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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末代圣人家

坐落在山东曲阜的孔府,是孔子嫡孙居住的府第,被尊为“圣府”,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家”。在黑漆大门两侧有副金字楹联:“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有趣的是,上联里的“富”是没有头的“富”,下联中的“章”是最后一竖出了头的“章”。其意是“富贵无头,文章通天”。

一联成箴。历经千年,朝代更迭,战乱频仍,你篡我的位,我造你的反,皇帝换了一茬又一茬,胜者王侯败者贼,唯孔府始终是“圣府”,孔子创立的儒教被奉为“国教”。皇帝们坐了天下大都要到曲阜拜圣人,给孔子的后人加封晋爵,或者把公主嫁给孔府一乾隆有个女儿,是皇后亲生,看相算命的说她只有嫁到比皇帝还要尊贵的人家,日后才能遇难呈祥。贵为天子人君的乾隆,认为大下只有孔府是比帝王之家还要尊贵的。

甚至连对中国烧、杀、抢、掠,惨无人道地实行“三光”政策的日本侵略者,竟然也对“圣府”秋毫无犯。在孔府门前张贴布告:“尊重和保护圣裔住宅,凡日本军人禁止入内。”曰军还在曲阜“成立孔教讲经班,机构庞大,还设有孔学图书馆,专供査阅有关孔学资料……每到孔子生日,日军常派人来致祭,行礼鞠躬后给香钱”。

!但是,“富贵无头”人寿有限,“文章通天”天会变化。到了蒋介石时代,将孔子后人一代一代承袭下来的延续了千年的“衍圣公”爵号改为“大成至圣先师奉祀官”,“享受特任官待遇”一这在当时的中央官员中,算是级别待遇最高的。于是最后一代衍圣公,孔子的77代孙孔德成离开了“圣府”,到国民政府的所在地南京去宣誓就职。以后,受时局左右,孔德成从曲阜到重庆,从重庆到南京,从南京又到了台湾。

“圣府”在曲阜,孔子的根基在大陆,传人却在台湾。大陆只剩下他的胞姐孔德懋了……孔德懋有女柯兰。前不久柯兰把她的新着送到我手上的时候,我一见书名心头一震:《千年孔府的最后一代》。

当年居住在孔府的“最后一代”留在大陆的,是孔德懋。孔德懋年事已高,实际上由柯兰代母发言。数年前她托孔德懋的名义写过一本《孔府内宅轶事》,海内外流传甚广,至今还有人盗版偷印。其实那本书写得相当拘谨,取名“轶事”,就是不想承担“正传”的名义和责任。无非是“文化大革命”中“批孔”的余悸尚存。这本《千年孔府的最后一代》,就写得自如多了,尽力贴近历史的真实,当仁不让地要为孔府立传了。

除去柯兰似也没有第二个人能为孔府立这样的传一一“最后一代”早年享受过的尊荣富贵她只赶上了一个短短的尾巴,而“最后一代”后来遭受到的磨难她却全部经历过了,甚至受到了更深更大的牵累和伤害。因为她年轻,对生活对未来有着更多的理想和热望。

柯兰也出身望门。可想而知,那个年代能跟孔府结亲的绝非是一般人家。她的祖父柯风荪,年轻时中进士,人翰林,教过光绪、溥仪读书,以后任过典礼院学士、署总监督等多种要职。一生着述丰厚,有《说经札记》、《尔雅注》、《新元史》、《寥园文钞》、《春秋谷梁传》等等。但他的三儿子柯昌汾喜武不喜文,报考了高等警官学校一这就是柯兰的父亲。这位柯府的三少爷不懂得珍惜儒雅的孔府的二小姐,很快就找了外室,冷落了孔德懋母女“女秀才碰见兵”,什么也不说,默默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柯兰从小就跟着母亲颠沛流离,忍受孤苦,14岁时在苏州参加志愿军,过鸭绿江抗美援朝。复员后当过小学教员,下放过农村,参加过工人文学社一她表面上有一种努力想合时宜却老也不合时宜的雍容和孤独,但骨子里又流淌着中国圣人和清廷遗老孤忠的血,老是抑制不住写作的渴望。

