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动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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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请把瓢虫放到外边去,不要伤害她。

——温斯顿·丘吉尔(英国首相)

一只芦花鸡

(美)曹明华

那还是十年前在中国,冬天,我们家院子里养的一只芦花鸡突然失踪了。阿婆找了很久,后来断定不是被人偷去就是它自己不小心钻出院子走丢了。

后来,接连下了几天几夜的暴雨,再后来又下起了大雪。冰封雪冻,我们通往院子的那扇门也不再轻易地打开了。两个多星期后的一天,天空初晴。阿婆撒了几粒米在院子里供躲过风雪后的麻雀来吃。突然看见有一只蛇头似的东西从一块大石头下面伸出来,一伸一伸的……阿婆生平最怕蛇,便惊叫起来!

等大家赶来,挪开大石头,才发现是芦花鸡!原来它从较大缝隙的一端钻进去,想从较小缝隙那一头钻出来时,整个身体被卡住了。它愈挣扎,被卡得愈紧,最后脖子卡得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整个鸡已经脱了形,只剩下皮和骨头。它已经不会走路,只会在地上滚了。但第一个本能,便是滚过去啄地上那几粒米。

它应该早已饿死,或者冻僵了。但是居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我们都不能想象在那十几个风雪交加的日日夜夜中,对这只芦花鸡来说,都发生了些什么。它经历了挣扎?绝望?被围墙边猛烈的西北风吹得足以把一只鸡“风干”,靠喝雪水消耗尽浑身的脂肪和肌肉,被泡在冰水里,然后晕过去,又醒过来,再晕过去……也许闻到了米粒的香味再最后一次苏醒过来拼尽残存的一丝力气作最后一息挣扎……总而言之,我们全家一致认为芦花鸡是一位鸡中英雄!

更为奇迹的是,它在此后不久便恢复了体力,并开始下蛋。

大约经历过巨大磨难的机体生命力非同一般的旺盛吧,芦花鸡居然从此每天生一只“双黄蛋”!

令我十余年后还有冲动说出这段故事的,倒不是芦花鸡本身,而是阿婆事后说的一句话:“唉,幸亏是只鸡啊,要是个人的话,他可要把这段经历翻过来覆过去有得好讲喽!”

妹妹补充一句:“要是个名人的话,更不得了喽!”

于是,芦花鸡创造的这段生命的奇迹,只被我们这一家吃它蛋的、并进一步预备整个吃掉它的人赞美和感叹一番。

曹明华:1985年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生物医学工程系,1987年毕业于上海交大社会科学及工程系。1990年赴美留学,获南加州大学神经老化分子学硕士学位。大学期间曾出版《一个女大学生的手记》,获全国优秀作品奖和畅销书奖。赴美后曾出版《世纪末,在美国》、《生命科学手记》等。目前在加州生活和工作。

终有一天,世上看待对动物的研究就像现在看待对人类的研究一样。

——列奥纳多·达·芬奇(意大利画家)

仁兽驯鹿

于志学

驯鹿,也叫“四不像”,是北半球特有的珍贵动物,它在我国主要生活在大兴安岭腹地的密林深处。在大兴安岭北坡,冰冻期绵长,不长草,马进不了山,只有能食树叶和苔藓的驯鹿如鱼得水,这样就成为鄂温克人迁徙运载的交通工具。驯鹿还可以驮运那些不能进山行走的老人和小孩,从古代就有“仁兽”之称。驯鹿和人的关系如此亲密,真是令人惊异,它和人是真正的相互依存,和谐共生。驯鹿需要人类赐给它食盐以补充体内的必要元素,人类则需要依赖驯鹿生存、生息。虽为野生的驯鹿,但只要一听到人的呼唤,召之即来,挥之便去。而且驯鹿的性情非常温和,同伴之间很少打斗,是一种非常讲感情的动物。

