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9月7日下午,接到了深圳朋友老洪从北京打来的电话,叫我立刻进京,晚上一起看意大利歌剧《图兰朵》。我有些犹豫,一是手底下有活儿,二是怀疑跑那么远去看一出被爆炒起来的不伦不类的演出是否值得?
老洪在电话里催得很急:“你怎么回事?票非常难搞,是老丘的票,他今天晚上有推不开的事情看不成啦。只有你来他才肯把票让出来,每张票差不多折合人民币一万多块哪!”
我一声惊呼:“这么贵?不值不值,叫他退票,花这么多的钱看那样的东西是犯罪。”
“别啰嗦了,票已经没法退了……我到了北京难道你就不来聚一聚吗?”
这,我就无话可说了。于是便约好,6点半钟在劳动人民文化宫大门口碰头。
我找好汽车就动身了,一路阳光灿烂,气温很高。今年南北都闹大水,惟天津干旱。论节气早到了该凉爽的时候了,气温却居高不下。当今世界反常是正常,奇怪是不怪。
我顶着满头光明,一进北京城却立刻变得黑乎乎的,浮云塞空,天地晦暗。好不容易磨蹭到集合地点,老洪又迟到了。他解释迟到的原因是塞车。我连说,这很正常,我道儿远理应准时,你路近,晚到情有可原。
等我们找到紫禁城的太庙大殿,演出就快要开始了,太庙前灯山火海,在四周巨大的黑暗中烧出一个通明的大窟窿。在这个古色古香的通明的大窟窿里,聚集了世界上各种肤色和衣饰打扮千差万别的人,熙熙攘攘,光怪陆离。大殿的前面金碧辉煌,大殿的两侧和后面的黑暗中,仿佛有鬼影憧憧……既热闹明朗,又阴气森森。这环境、这场面、这气氛,立刻让我莫名地兴奋起来……老洪咂咂嘴:“都怪我们来得太晚了,听说可以免费享受一顿宫廷宴席。”
我安慰他:“行啦,看歌剧不可吃得过饱。”我们的票在四排中间——不能不佩服老丘厉害,这样的位置不是光靠钱就能搞得到手的。
乐声已经响起,最前面的两排椅子全都空着,老洪又发感慨:“这就是中国,花最贵的价钱却坐不到最好的位子,最好的位子送给头头,头头们又不来,这么好的位子,这么贵的票价,就白白地浪费!”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前面那两排椅子上是空的?”
他一翻眼:“你活见鬼了?”“没错,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到处都是鬼。坐在椅子上有形有影的是鬼佬,没形没影的你看不见的不等于真的没有东西。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太庙,满清王朝供奉祖宗牌位的地方,大清帝国的列祖列宗,或许还有大明朝的孤魂野鬼,早就坐在前面了。张艺谋懂这个,所以留出两排空位子,不先讨好这些人,他能在这个地方举行号称是本世纪最后一次盛大的歌剧演出吗?”
“你别吓唬我啊!我怎么觉得浑身冷飕飕的……听说彩排的时候就被雷电打散了。看这架势今天晚上也有点玩儿悬,难怪老丘说跟着你会安全的。”“为什么?”
“你是龙啊,不怕雷电,不惧风雨!”“罪过罪过,今天晚上肯定要挨雨浇了。”在辉煌的乐声中演员亮相,阵势庞大,场面豪华,气势宏伟,道具布景有真有假,天上地下呼来唤去,再配上变幻莫测的灯光服饰,一下子就把场面压住了,把阴沉而空旷的太庙给镇住了。张艺谋果然有惊人之举。
岂料老洪竟是张艺谋的冤家,他甚不以为然:“这不过是大型魔术,让美国的现代魔术大师科波菲尔来,会弄得比这个还玄乎。张艺谋是专门卖袓宗的,他以挖掘中国人的愚昧、丑陋和变态获得了西方的赞誉。这个《图兰朵》则是用国粹唬洋人,用洋人的洋腔洋调来唬中国人,吓祖宗。”
“太过了,太过了,既然有愚昧、丑陋和变态,为什么不可以挖掘和表现?”我提醒他集中注意力看演出。可惜,既无中文字幕,又无英文字幕,粗通英文的老洪不免又发牢騷:“我相信,这百分之九十的观众都听不懂意大利语,收那么多的钱,搞个字幕有什么难的?”