后来她调进《天津文学》杂志社当编辑,我碰巧也当过几年这个杂志的主编,就一直等着柯兰向我请创作假一我以为她应该放下一切,到曲阜去。孔府的命运和国运紧紧扣在一起,那里有许多值得写的东西。而那些东西只能她写,别人是写不了的。未等她请创作假,就被调到河西区当副区长了。许多人向她祝贺,我却深深地为她惋惜,我老以为她命中注定是为孔府而生,为文所生,官场不适合她,后来却发现,她当副区长当得很到位,优雅而从容。到届后又连选连任,直至退休。这给我一个提示,大家闺秀未必就不能当官,“圣府”和柯府的后人,为官应该是驾轻就熟的老本行。

但她终于还是为孔府写出了这本书,孔德懋有女柯兰应该感到欣慰了。当官似乎并不是她这种人的正业。她的祖父曾留下两句诗:“不信书生能误国,功名造次误书生。”

当年孔老夫子听门人们谈志愿,这个说要治理国家,那个说要努力学习,夫子问曾皙:“点,尔何如?”曾皙不好意思说,因为他的志愿不是做官,危立于朝堂宗庙之间。孔子鼓励他,没有关系,我就是要听听各人的志愿而已。曾皙才说,他的志愿就是在暮春三月,穿上新衣服,陪同五六个大人,带上六七个孩子,到沂水河游泳,再到附近的树林里吹风乘凉,然后唱着歌回来。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用现在的话说,我也要陪你去。或者说,我赞成你的想法。在孔子的后人中,也时常会有人冒出遁世的思想。柯兰的外祖父,七十六代衍圣公孔令贻,一生平稳,安享荣华,以他的尊贵却创作了《知足歌》、《忍讼歌》、《万空歌》等,在民间流传。其中有:

南来北往走西东,看得人生总是空。

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

房也空,屋也空,转眼荒郊土一封。

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

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

官也空,职也空,数尽孽随恨无穷。

车也空,马也空,物存人去影无踪。

世上万般快意事,时移兴过总是空。

60多年前,孔徳懋嫁到北京柯府的时候,少年孔徳成送给二姐一首诗:“黄昏北望路漫漫,骨肉相离泪不干,千里云山烟雾遮,搔首独听雁声寒。”在一个极其喜庆的日子里,发出了这样的悲声,其实是预示了孔府及其“最后一代”的命运。

读罢柯兰的新着,不能不为圣人之后的命运和“圣府”命运感慨不已。她能写出这一切,需要智慧,更需要勇气。谁能想得到孔府作为衍圣公府到了“最后一代”,竟把这个责任压到她的肩上。幸好她不愧是圣人之后,颇得先祖遗韵。此书的出版,也是她对“圣府”、海内外众多孔门后人以及天下关心孔府的人,一个很好的交代。

越南人的性格之一越南人的敏感,体现在能非常精确地理解我们的敏感,决不使自己和对方有丝毫的难堪。

我们在出发前,自恃有多年对外工作经验的领导同志对我们耳提面命:当越南人提一些敏感问题时该怎样回答。可访越十天,从北到南,从他们的国家部长到一般办事员,从敏感的作家到普通百姓,没有一个人向我们提这些问题。

因为,他们用不着问。

也许,他们对这些事情比我们还清楚。一般我们上午发生的事情,越南下午就知道了。越南作家对中国政治的关心程度常令我自愧不如,就像那位越南作家协会的二号人物范进聿,除去能背诵一些我们国家领导人的讲话以外,还认真向我介绍他学习《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体会,一勺烩地把雷锋甘当螺丝钉的精神也加进来,说毛泽东要求作家都要当螺丝钉一你也不能说他这样理解有什么不妥。有一次饭后闲谈,有人问天津市有多大,我正调动记忆力准备回答,一位越南诗人却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市内人口900万,加上郊区共有1200万人,正好等于两个胡志明市。