那一年大兴安岭的冬天,寒冷无比。我第一次来到塞外这不毛之地,暗忖这样的生态环境,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的联系一定会被高寒、险恶的气候所阻断和冻结。

列车过了伊图里河,额尔古纳旗的公安特派员特意来接我,我一边听他兴致勃勃地讲着当地的民风、民俗,一边充满着好奇和憧憬。

生活在大兴安岭北坡的鄂温克人是一个游猎民族,他们没有固定的生活场所,每当栖息地附近的猎物被他们捕获所剩无几之后,就要迁徙到一个新的地区。年复一年,他们一生中都在奔波、劳顿中度过,有时一个月就能搬家数次,因而,他们与“森林之舟”的驯鹿结下了深厚的情意。

不久,我随同鄂温克人一起搬家。老猎人拉基米抓来一头驯鹿。这是一头有脾气的公鹿,性情暴躁,但当它看到拉基米的小孙子时,立即就温驯下来,乖乖地让拉基米把孩子放在它的身上。鄂温克人搬家如同骆驼队远行一样,一长串驯鹿,驮着鄂温克人的生活物品,由绳子连着,穿越大森林。当我们翻过一个小山冈后,又走了很远,发觉驮着孩子的那头驯鹿不见了。我们急了,拉基米顺着原路领我往回找。走了约三袋烟的工夫,我们发现,原来是把孩子固定在驯鹿身上的绳子被树枝剐断了,孩子从驯鹿身上掉了下来。那头暴躁的公鹿正一动不动地专情守护在孩子身旁。我被当时的情景震撼和感动,开始领略了“仁兽”的含义。

鄂温克的女人也和男人一样出猎。母亲们出发前,要把孩子放在驯鹿和狗的身边,虽然她们打猎时间很长,有时甚至一天都回不来,但她们很放心。有驯鹿在,孩子饿了,有天然的乳汁鹿奶,危险来了有狗在孩子的身边防护。当你看到孩子在母鹿身上尽情地吮吸,母鹿像哺育自己的儿女一样安详、慈爱,狗像卫士一样目不转睛地在一旁守护这样一幅人、狗、鹿之间优美、动人的情景时,你怎能不被大自然母亲给人类和动物创造的这种天然亲情所打动所不能忘怀。这是大自然的伟力和魅力!

我在猎民点住了两周以后,一头母鹿产下一头小鹿。大大的眼睛、毛茸茸的身体,还没有长角的脑袋,只有两个细细的尖疙瘩,非常可爱,我喜欢极了。我常常偷着从撮罗子(鄂温克人的临时住所)拿出鄂温克人喝奶放的方糖给小驯鹿吃。我把一块糖掰成好几瓣,一天能喂它好几次。日子一长,小驯鹿就同我难舍难分,我走到哪儿它就跟我到哪儿,连它的母亲也受了感染。一天,我失足掉在开春的冰河里,在岸上的母鹿看到了,飞快地跑过来,跳入冰河,它用鹿角紧紧顶着我,我抓住鹿角,它一点点将我送到坚固的冰面上。我得救了,但它试图从河水中游出来,却因硕大的鹿角被迅速涌来的坚冰夹住了,动弹不得。它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渐渐地,它的体力耗尽、热量耗光,精疲力竭沉到了水里,再也没有上来。

我十分难过,从此更加善待这头小鹿以补偿它失去母爱的不幸。直到我离开鄂温克前,它都一直跟随着我。在我返回哈尔滨的那天,它一直伴我来到敖鲁古雅,我坐上汽车后,它还在后面奔跑,一步一个踉跄。汽车渐渐远去了,我的泪水噙满了眼窝,它的形象慢慢模糊了,最后看不见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再次去大兴安岭北坡体验生活,又来到敖鲁古雅。离鄂温克猎民点还有百多里路,我的腿已经累得蹒跚行路了。陪我前来的旗长那森怕我赶不到目的地,轻松地宽慰我,说去找头四不像来。我怀疑在那人烟稀少的密林怎么才能找到驯鹿的行踪。

