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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广西的水

历史是要划分出许多时期的,如“大跃进时期”、“困难时期”、“文革时期”、“改革开放时期”……眼下的中国进人了全民大旅游时期,家家户户似乎都在策划着怎样旅游。根据自己的条件有的出国游,有的国内游,有的本市游,在2000年的劳动节和国庆节期间,天津的水上公园平均每平方米里挤站着两个人。不管去哪儿都是出游,都有自己的快乐和满足。在家里呆久了想出去,在外边呆上一段时间又要回来,这是人的天性。

去年是世纪之末,各种活动多,我可以外出的机会也就多:《人民文学》在新疆办笔会,中国作家协会在内蒙的创作基地要挂牌,山西有人请,鞍山有人邀,都被我一一谢绝。有的朋友问我什么条件?我说条件只有一个,叫我去的地方必须有水,大量的水。在天津被旱怕了,干透了,想借着出游好好地滋润一下。

天津人从冬到夏就盼着下大雪、下大雨,越盼就越不下,连收视率最髙的气象预报都不准了。报十次有雨能下一次就很不错,报中雨下小雨,报小雨只阴天。大大小小的洗浴中心和洗车房都关门了,三伏天里居民用水也要限量,我每天把空调机滴下的水接到桶里,滑溜溜地先洗脸,后再冲马桶,幸好刚建成不多久的游泳跳水馆还没有停业,那可是个有水的地方却在人们眼睛能看到的所有方位都挂出“水源奇缺,节约用水”的牌子,让人感到下水游泳或洗手洗脸是一种罪过!

人类似乎真要退凹到茹毛饮血、不干不净的年代?

这是怎么发生的呢?天津曾是“九河下梢”,过去每到夏天都有几场大雨让街道变成河,有些街道的干部要在水面上用木盆推着大饼、咸菜去救济房子被困在大水中的市民。我是50年代初从沧州考到天津来上学的,那时南运河里波涛滚滚,白帆片片,岸边全是树林子,顺着河堤绵延数百里。只几十年的功夫,不知不觉地树林子就没了,河道干了,说旱就旱成了这个样子!旱得我一听说哪儿下大雨、发大水就妒忌。到十月中旬,北方进入干旱的秋季,不可能再有雨了,我便怀着一种被干涸得近乎绝望的心情出发去广西参加一个活动。

从秋高气爽的天津飞到南宁的当天晚上就开始下雨,这是那种我盼了大半年而没有盼到的雨,不翻滚乌云以虚张声势,也没有电闪雷鸣,就是一股劲地下个没完。大雨整整下了四天四夜,天地间混沌成一片浓重的雨色。当地的朋友很扫兴,我却异常兴奋,声称自己具有大民族情感和一盘棋的胸襟,虽然这雨下在北方会更好,但给了你们我同样也很高兴。他们以为我在开玩笑,没有当真,想把室外的参观活动全部取消,安排我提前讲课。我说,我给你们带来这么一场好雨,不比讲什么文学都更有用!参观采访的项目一个都不能取消,别人不去我一个人去,我是龙,怕旱不怕水,盼着挨雨浇可是盼了有时候啦!

广西的同行不领情,他们并不稀罕我带来的这场大雨,反以为是煞了风景,添了麻烦。这就叫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有水的体会不到缺水的苦。当我结束南宁的活动冒雨往下面走的时候,就越感到造物主的偏心,南方越是滋润就是越是要给雨,让他们锦上添花。无论是乘车还是坐船,所到之处皆是青山滴翠,绿水生烟一这个绿可不是人们常见的那种被污染后长了毛起了泡发了臭的绿;而是一种青葱葱水灵灵的绿,是“野水碧于草”的绿,绿得洁净,绿得澄澈,绿得生机盎然。凡高的地方就有植被,凡低洼之处就有水,河满沟平,碧粼粼,浩悠悠,翠峰压河,清流浮山。山转河亦转,河行山亦行广西水多,人家用起水来也大方。桂林叠彩山入口处旁边,有个大名鼎鼎的挂着“五星级厕所”牌子的方便之处,里面的确干净。但让我最感惊奇的还是小便池上的冲水装置,当人站到它跟前,你还没有出水它先冲水以示欢迎。等你开始方便了,刚方便到半截它又冲水,胆小的会被吓一激灵。其实,人家是给你助兴。在你整个方便的过程中,它要冲水两三次,好像“五星级厕所”的标准就是客人随尿它随冲。等你方便完了,它还要大冲特冲,似是在制造一种音响效果为你送行,顺便也把你的排泄物作最后彻底的冲洗。如果是前列腺不太好的老者站在这样的小便池前,我看没有半吨水是不够它这样稀里哗啦冲着玩儿的。

我真羡慕广西人,眼馋他们的水。

然而,广西还算是西部。在一般人的印象里,中国每年的降雨量分布应该是东多西少,在新疆大戈壁滩上跑车感受最强烈,哪儿有一点水,哪儿就有一片绿色,一片人家;没有水的地方就是一望无际的沙砾。可从国家公布的资料看,中国有六个严重缺水的地方,西部只有一个宁夏,其余的五个都在东部:河北、山东、江苏、河南、山西。天津坐落在河北境内,水资源情况自然跟河北差不多了。那么,究竟缺到什么样的地步呢?

