜下饭的,便是非常殷实的阔佬了。在抗战以前,这情形是没有的,但在这一两年来,这样豪阔的马哥头已经不是稀有的了。
行走于迤西一带原始山林中的马队,常常有必须赶四五百里路才能到达一个小村子的情形。于是,他们不得不在森林中露宿了。用他们的名词说起来,这叫做“开夜”。要开夜的马队,规模比较的大,而且要随带着炊具。差不多在日落的时候,他们就得在森林中寻找一块平坦的草地。在那里卸下了驮鞍,把马拴在树上,打成一围。于是马哥头们安锅煮饭烧水。天色黑了,山里常常有虎豹或象群,所以他们必须捡拾许多枯枝,烧起火来,做成一个火圈,使野兽不敢近前。然而即使如此警戒,有时还会有猛兽在半夜里忽然袭来,咬死几匹马,等那些马哥头听见马的惊嘶声而醒起开枪的时候,早已不知去向了。所以,有的马队还得带一只猴子,在临要睡觉的时候,把那猴子拴缚在一株高树上。猴子最为敏感,到半夜里,倘若它看见或闻到远处有猛兽在行近来,它便会尖锐地啼起来,同时那些马也会跟着嘶起来,于是睡熟的人也就醒了。
在云南的西北,贩茶叶的古宗人的驮马队是最为雄壮的。在寒冷的天气,在积雪的山峰中间的平原上,高大的古宗人腰里插着刀和小铜佛,骑着他们的披着美丽的古宗氍鞍的马,尤其是当他们开夜的时候,张起来的那个帐幕,使人会对于这些游牧民族的生活发生许多幻想。
二万匹运盐运米运茶叶的驮马,现在都在西南三省的崎岖的山路上,辛苦地走上一个坡,翻下一个坡,又走上一个坡,在那无穷尽的山坡上,运输着比盐米茶更重要的国防材物,我们看着那些矮小而矫健的马身上的热汗,和它们口中喷出来的白沫,心里将感到怎样的沉重啊!
施蛰存(1905—2003):名德普,中国现代派作家、文学翻译家、学者,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1937年以前,除进行编辑工作外,主要创作短篇小说、诗歌及翻译外国文学;抗日战争期间进行散文创作;1950年—1958年期间,翻译了200万字的外国文学作品;1958年以后,致力于古典文学和碑版文物的研究工作。
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
——王阳明(明代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军事家)
龟兹驴志
刘亮程
库车四十万人口,四万头驴。每辆驴车载十人,四万驴车一次拉走全县人,这对驴车来说不算太超重。民国三十三年(1944)全县人口十万,驴二点五万头,平均四人一驴。在克孜尔石窟壁画中有商旅负贩图,画有一人一驴,驴背驮载着丝绸之类的货物,这幅一千多年前的壁画是否在说明那时的人驴比例:一人一驴。
文献记载,公元三世纪,库车驴已作为运输工具奔走在古丝绸道上。库车驴最远走到了哪里谁也说不清楚。解放初期,解放军调集南疆数十万头毛驴,负粮载物紧急援藏,大部分是和田喀什驴,库车毛驴征去多少无从查实。数十万头驴几乎全部冻死在翻越莽莽昆仑的冰天雪地。库车驴的另一次灾难在五六十年代,当时政府嫌库车驴矮小,引进关中驴交配改良。结果,改良后的驴徒有高大躯体,却不能适应南疆干旱炎热的气候,更不能适应库车田野的粗杂草料,改良因此中止。库车驴这个古老品种有幸保留下来。
在库车数千年历史中,曾有好几种动物与驴争宠。马、牛、骆驼,都曾被人重用,而最终毛驴站稳了脚跟。其他动物几乎只剩下名字,连蹄印都难以找到了。这是人的选择,还是毛驴的智谋?