只见那森在雪地里生起一堆火,从怀里掏出军用杯,装上满满的雪,放到火上煮。杯里的雪水还没煮开,几头驯鹿就从远处的松林间跑来。那森从腰间解下一个盐口袋,抓出点盐放在手心,那些驯鹿就争先恐后地向他身边聚拢,争舔他手里的盐面,那森趁机抓住一头驯鹿的鹿角。我第一次骑着驯鹿赶到了猎民点。

我在山上待了两个多月,把素材收集得差不多,就准备下山。老猎民拉基米不放心,特让一个猎手瓦洛加送我。我把所有的行囊搭在驯鹿身上就上路。我们来到贝尔茨河的一条支流边上。在深山老林,没有过河的工具,上山和下山都必须在结冰期。当时已到了初夏,但大兴安岭北坡正是开春季节,冰面仍晶莹透明,只是河边出现了流水。我虽然知道“宁走封河一寸,不走开河一尺”,但如果再不下山,冰河融化,我就要继续在山上住好几个月,家里还有任务,必须要赶回去。瓦洛加告诉我,要跟住驯鹿,抓紧缰绳。他走在前,我跟在后。我感到了冰面在脚下微微颤动,还不时发出爆裂似的声音。正走着,只听扑通一声,我和几头驯鹿一下掉进了冰河里。我想着瓦洛加的话,紧紧抓牢缰绳,两头驯鹿硕大的鹿角卡在冰窟窿边上。瓦洛加见我和驯鹿落水,大声呼喊并向我比划着,让我抱住鹿的脖子,他则迅速地连打几个滚到达对岸。只见他把皮衣一甩,抽出猎刀,片刻工夫就砍下一棵碗口粗的树,把随身带的皮汗绳缠在胳膊上,就地往冰面上一扑,又连续在冰上打了好几个滚停在离冰窟窿八九米处。他将手中的皮汗绳用力一甩,不偏不倚正好套在驯鹿的鹿角上。在他的救助下,我和两头驯鹿安全上了岸。后来,那森告诉我,开春过冰河非常危险,驯鹿虽会游水,但极容易被冰面卡住闷死在水里。如果不是瓦洛加的机智,没有鹿角被卡在冰面,驯鹿沉到水里,我就没命了。

通过这件事,我更加理解了为什么鄂温克人对驯鹿如此崇敬,奉为“仁兽”,是因为它具有勤恳、朴实、任劳任怨的美好品质。从那以后驯鹿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日渐高大起来。善良的鄂温克人感动着我,驯鹿朴拙的形象和品格激励着我,鄂温克饱经沧桑的老猎民和美丽的少女诱发着我,拿起笔来,一遍遍如醉如痴地去描绘……

于志学:作为中国20世纪以来较早涉足生态保护领域的艺术家,他将人文理念融入艺术生命之中。他以68岁高龄跨越昆仑山口,走进“生命禁区”可可西里,为保护青藏高原的藏羚羊捐款;69岁又来到素有“死亡之海”之称的新疆罗布泊和米兰古城,寻找罗布沙漠和楼兰文明;他在71岁高龄登上雪域高原的布达拉宫;他又满怀深情重返给予他艺术灵魂的鄂温克敖鲁古雅,把他与中国最后一个狩猎部落的文化情缘,画上了浓浓的一笔。

长髯主簿有佳名,羊首柔毛似雪明。牵引驾车如卫介,叱教起石羡初平。出都不失成君义,跪乳能知报母情。千载匈奴多收养,坚持苦节汉苏卿。

——宋·文天祥《咏羊》

小羊羔

鲍尔吉·原野

在伊胡塔草原那边,今年也发了水。水退了,仍在地面盈留寸余。远望过去,草原如藏着一千面小镜子,躲躲闪闪地发亮,绿草尖就从镜子里伸出头来。马呢,三两成群地散布其间。马真是艺术家,白马红马或铁青马仿佛知道自己的颜色,穿插组合,又通点缀的道理,衬着绿草蓝天,构图饱满而和谐。

