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之所以惧怕火化,是因为火化完了人就彻底地消失了。因此有些老人临死前只留下一句话:“千万不要把我烧了!”现在先把人烧了,还要埋什么呢?
外面阳光很毒,热风烫人。孝子们哭着把大哥抬出来放到灵车上。沧州火化场的这种灵车却令人难以忍受,它是在普通的面包车底盘下面开了个长抽屉,把死人往里面一塞,然后让孝子们坐到上面,把死了的老人踩在脚下……这时候已经没有人顾及这些了,好像火化就是这种规矩,既然不得不火化也就不得不遵守火化的规矩。
火化场在沧州市的西南角,离村子很远,正好可以让一群半大小子尽情地耍把。他们坐着一辆拖拉机在前面开道,嘟嘟嘟开得很快,鞭炮挂在拖拉机的后尾巴上,一路上噼里啪啦炸得烟尘滚滚,同时趁风把纸钱撒得漫天飘舞。
在烈阳下,这支奇怪的车队把气温搅得更热更燥了,引得路两旁的行人都捂着口鼻看热闹。好像走了近一个小时才到达火葬场。
火葬场空旷而简陋。但生意不错,在大哥的前面还有两个人,大哥排在了上午的最后一炉。空荡荡的大院子里没有荫凉处,大家挤在火化炉外面的墙根下,有一位老太太在卖汽水,身边还跟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小姑娘可以自由进入到火化炉跟前,在停放于炉口外面的死人跟前走来走去,不躲不怕,熟视无睹。这个姑娘长大了若分配当火化工,一定不需要别人再给她做思想工作……在漫长的等待中,孝子们都躲到凉快的墙根底下去聊天,只有大哥自己孤单单地躺在火化炉前,排队等着化为灰烬的时刻快点到来。一送进火化炉,大哥就彻底消失了,这一刻应该是孝子们痛哭的时候,生离死别嘛。对死者多看一眼是一眼,多留一会儿是一会儿,希望尽量延缓把亲人送进火化炉的时间。可是,这时候所有的人都希望快一点烧,烧完了快一点回去。天也实在太热,年轻人的肚子大概早就饿了。
我默默地对大哥说:你+要怪哟,现代年轻人的孝心作作表面文章还可以,却经不住大的考验。为你的死这样大操大办,看似奔着你来的,吃的是你,花的是你,折腾的也是你。其实是你的死折腾了活着的人,吃的是活着的人,花的也是活着的人,这些花样一概与你无关,是为了活人的面子,是折腾给活人看的,归根到底还是活人折腾活人。
唱三哥还是发了脾气。不是闹丧,是冲着乐队去的。
三哥年青的时候是村里的吹笙高手,逢年过节或赶上庙会,为唱戏的伴奏,谁家有了红白事儿,少不了也会被请去吹奏一番。那个时候他们在丧事上吹奏的是《无量佛》、《坐经曲1、《行经曲》,还有几支哀怨伤痛的悲调,乐器一响,沉痛悲伤的举丧气氛立刻笼罩了治丧现场,也笼罩了全村。亲的热的会悲从中来,想起诸多死者的优点和好处。即使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人,也会被音乐感染,心生同情,悲怜人世,都变得宽和友善了。在那种乐队的伴奏下,孝子哭得格外悲痛,来吊孝的人也哭得自然。特别是到夜晚,《无量佛》的乐曲还让人生出一种庄严沉静的感觉,梵音圣号,送死者的魂灵升天。
谁料今天花钱请来的吹鼓手们,竟在大哥的棺材旁边吹奏起现代流行歌曲,一直接一首,《纤夫的爱》、《九妹》、《大花轿》……乐曲一响,年青人就跟着唱,其实是一种喊叫:“妹妹你看着我一个劲地笑,我知道你在等我的大花轿……”叽叽嘎嘎,打打闹闹。叫孝子们还怎么哭?叫来吊孝的人想作个哭的样子都困难。乐曲与治丧的气氛格格不入,让人感到极不舒服,难怪三哥会发火。
他老人家是我们这一支蒋姓人家的权威,吹鼓手们怎敢不听,立刻改奏治丧的曲子,围观的老老少少也都跟着散了。
外甥找到我,悄悄地说:“我们不敢张嘴,您得劝劝我三舅,不能管这种事。”
“为什么?这是办丧事,还是办喜事?”