按照现行的国际标准,“人均水资源量10000立方米为人类生存的起码需求,人均水资源量2000立方米就处于严重缺水的边缘。”在中国,水资源量不足2000立方米的省有16个,、占了一多半。上面提到的那六个缺水最厉害的省市,人均水资源量“不足500立方米”!只有500立方米孰够可怕了,前面还要加上“不足”。倘是说得再少了还让人一不活?

从广西回来我就老做关于水的梦,唯愿新世纪是个滋润的世纪。

今日花果山

傍晚,飞机在蒙蒙细雨中降落,我便带着一身水气走进了水气蒙蒙的连云港。40年前我当海军制图员时曾绘制过连云港的海图,依稀还记得此港海底舒缓,滩涂平阔,北有臂弯状的山角环卫,外有一狭长的海岛屏障,颇符合“负阴抱阳,冲气以为和”的特征。见了真实的连云港却对不上号,处处都觉得新奇而陌生。

华灯初上,闪闪烁烁,风生灯影动,雨在光里飞,城市被冲洗得极为洁净。连云港盛产水晶,整个城市也如一片璀灿炫目的水晶世界。大道宽阔平直,市区空间舒朗,没有多少高楼大厦。想不到在东部沿海还有这样朴实自然的城市。也许正由于此,才使得连云港人也格外诚厚可爱。我可以举出一件小事来证实一我来连云港是参加一个笔会,来到后就关在宾馆里纠缠于文学之中,或者说被文学所纠缠,直到要离开的前一天,主人才说连云港有个花果山3我连问好几声:哪个花果山?是《西游记》里的花果山?难道它在连云港?他们请我来的时候可是一句也没有提连云港还有一座经典的大山。依照现代人的市场意识和广告习性,请人家到自己这个地方来先要大吹特吹自己的优势,这优势里首先就是名胜古迹和风景点。有两个省不是为了争夺谁拥有一位古人的故居而准备闹上法庭吗?也许连云港人更会制造悬念,至少说明他们没有猴性,倒有一份平静的自信:以港为荣,不以山傲,是连云港有个花果山,而不是花果山有个连云港。

谁能相信石头里会蹦出一只活猴呢?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肚界上会真有一个孙猴子的老巢一花果山水帘洞。可既然来到它跟前了,不管真假也应该去见识一下。第二天清晨,我仍乘汽车轻快地驶出了市区一在中国,像连云港这样不塞车的城市已经不多了。

雨后的天空清澈而辽阔,阳光灿灿,空气温润、清新。车窗外展现出平坦而饱满的秋野,由成熟的晚稻构成主色调一一金黄。其间镶嵌了一片片翠绿色的菜园,田埂上装饰着星星点点的五色野花,姿姿媚媚,斑斓多彩。在这种花团锦族又飘着清香气的大平原上跑车最是惬意,我放开视野,深深地呼吸,不知不觉地进入了花果山风景区。汽车转了两个弯,眼前便陡然出现一座大山,云遮雾罩,似隐似现,景色也随之大变。一团团的浓绿取代了金黄,包围着汽车,挡住了视野。汽车顺着山道缓慢地缠绕着盘旋着,身不由己地就钻进了大雾之中,山路变得恍恍惚惚。水气潇潇,轻烟漠漠,杳杳千峰失,累累万整连,就像碰上了“鬼打墙”一般突兀。越是升高,雾就越浓,光线昏暗,沉涌浓迷,花果山影影绰绰,如幻如化。