这里也有湖泊,即“淖尔”。黑天鹅曲颈而游,突然加速,伸长脖子起飞,翅膀扑棱扑棱,很费力,水迹涟涟的脚蹼将离湖面。

湖里鱼多,牧民的孩子挽着裤脚,用破筐头一捞就上来几条。他们没有网和鱼竿。我姐笑他们,说这方法多笨。我暗喜,感谢老天爷仍然让蒙古人这么笨,用筐和脸盆捞鱼。我非鱼,亦知鱼之乐。

这些是我女儿鲍尔金娜从老家回来后告诉我的。

在我大伯家,有一只刚出生七天的小羊羔。它走路尚不利索,偏喜欢跳高。走着走着,“嘣”地来个空中动作,前腿跪着,歪头,然后摔倒了。小羊羔身上洁白干净,嘴巴粉红,眼神天真温驯。有趣的事在于,它每天追随鲍尔金娜身后。她坐在矮墙上,它则站在旁边。她往远处看,它也往远处看。鲍尔金娜珍怜它,又觉得它很可笑。

小羊羔每天下午四点钟,停止玩耍,站在矮墙上“咩咩”地叫。它的母亲随羊群从很远的草地上就要牧归了。

这时,火烧云在西天逶迤奔走,草地上的镜子金光陆离。地平线终于出现白茫茫的跳跃蠕动的羊群,它们一只挨一只低头努力往家里走。那个高高的骑在马上的剪影,是吾堂兄朝格巴特尔。

羊群快到家的时候,母羊从九十九只羊的群中蹿出,小羊羔几乎同时向母亲跑去。

我女儿孤独地站在当院,观看母亲和小羊羔拼命往一起跑的情景。

母子见面的情景,那种高兴的样子,使人感动。可惜它们不会拥抱,不然会紧紧抱在一起。拥抱真是天赋人权,紧紧抱在一起,是结为一体的渴望。动物中,猩猩勉强会一点拥抱术,但那种虚假,实在不堪。

小羊羔长出像葡萄似的两只小角。那天,它在组合柜的落地镜里看到自己,以为敌人,后退几步,冲上去牴镜子。大镜子哗啦碎了,小羊羔吓得没影儿了。这组合柜是吾侄宝明为秋天结婚准备的。宝明对此似不经意,他家很穷,劳作仅糊口而已。但镜子乃小羊羔无知牴碎的,他们都不言语。

我嫂子灯笼(灯笼乃人名,朝格巴特尔的老婆)对小羊羔和鲍尔金娜的默契,夸张其事地表示惊讶。在牧区,这种惊讶往往暗含着某种佛教的因缘的揣度。譬如说,小羊羔和鲍尔金娜在前生曾是姐妹或战友。

鲍尔金娜每天傍晚都观察母羊和小羊羔奔走相见的场面。这无疑是一课,用禅宗的话说是“一悟”。子思母或母思子是人人皆知的道理,但这道理在身外的异类中演示,特别是在苍茫的草地上演示,则是一种令人心痛的美,用女诗人李琦的话说,“一种很深的难过”。

对人来说,往往不知别人怎么疼自己。虽然港台电视剧天天在宣扬这种恩怨故事,人们还是不懂。

小羊羔和它母亲,以这么本色的演技(实际未演)和这么简单的情节(无情节)把一幕都弄清楚了。

鲍尔吉·原野:蒙古族,1958年出生,出版散文集26种,作品收入小、中、大学课本和《新文学大系》。他是国内读者最多的散文作家之一。10年来,他多次获得国内大奖,并连续3年被内地和海外评为“90年代中国十大散文家”、“中国大陆十大散文家”。现为辽宁省公安厅专业作家,国家一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