“现在办丧事都是这个样,光吹丧曲子大家不爱听,不爱听来的人就少。咱花钱请乐队不就是图个热闹吗?就得多吹人们喜欢听的,等一会儿还要点歌儿,还要跳舞呐……”
“还要跳舞?在你大舅的棺材旁边?”
“对呵,怎么啦?改革开放嘛,怎么城里人倒成了老赶?
既然想大办,就要求来的人越多越好,也显得我大舅一家人缘好“不,你大舅现在需要的是鬼缘,这样瞎折腾把丧事办成狂欢节,叫你大舅的灵魂怎么安生?倒好像是活着的人在庆祝他的死,就不怕他的惩罚吗?”话可以这样说,但侄子们想把他们父亲的丧事办得漂亮、圆满,我和三哥只能成事不能搅事。我对外甥说,“你三舅管得对,你的道理也不错,我把你三舅拉到一个地方去休息,我们一走你就去告诉乐队,随他们的便!”
我把三哥安顿到距治丧现场还有老远的小侄子家歇着,把外甥的话去掉棱角向他学了一遍,劝他眼不见不心烦,耳不听不生气,随他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有大事需要他出面的时候我会来叫他。
等我再回到大哥身边的时候,乐队前面又围了不少人。围观者这回不是要求乐队吹奏什么歌曲,而是让一个手拿竹板,像女人一样忸怩作态、飞眼吊膀的男人给表演节目。直到有人从“治丧大队部”领来10元钱交到那人手里,他才给自己报幕:
“那我就给老少爷们儿唱一段《奴家十八恨》……”
四周响起了嘻嘻的笑声和拍掌叫好声。
哭在办丧事的整个过程中,最不可缺少的就是哭。无哭不为丧。
现在的农村虽然爱赶时髦,把丧事办成了喜怒哀乐的大杂烩,惟独还缺一项一花钱雇人哭丧。因此大哥的丧事自始至终都得靠大哥的亲属们自己哭。
死了亲人要哭,这是很正常的。在亲人刚刚咽气的时候,你怎样哭都不要紧,却不外乎古人在《方言》里所归纳出来的三方种式:哭泣不止、无泪之哭和泣极无声。私人的悲哭一旦有别人介人,有了解劝者和观看者,或者说进入正式的治丧程序,哭就变成一种责任,一种必不可少的形式。更多的是一种艺术,一种表演。
记得1977年春天,一向身体很好的父亲突然无疾而终。从天津回家奔丧的人一下火车就开始哭,从火车站到村子还有7里地,中途被接站的人劝住了一会儿,到了村边上又开始哭。那是真哭,是大哭,因为心疼一父亲活得厚道,死得仁义,没有给女儿们添一点麻烦,自己悄没声地干干净净地走了,让儿女们觉得像欠了老人什么。哭起来就动真情,眼泪止不住,见到父亲的遗容会哭,想起跟父亲有关的事情会哭,听任何一个人谈起父亲也会哭……到了第二天,我和妻子的嗓子都哑了,无论再怎样用力也哭不出声音来。但丧事要办好几天,孝子们无论白天黑夜都要跪在父亲灵前,一有来吊孝的就要陪着大哭,每天早、中、晚,要三次从村北头哭到村南头去报庙。孝子们的哭声支撑着治丧的全过程,治丧的悲哀氛围也要靠孝子们的哭声来营造。眼泪流干了还可以遮掩,没有声音可是非常难堪的事,甚至会被乡亲们误会为不孝。如果都像我和妻子,干流泪,干张嘴,不出声,那丧礼就变成了一幕幕哑剧,难免会被外人讥笑。