我以前出国,特别是去欧美,常有一种轻松感或者叫做优越感,那就是我对他们的了解远远胜过他们对中国的了解,在任何场合讲话都不犯怵。在越南可就不一样了,我对越南文坛的了解无法跟他们对中国文坛的了解相比,时时让我感到惭愧和不安。在一次次的座谈和闲聊中,越南作家津津乐道于中国文坛这几十年来的一个个浪潮,一场场争辩,直至一粧桩趣闻轶事和谁跟谁打过官司。他们还可以哼唱一首首中国民歌,讲中国笑话。

在一次酒会上我曾为自己对越南文学的无知表示了歉意。

饭后,一位越南翻译家就向我解释,他说中国的专家学者对越南文学是非常了解的,还当即举出中国的某某刊物翻译介绍了越南的某某作品……我很快就理解了他的敏感:他可能认为在相互了解的多少上存在着一种不平等,一般规律都是小国了解大国多,大国往往了解小国少,这或许由于不屑,或许由于傲慢。所以,了解对方多于对方了解自己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因此他要反复证明,中国了解越南也跟越南了解中国一样多。

我接受了他的赠书,并称许他把中国当代一些优秀文学作品翻译介绍给越南读者,同时也在心里记住了他的敏感。越南人的这种敏感是很普遍的,也是有传统的,一个外国人应该特别注意尊重这种敏感。比如,中国人几乎遍布世界各地,无论加人了哪一国的国籍,都叫华侨或华人。惟独在越南,只能称“华族”一越南的一个少数民族。而越南人,无论加入了哪一国的国籍,他们都通称“越侨”。有意思吧?

我还记得几年前第一次去越南回来写过一篇文章,讲越南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个的陵园,那是在越南见到的最触目惊心的一种景观。在公路两侧,除去村庄就是墓地,一片村庄一片墓地,足见这是一个多战祸的民族。仅回忆近百年的历史就能证实这一点:1884年沦为法国的“保护国”,1940年被日军侵占,1945年日本败撤,越南建国。但建国后又进行了9年的抗法战争,到!

1954年才让法国人承认了越南的独立。旋即美国又扶植傀儡占了南方,1964年北部湾战争爆发,将越南全面推进战火,打了9年,1973年美国撤出。再打两年,1975年南方傀儡政权垮台,全国统一。1979年,在跟中国接壤的地方爆发了边界冲突,此后断断续续地将战争又持续了近十年。

这样一个国家,陵园能少得了吗?这样一个民族又怎么可能不敏感?

频繁的战争毁坏的不仅是人们的生活,还影响了人的性格,也许还不止是一代人的性格。

多情

越南人的性格之二在胡志明市有条“情人街”,又叫“恋爱一条街”,举世闻名。凡到了胡志明市的外国人,没有不参观这条街的。恋爱能成为一种景观,恐在世界上也不多见。因为它确实代表了越南民族一个非常突出的特点:浪漫多情。

每晚自华灯初上至次日凌晨,一对对情侣从四面八方涌到一条原叫阮惠街的大道上,或站,或坐,或相拥,或相依,或两头相抵,或贴着面颊,软语温存,卿卿我我,间或也有窃笑,也有娇骂。情侣们一对挨一’对,一‘对挤一对,却互不干扰,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小温柔乡里。灯光柔和,星空迷蒙,整条大街弥漫在浓浓的柔情蜜意里。从世界各地慕名涌来的参观者,一见这场景立刻都放轻了脚步,脸上绽开笑纹,心里泛溢着温情,手臂会情不自禁地伸向同行的异性伙伴,仿佛自己也成了恋爱街上的成员……在越南期间,我们听到的最多的一个词就是“米粉”一越南的男人把妻子叫做“米饭”一老得快死得慢,牢靠实在,搪饱解饿。把情人则称为“米粉”一“流光水滑,色彩丰富,好吃却不搪时候。”社会上流行的顺口溜是:“早上带着米饭吃米粉,中午陪着米粉吃米饭,晚上先吃米粉后吃米饭。打起架来,站在米饭的立场上坚决保护米粉的利益。”