花这么高的价钱看歌剧,我可不想让他扫兴:“也许意大利歌剧不兴打字幕,你听得懂是一种享受,听不懂也是一种享受。”
好在剧情并不复杂,猜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但演员的唱工太厉害了,听不懂歌词也能获得一种极大的满足。在国内有许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演员了,我相信他们的胸前并没有挂着麦克风,但声音高亢亮丽,婉转自如,该柔处千转百回,该刚时如闪电般直裂云霄,刺破沉沉暗夜,把一个阔大的露天演出变得像唱堂会一样轻巧,看上去人家竟毫不费力气,想把声音送到什么地方就能送到什么地方,穿云裂帛,上天入地,随心所欲。特别是扮演图兰朵公主的演员,体魄似乎比欹王帕瓦罗蒂还要雄伟,声音却奇妙无比……再想想眼下的中国歌坛,哪一个所谓的歌星敢在台上丢下扩音器?即便他们是举着扩音器声嘶力竭地叫喊,观众还经常听不清他们在唱什么。就凭这一点,《图兰朵》卖多高的票价都应该。这时我发现了一种滑稽的和谐:凝聚着中国的传统历史文化的巍峨大殿,一群穿着中国古代皇宫服装的外国红男绿女,唱着中国人听不懂的高腔花调,演绎着一个似东方又非纯东方的爱情故事……这样一堆大、洋、古,竟然形成了一种庞杂的统一。
全剧共三幕,到第二幕快结束的时候,天上开始飘洒雨点,闪电道道似有意配合灯光,演员的声音拔得越高雷声就越加响亮。
第二幕一结束,老洪拉着我就走:“快跑,大雨马上就要下来!”
我抱怨着:“来也是你,走也是你,高潮不看多可惜!”
“高潮马上就到!”
我们刚走到出口,头顶一个炸雷,引爆了一连串的急雷猛电,紧跟着暴雨如注,兜头盖脑地狂泼下来。同时还夹杂着冰雹,如石子一样横飞竖打。大殿前一片混乱,五花八门的人种在雷电的轰击下,抱头做鸟兽散。
似乎只有几分钟的工夫,地上的积水已经没过脚踝。虽然剧组给每个观众发了一件雨衣,也不管用,等我们逃进汽车,浑身已经被浇得透湿。老洪却似乎很兴奋:“我说的不错吧?这时候花那么多钱演这样的歌剧,天怒人怨,神鬼不容!”“那你干嘛还非把我拉来挨浇呢?”“叫你感受一下天意、人意、鬼意,这有多剌激!”“没叫雷电给劈上就是幸运。”我先把老洪送回宾馆。待我们的车子一开上京津高速公路,发觉路面干燥,满天星斗。我疑惑刚才是看歌剧造成的幻觉,摸摸自己的头发和衣服,都还是湿淋淋的。
我叫司机停了车,站到路边回头看紫禁城,似乎仍能听得到太庙的大殿前“残雷隆隆气未平”。
我厌恶狗是因为喜欢羊。无论厌恶还是喜欢,都是非常强烈的——这是儿时的态度,至今未能改变。