《大唐西域记》记载,库车城北山中有大龙池,池中的龙善于变化,常变成马,“交合牝马,遂生龙驹,乖戾难驭”,所以龟兹以盛产骏马闻名西域。那时当是马的世界,骆驼亦显赫其中。毛驴躲在阴暗角落,默默无闻,等待出头之日。龟兹城中无水井,妇女们要到龙池边汲水,那条交合过牝马的龙又变成男人,与女人交合。结果生出的全是龙种,能像马一样跑得飞快,个个恃武好强,不受国王管束。国王无奈,只好“引构突厥,杀此城人”,龙驹也受牵连,剥皮宰肉,剩下乖巧听话的小黑毛驴。这条好色之龙,又幻化成驴形,与母驴交合,公驴不愿意,遂四处鸣叫,召集千万头,屁股对着龙池放草屁。池水被熏臭,龙招架不住,沉入池底,千余年未露头。驴的贞操被保住,其乖巧天性得以代代相传。
如今的库车已是全疆有名的毛驴大县。每逢巴扎日,千万辆驴车拥街挤巷,前后不见首尾,没有哪种牲畜在人世间活出这般壮景。羊跟人进了城便变成肉和皮子;牛牵到巴扎上也是被宰卖;鸡、鸽子,大都有去无回。只有驴,跟人一起上街,又一起回到家。虽然也有驴市买卖,只是换个主人。维吾尔人禁吃驴肉,也不用驴皮做皮具,驴可以放心大胆活到老。驴越老,就越能体会到自己比其他动物活得都好。
库车看上去就像一辆大驴车,被千万头毛驴拉着。除了毛驴,似乎没有哪种机器可以拉动这架千年老车。
在阿斯坦街紧靠麻扎的一间小铁匠房里,九十五岁的老铁匠尕依提,打了七十多年的驴掌,多少代驴在他的锤声里老死。尕依提的眼睛好多年前就花了,他戴一副几乎不透光的厚黑墨镜,闭着眼也能把驴掌打好,在驴背上摸一把,便知道这头驴长什么样的蹄子,用多大号的掌。
他的两个儿子在隔壁一间大铁匠房里打驴掌,兄弟二人又雇了两个帮工的,一天到晚生意不断。大儿子一结婚便跟父亲分了家,接着二儿子学成手艺单干,剩老父亲一人在那间低暗的小作坊里摸黑打铁。只有他们俩知道,父亲的眼睛早看不见东西了,当他戴着厚黑墨镜,给那些老顾客的毛驴钉掌时,他们几乎看不出尕依提的眼睛瞎了。两个儿子也从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让人知道了,老父亲就没生意了。
尕依提对毛驴的了解,已经达到了多么深奥的程度,他让我这个自以为“通驴性的人”望尘莫及。他见过的驴,比我见过的人还多呢。
早年,库车老城街巷全是土路时,一副驴掌能用两三个月,跟人穿破一双布鞋的时间差不多。现在街道上铺了石子和柏油,一副驴掌顶多用二十天便磨坏了。驴的费用猛增了许多。钉副驴掌七八块钱,马掌十二块钱。驴车拉一个人挣五毛,拉十五个人,驴才勉强把自己的掌钱挣回来。还有草料钱,套具钱,这些挣够了才是赶驴车人的饭钱。可能毛驴早就知道,它辛辛苦苦也是在给自己挣钱。赶车人只挣了个赶车钱,车的本钱还不知道找谁算呢。
尤其老城里的驴车户,草料都得买,一公斤包谷八毛钱,贵的时候一块多。湿草一车十几块,干草一车二三十块。苜蓿要贵一些,论捆子卖。不知道驴会不会算账。赶驴车的人得掰着指头算清楚,今年挣了多少,花了多少。老城大桥下的宽阔河滩是每个巴扎日的柴草集市,上千辆驴车摆在库车河道里。有卖干梭梭柴的,有卖筐和芨芨扫帚的,再就是卖草料的。买方卖方都赶着驴车,有时一辆车上的东西跑到另一辆车上,买卖就算做成了。空车来的实车回去。也有卖不掉的,一车湿草晒一天变成蔫草,又拉回去。
驴跟着人屁股在集市上转,驴看上的好草人不一定会买,驴在草市上主要看驴。上个巴扎日看见的那头白肚皮母驴,今天怎么没来,可能在大桥那边,堆着大堆筐子的地方。驴忍不住昂叫一声,那头母驴听见了,就会应答。有时一头驴一叫,满河滩的驴全起哄乱叫,那阵势可就大了,人的啥声音都听不见了,耳朵里全是驴声,买卖都谈不成了。人只好各管各的牲口,驴嘴上敲一棒,瞪驴一眼,驴就住嘴了。驴眼睛是所有动物中最色的,驴一年四季都发情。人骂好色男人跟毛驴子一样。驴性情活泛,跟人一样,是懂得享乐的好动物。
驴在集市上看见人和人讨价还价,自己跟别的驴交头接耳。拉了一年车,驴在心里大概也会清楚人挣了多少,会花多少给自己买草料,花多少给老婆孩子买衣服吃食。人有时自己花超了,钱不够了,会拍拍驴背:唉,阿达西(朋友),钱没有了,苜蓿嘛就算了,拉一车干麦草回去过日子吧。驴看见人转了一天,也没吃上抓饭、拌面,只啃了一块干馕,也就不计较什么了。
毛驴从一岁多就开始干活,一直干到老死,毛驴从不会像人一样老到卧榻不起要别人照顾。驴老得不行时,眼皮会耷拉下来,没力气看东西了,却还能挪动蹄子,拉小半车东西,跑不快,像瞌睡了。走路迟迟缓缓,还摇晃着,人也再不催赶它,由着驴性子走,走到实在走不动,驴便一下卧倒在地,像一架草棚塌了似的。驴一卧倒,便再起不来,顶多一两天,就断气了。