我们只有下了汽车,跟着一位热心的花果山通梦游般地往山上爬。浓雾中看不清山上的景色,这反倒增加了花果山的神秘感。引导我们的人原来是花果山管理处的处长,一个壮壮实实的中年汉子,红脸大耳,一身福相,活脱脱就是一尊在《西游记》里经常出来给唐僧师徒带路的土地神。他对花果山的来龙去脉、一草一木都烂熟于心,讲起来如数家珍,玄妙有趣,一下子调动起我们最大的想象力,雾中的景致变得有些光怪陆离了。他说:“经过数+年仔仔细细地考证,这座花果山跟吴1承恩在《西游记》里的描述一般无二。国近大海,海外有一国土,就是指连云港,连云港外有一个东西连岛,岛的两端都有高山,与花果山遥相呼应。花果山乃十洲之祖脉,蓬莱、方丈、瀛洲三岛之来龙,势镇汪洋,威宁瑶海。山上到处都是丹崖怪石,削壁奇峰,满山寿鹿仙狐,灵禽玄鹤,珍花异草终年不谢,苍松翠柏四季长春。最奇的就是山顶上那块长形巨石,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能通灵,一日忽然迸裂,产下一石卵,见风而长,化为灵猴。他就是后来得成大道的孙悟空……”

我感到“土地神”处长是在背《西游记》,滚瓜溜熟,声情并茂,极富感染力。至少,他的讲解使我们登山变得容易了,腾云驾雾般地就攀上了山顶,见到了那块能生出孙猴子的大石头。后人为它建了亭子,立了碑,上面洋洋洒洒地刻了许多文字一最神奇的还是文字,有文字为证,谁想否定它就难了。特别是经典着作里的文字,不管它是神话还是虚构小说,后人一定要考证出跟它相对应的事实。但是,光有这么一块大石头似乎还不足以证明这就是花果山。“土地神”看透了我的意思,带领大家来到一个较为平缓的山坡,像变戏法一样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了几包花生分给大家,然后一声呼哨一呼啦啦从浓雾中蹿出来一大群猴子。

这些猴子十分张狂,根本等不及我们喂它,如旋风一般扑到我们的身上来争抢,冷不丁吓了大家一跳,手里的花生全都掉在地上。一只大猴居然跳到南京大学一位老教授的肩头上,前爪放在老教授的头顶上,又蹬又抓,还呲着嘴发出吱吱的怪叫。我们想喂猴反被猴戏,果然是大圣的子孙!我相信这里就是花果山了。

刚才蹲在一边不动声色的猴王,猛地冲过来霸占了落在地上的花生,把其它想吃花生的猴子咬得吱吱乱跑,不敢近前。这时一只母猴,向大公猴扬起屁股,作发情状,猴王便不紧不慢地走过去与之交配。作为交换条件,那只母猴就可以吃地上的花生了。其它猴子也趁猴王正洋洋得意地进行性表演的时候,跑过来抢食花生。“土地神”则冲着公猴大声呵斥:“咳,咳,成何体统!”众人大笑,我却有些生疑,孙悟空虽然顽劣透顶,闹天宫、偷蟠桃、窃仙丹,倒不曾有好淫的毛病。在去西天的路上,有多少妖精化作绝代美姬勾引他,都不能使他动心。如此看来真是世风日下,现在花果山上的这些猴子,俱是大圣的不肖子孙!

这让我想起曾经读过的一本西方人类学家的着作,她在非洲的丛林里生活了许多年,观察跟人类最为接近的黑猩猩。当一个家族中为首的雄猩猩捕获到猎物以后,其他猩猩都不敢靠前,这时会有雌猩猩向它露出外生殖器,并因发情而变红,吸引雄猩猩与其交配。雄猩猩就会撕下一块肉扔给雌猩猩,雎猩猩或者自己吃,或者分给自己的孩子吃。这就是“食色,性也”的来源。人类的初级阶段想必也是用色交换食物,或者用食物去交换色。今天花果山的猴子只不过更随便些罢了,为了几个花生也可以卖身。

更令人惊异的是,我们在给群猴喂花生的当口,山上的大雾竟悄无声息地消散了,像来的时候一样突然。花果山立即变得通透鲜明,让我们看清了它的真容:峰峦与天齐,谷壑生层云,古树参天,绝涧流声,倏忽猿声起,惊鸟争堕叶。此时的“土地神”也笑容灿烂,风神朗朗,大步领我们来到花果山最为引人入胜的地方一水帘洞。

这里危石倒挂,银河从天而下,悬空喷射,飞珠溅雪。洞口烟雨溟蒙,盘云低徊,从洞内发出阵阵轰鸣,声若奔雷。洞前龙潭汇注,水影摇翠,水帘洞旁边的植物分外茂盛,枝头挂着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果。“土地神”一个一个地讲解给我们听,名字都很古怪,我猜测可能都是吴承恩给起的名字一花果山果然不虚。

我从一开始就怀疑,此花果山是不是《西游记》里的那个花果山?游过之后这个疑问忽然变得不重要了。不管它跟唐僧师徒有没有关系,此山都令人着迷,我庆幸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