人的童年离不开动物,有年岁相当的小伙伴并不能取代动物伙伴。我的动物伙伴是一只小羊羔,它是家里的大母羊生下的一窝小羊羔中长得最壮实的一只。雪白的身子,嫩红的小嘴,抱在怀里毛绒绒,肉乎乎。它用嘴拱我的脸、拱我的胸口的时等,暖暖的,柔柔的,痒痒的,舒服极了,像在寻求友谊,寻求呵护。从第一次抱它的那一刹那,我就知道我们两个是天生的朋友,我能猜得到它的心思,它也能听得懂我的话。为了喊它方便,我给它起名叫“牛犊”,希望它能长得像牛犊子一样粗大强键。从那天起“牛犊”就成了我的尾巴,我下洼它跟着,我下坑游泳也会把它拖下水,把它的身子洗得起亮光。只要我高兴,不嫌太累赘,连跟小伙伴们玩耍的时候都带上它。我在家里的时候更不用说了,它出来进去地就像拴在我的裤腰带上一样,形影不离,那感觉真是美极了一人只有跟人的亲密,生命不算完整,还能享受跟动物的亲密,活着才完美、快乐。
有我吃的就有“牛犊”吃的,连母亲给我的好东西我都会省下一点给它,一口梨,一块甜瓜,半块糖……我不能吃的也偷给它吃,一把黑豆,一块豆饼。这些东西是给下地干活的大牲口吃的,没有人家会给羊喂粮食的。冬天没有鲜草了,我会喂它白菜心、青萝卜,隔三插五地让它尝尝鲜。就这样,我长它也长,我却没有它长得快。不知不觉“牛犊”果真长成一个大牛犊子了,腰粗腿壮,皮毛光洁,头上的两根硬角在左右各盘了一个圈儿,然后像扎枪头一样挺向前方,甚是雄壮威武。
“牛犊”的长大是我突然发现的,有一天我打了一大筐草,背着回家实在有点吃力,灵机一动就分成两捆放到它的背上,它毫不在乎地稳稳当当地驮回了家。这下我可乐坏了,回到家放下草,为了向小伙伴们炫耀,我骑到了“牛犊”的背上。昂头挺胸,双手抓着它的两只大角,美滋滋地在当街转了一大圈。在农村骑牛骑驴不算新鲜,能骑羊的好像我是独一份儿。小伙伴们眼馋得不得了,都想试一试,我坚决不答应,我是心疼“牛犊”,羊生来毕竟不是为了驮人驮东西的。
我和“牛犊”也有麻烦,就是刘蹩犊家养了一条恶狗,个头也很大,看见人就乱汪汪,见了“牛犊”就追就咬。有一次那恶狗居然动员了四五条狗把我和“牛犊”围在了北场上,我手里又没带打狗的家伙,可真被吓坏了。多亏一位叔伯哥哥正赶上,才把狗群打散。
我恨那条狗,也恨刘蹩犊家,不知他们家为什么要养这样一条恶狗?为了看家护院?他们家很穷,似乎没有什么好看护的,连自己的狗都舍不得好好地喂它,让它跑出来到处找野食,可不见了人和牲口就想咬呗。我并非不知道狗对人的好处,讲狗的机灵和忠诚的故事太多了。但狗对人不是平等的友谊和忠诚,是奴才对主子的忠诚,玩物;^玩主的忠诚——所以世界上的狗除去它的主子喜欢它以外,别的人都憎恶它。被人骂得最多最狠的动物就是狗,还不如狼,人们骂狼只有一句“狼心狗肺”——就是这一句有一半还是骂狗的。至于单独骂狗的话就太多了:狗腿子、狗奴才、狗少、狗仗人势、狗娘养的、狗眼看人低……地球上再没有第二种动物能让人类这样痛恨!