幸好大哥大嫂,三哥三嫂,侄子侄女,还有一大帮叔伯的兄弟姐妹、孙男嫡女,他们能哭会哭,哭声沉重动情,哭词滔滔不绝。直到治丧的最后高潮,出殡、下葬,他们仍能哭得撕心裂肺,惊天动地,让帮忙的人和村里看热闹的人无不动容。哭声是一种宣告,宣告死者生前有人疼,死后有人想,生的体面,死的也体面,生得功德圆满,死得无愧无悔。
转眼间就轮到哭我的同辈人了,一年多以前刚哭完了大嫂,现在又哭大哥。第一天哭得挺好,尤其是大哥的两个女儿,“焦肺枯肝,抽肠裂膈”,哭的时间长,且伴有形体动作,或扑天抢地,或捶胸撞头。她们的哭不是干嚎,是有内容的,一边哭一边说,诸如“我那苦命的爸爸”,“不会享福的爸爸”,“不知道疼自己的爸爸”等等。总之是将大哥的种种长处当作缺点来抱怨,即便是不相亍的人听到两个侄女的哭也会鼻子发酸,陪着掉泪。人要死得风光,就得有女儿。丧事要想办得感人,不能少了女人的哭。
或许由于先火化的缘故,再加上吹鼓手们制造的嘻嘻哈哈的气氛冲淡了应有的哀恸,到第三天出殡的时候,正需要大哭特哭了,孝子们却哭不上去了。或有声无泪,或只摆摆架势走个过场。
现代人是越来越不会哭了。特别是城里人,有些死者儿女一大帮,到需要高潮的时候,却哭不出效果。效果又是给谁看的呢?把内心的悲痛表演给外人看,这悲痛的味道就变了。哭是个人的事情,应该是动于中发乎情,自然放声。
但是,既生而为人,还要讲究“做人”。“做”就有了表演给别人看的意思。哭也不能不讲究技巧了。
平时无论人们是否相信天堂,真有了那一天,恐怕就没有人不想进天堂而愿意下地狱了。那么,到底有没有天堂呢?如果有的话怎样才能找到人心向往之天堂呢?
我曾把当代作家分为兴趣的、职业的和精神的三类,活在精神层面上的作家当首推何士光。他在2000年4月出版的新着《烦恼与菩提一心在什么地方》中,晓畅透彻地解释了天堂的所在。他先引证当今主流科学对死亡的研究成果一现代科学发现,人的死亡是心灵的剥离,可归纳为这样几个阶段:首先是散乱和昏迷,接着要穿过黑暗的甬道,然后看见光明,最后显现一生里经历过的事情……再往以后,目前的科学手段还没有证明出来。但在佛门宁玛派的重要经卷《中有教授听闻解脱密法》中,却有让人醍醐灌顶的阐释。
佛家所说的“中有”,是指意识体。人在死后意识体漂浮着。“没有确切的依附,也没有达到一定位置的时候,佛家就把它称为中有。”人的意识应该有六种“中有”,活着的时候有三种:处在母腹中的时候、梦中的存在和禅定出现的意生身。死后也有三种:死地中有、法性中有和轮回中有。弥留之际散乱昏迷的过程,便是丧失自我的过程,而后感到自己穿过黑暗的甬道,就是自我意识在隐隐约约地苏醒,跟着就看见了光明……这就是死地中有了,非常地要紧。士光说:“这一片清净妙明的光明,其实正是我们的心灵的本相,也正是宇宙世界的原始的本相。此时的人刚好脱离了身躯的凝结,也消解了意识的凝结,如果能与这一片光明融为一体,便能即身成佛,回归我们的本源,完成天人合一……天堂和地狱不在别的什么地方,就在我们的心里,不过是我们的意所展现出来的意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