刚开始我很不理解这个绕口令的含意,后经越南朋友反复讲解,才明白这非常典型地表达了越南多情男人的性格:既要“米粉”,又要“米饭”,并且还要千方百计地让她们能和平共处,而不是成为冤家对头!所以才会带着这个吃那个,帮着那个吃这个,发生了摩擦还要在中间和稀泥,站在这个立场上坚决保护那个的利益,也就是哪一个都不伤。

真是高!可这能做得到吗?

有位诗人,晚上跟我们告别的时候脸上还光洁无损,第二天一早陪我们外出时,大家都发现他的额头多了一道醒目的血痕。他的朋友小声告诉我,诗人咋天晚上站在“米饭”的立场上没有保护好“米粉”的利益,被“米粉”狠抓了一把。

我们曾采访过一位多年做妇女工作的领导干部,她说越南妇女最头痛的就是男人们下班不回家,在外面不管卫生不卫生地乱吃!

吃什么呢?

这还用问嘛!

这次我们访问越南的作家代表团里有一位年轻隽丽、风度清雅的女作家,这是近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有中国女作家访越。每到一地受到的待殊礼遇可想而知,有位男诗人在喝了酒之后竟当众向她求爱:“如果你的先生对你好,我也很高兴,如果他对你不好,我立刻就去!”

对我们来说最苦的是第一次告别。越南一些格外多情的男作家,想借告别之机能拥抱我们这位女作家和亲吻她的面颊,但又不能直奔主题,就假模假式地先向我们这四个男陪同进攻。有位北京的年轻男作家,特别不习惯男人嘴里喷出的烟酒臭气,每次告别之后回到房间,都用肥皂狠搓自己的面颊。待我们到了南方,没有一个北越的作家给我们这几个男士打电话,我们的女作家却每天晚上都能收到越南作家的问候……不1知我们回国后越南的电话会不会打到她的家里去?

上面说的这一切,作为一个成年人来说,完全可以接受,可以理解,里面有逢场作戏的成分,不必过于认真。但是,在西贡河边我们看到的一幕,就不是很容易理解的了。

在临离开胡志明市的前一天,我们要游西贡河,在河边等船。河边公园的热带园林极富异国情调,又非常幽静,我们的女作家坐到草地上想拍照。这时远处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越南男孩儿,挣脱父母的手,摇摇摆摆地走到女作家的身后,伸出两只小手搂住了女作家的脖子,整个脸趴了上去。倘若仅仅是这么一搂一趴,也不足为奇。问题是这个小男孩儿的父母觉得不够礼貌,就高声喊他回去,小男孩儿便抬起脸,用两只小手开始细细地抚摩女作家的脖子,由下而上,然后是下颌、嘴唇、脸颊、直至额头发髻……那双小手竟是那么地老到,熟练,轻柔,细腻。一开始我们都非常欣赏孩子的童稚可爱和大胆不认生,大家都笑得很开心,数女作家本人笑得最响。渐渐随着男孩子那情种般精到的抚摩,大家全惊住了,女作家自己的笑容也变得僵硬了,大概她感觉到了那抚摩的味道不太像是一个小孩子了。

我绝对相信那个孩子的心里是不会有一点邪念的3他的这种令成年人大吃一惊的抚摩是出自天性,出于自然,可能是热带人成熟得早。这也更证明越南人一生下来就多情,天生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