但从那次遭到恶狗的围攻以后,我发现“牛犊”也意识到自己长大了。以后又遭遇了刘家恶狗,它不再惧怕,不再退让,而是低下头,弓起腰,用利角猛刺那恶狗,虽然没有刺中,那恶狗也被吓得逃开了。自那以后,我们不再躲避任何狗,每天大摇大摆地在刘蹩犊家的门前经过,那恶狗却只站得远远地对着我和“牛犊”汪汪几声,不敢再往上扑了。我感到扬眉吐气,活着就能躲避较量,不经过较量不要轻易惧怕什么。
“牛犊”成了我的保护神,我为它感到骄傲。可它还那样温顺,平和。
渐渐地我长大了,身体强壮了,真的能够保护它了,它却老了,不能再跟着我到处跑了,我也不能成天守着它了。家里要杀它,我坚决不答应。家里要卖它,我也不同意。难道要它在家里老死?别说是一只羊,就是那些牛、马、驴等大牲口,是大人们过日子离不开的伙伴,哪一个都为人类立下过汗马功劳,到老了不中用了,还不是都得被卖掉或被杀了吃掉!我说,别的牲口爱怎么处置我不管,我的羊就是养它到老死,给它立一座坟,世界上有鹰坟、狗坟,为什么不能有羊坟?家里人不再跟我理论,认为我上学把脑子上出毛病了。
我要到外地去读书了,临行前跟“牛犊”告别,它的眼里竟然流下了泪水——羊还会流眼泪!这倒让我没有想到,比看到人哭别有一种让人心酸、让人受不了的力量。我也流着泪安慰它,叫它多吃草,多活动腿脚,等着我回来……我放寒假回来的时候,“牛犊”已经不在了。尽管谁都拒绝讲它,我却能得到它的结局,它那么老,是卖不出去的。原来我走的时候它就知道不会再见到我了,是跟我流泪诀别。人的一生没有知己的朋友是很大的缺憾,没有连心扯肺的动物朋友也是一种缺憾。我闷闷不乐地未等假期结束就提前返校了,从那时起不再吃羊肉。但是到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节粮度荒,成年累月饿得前心贴后心,我也变得什么都吃了。于是想起了刘蹩犊家的那条见人就咬的恶狗,兴许它也是因为饿,所以才恶,才讨人嫌。饥饿才是最可怕的,能让兽吃人,也能让人变成兽。但心里却始终觉得有负于我那只羊……也许还是现在的孩子们好,他们只在屏幕上和纸面上被动地识别虚假的动物,喜欢变形的唐老鸭,看见真鸭子反倒无动于衷。欣赏活泼的米老鼠,看到真老鼠却吓得尖声怪叫。或者到动物园里隔着铁笼子远远地望几眼已经被驯化了的动物,或者逗逗改变了天性、真正成了人的玩具的宠物,如不会逮耗子的猫,只会摇尾乞怜的哈巴狗,被牛犊子能够踢伤的狮子、老虎……现在的孩子接触不到真实的动物,无法跟真正的动物结下真实亲密的感情,享受不到我曾经拥有过的真实巨大的快乐,但也不会有我这般对动物真实长久的歉疚。
怀念工厂
人总要怀旧,有“旧”可怀是一种美好。连过去的灾难回想起来都是愉快的。
1976——是我命运中最富戏剧性的一年。年初发表了自鸣得意的小说《机电局长的一天》,春天这篇小说就成了大毒草,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批倒批臭”,工厂专为我组织了七千人的批斗大会,在被监督劳动时一造反派用砖头开了我的右脸,当时他的砖头如果再上移一韭菜叶,我就成独眼龙了……看来是所有倒霉的事都叫我赶上了。可到了12月份又突然被恢复车间主任的职务。
我是学热处理的,毕业后却一直干锻造,在重型机械厂一个大车间里。有职工1200人,分锻造、热处理、粗加工三大工段,一万多平方米一跨的厂房共有四跨。我战战兢兢地一坐到主任的位子上,立即就明白厂部这么急急忙忙让我出来的意图了——说白了就是让我干活。前些年工厂以“革命”为主,生产断断续续,定单压了一大摞,有许多十万火急的任务排不下去,如:12.5万千瓦发电机的转子、大型柴油机的七拐曲轴、火车轴、巨型轮箍……真是“百废待兴”啊!1975年,叶剑英、李先念受命请出邓小平,召开了“钢铁座谈会”。“兴”就得干,干就要有机器,我们是生产工作母机的,我们这一行不先干起来,整个工业就难“兴”。
我被闲置了几年,正渴望干活,渴望站到六千吨水压机的指挥台上一那是一个锻工最风光的时候。只要你手指动一动,立刻便轰轰隆隆,势如奔雷,炉门大开,火星迸射,天上地下一片通红,仿佛是创世纪的大爆炸即将发生。你将感到自己力大无比,无坚不摧,275吨天车的长臂就像是你自己的手臂轻松地伸进1200度高温的炉膛,钳出了烧得通红的几十吨乃至几百吨重的大钢锭,像挟着一座火红的小山,放到水压机的锤头下面,而后任你击打,锻压,揉搓,坚硬的钢变得像面团一样,随着你的心意不停地变换形状,直至成为一件合格的锻件。这时候,你脸被烤得生疼,工作服被烤得冒烟,安全帽下面大汗蒸腾,真是痛快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