驴的尸体被人拉去埋了,埋在庄稼地或果树下面,这片庄稼或这棵果树便长势非凡,一头驴在下面使劲呢。尽管驴没有坟墓,但人在好多年后都会记得这块地下埋了一头驴。
在新疆,哈萨克人选择了马,汉族人选择了牛,而维吾尔人选择了驴。一个民族的个性与命运,或许跟他们选择的动物有直接关系。
如果不为了奔跑速度,不为征战、耕耘、负重,仅作为生活帮手,库车小毛驴或许是最适合的,它体格小,前腿腾空立起来比人高不了多少,对人没有压力。常见一些高大男人,骑一头比自己还小的黑毛驴,嘚嘚嘚从一个巷子出来,驴屁股上还搭着两褡裢(布袋)货物,真替驴的小腰身担忧,驴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驴骑一辈子也不会成罗圈腿,它的小腰身夹在人的两腿间大小正合适。不像马,骑着舒服,跑起来也快,但骑久了人的双腿就顺着马肚子长成括弧形了。
库车驴最好养活,能跟穷人一起过日子。一把粗杂饲草喂饱肚子,极少生病,跟沙漠里的梭梭柴一样耐干旱。
在南疆,常见一人一驴车,行走在茫茫沙漠戈壁。前后不见村子,一条模糊的沙石小路,撇开柏油大道,径直地伸向荒漠深处。不知那里面有啥好去处,有什么好东西吸引驴和人,走那么远的荒凉路。有时碰见他们从沙漠出来,依旧一人一驴车,车上放几根梭梭柴和半麻袋疙疙瘩瘩的什么东西。
一走进村子便是驴的世界,家家有驴。每棵树下拴着驴,每条路上都有驴的身影和踪迹。尤其一早一晚,下地收工的驴车一长串,前吆后喝,你追我赶,一副人驴共事的美好景观。
相比之下,北疆的驴便孤单了。一个村子顶多几头驴,各干各的活儿,很难遇到一起撒欢子。发情季节要奔过田野荒滩,到别的村子找配偶,往往几个季节轮空了。在北疆的乡村路上很难遇见驴,偶尔遇见一头,神色忧郁,垂头丧气的样子,眼睛中满是末世忧患,似乎驴心头上的事儿,比肩背上的要沉多少倍。
库车小毛驴保留着驴的古老天性,它们看上去是快乐的。撒欢子,尥蹶子,无所顾忌地鸣叫,人驴已经默契到好友同伴的地步。幽默的维吾尔人给他们朝夕相处的小毛驴总结了五个好处。
一、不用花钱。
二、嘴严。跟它一起干了啥事它都不说出去。
三、没有传染病。
四、干多久活它都没意见。
五、你干累了它还把你驮回家去。
在库车两千多年的人类历史中,小黑毛驴驮过佛经,驮过《古兰经》。我们不知道驴最终会信仰什么。骑在毛驴背上的库车人,自公元前三四世纪起信仰佛教,广建佛寺,遍凿佛窟。当时龟兹国三万人口,竟有五千佛僧,佛塔庙千所,乃丝绸北道有名的佛教中心。葱岭以东的王族妇女都远道至龟兹的尼寺内修行。毛驴是那时的重要交通工具,驮佛经又驮佛僧,还驮远远近近的拜佛人。相传高僧鸠摩罗什常骑一头脚心长白毛的小黑毛驴,手捧佛经,往来于西域各国。驴的悠长鸣叫跟诵经声很接近,不知谁受了谁的影响。无论佛寺的诵唱,还是清真寺的喊唤,都接近这种生命的叫声。这种声音神秘而神圣,能让人亢奋,肃然回首,能将散乱的人群召唤到一处。在西域历史上,佛教与伊斯兰教,制造了两次生命与精神的大集合。过了一千年,公元十四世纪,曾经笃信佛教的库车人改信伊斯兰教。杀佛僧,毁佛庙,建清真寺,毛驴依旧是主要的交通工具。常见阿訇手捧《古兰经》,骑一头小黑毛驴,往返于清真寺之间,样子跟当年的鸠摩罗什没啥区别。那头小黑毛驴没变,驴上的人没变,只是手里的经变了。不知毛驴懂不懂得这些人世变故。
无论佛寺还是清真寺,都在召唤人们到一个神圣去处,不管这个去处在哪儿,人需要这种召唤。散乱的人群需要一个共同的心灵居所,无论它是上天的神圣呼唤,还是一头小黑毛驴的天真鸣叫。人听到了,都会前往,全身心地奔赴。
刘亮程:新疆维吾尔族自治区作家协会副主席,著名作家。1962年出生在新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的一个小村庄。著有诗集《晒晒黄沙梁的太阳》,散文集《风中的院门》、《一个人的村庄》、《库车》等。被誉为“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和“乡村哲学家”。
没有什么能像推广素食那样能增进人类的健康并增加地球上生命生存的机会。
——爱因斯坦(美国物理学家、思想家、哲学家,1921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