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休闲爱好笑——论滑稽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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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四

我们虽然一心想把滑稽的深刻的原因找出来,然而直到现在为止,不得不把滑稽的最值得注意的表现之一略而不谈。现在我们要谈谈滑稽人物和滑稽人群特有的逻辑了。在某些情况下,这种奇特的逻辑是很可能产生荒谬的。

戈缔叶曾经说,极端的滑稽就是荒谬的逻辑。好些研究笑这个问题的哲学家也有类似的见解。他们认为任何滑稽效果都包含某一方面的矛盾,使我们发笑的就是那在某一具体形式下实现了的荒谬,也就是一个“可以看得见的荒谬”——或者说是我们一时接受,马上就予以纠正的那种显露出来的荒谬——或者说是某一方面荒谬而又可以从另一方面很自然地加以解释的东西,等等。所有这些理论当然都包含部分的真理,然而首先只能适用于某些相当粗浅的滑稽效果,而且即使在能以适用的情况当中,这些理论似乎也忽略了可笑事物的根本要素,就是在滑稽果然含有荒谬成分的时候,那荒谬所具有的特殊类型。你如果不信,只要在上述许多定义当中选出一条,按照它的公式来创造滑稽效果,十之八九,你获得的效果并不可笑。这样看来,在滑稽中看到的荒谬,并不是普通的荒谬,而是一种特定的荒谬。这种荒谬不能创造滑稽,倒不如说它是从滑稽当中派生出来的东西。它不是因,而是果,是一种非常特殊的果;在这果里,反映着产生这个果的因的特殊性质。而这个因,我们是知道的,因此我们现在也就不难理解这个果了。

假设你有一天到郊外散步,远远看见一个山顶上有一样东西,有一点像是一个庞大无比的身体挥动着巨臂。你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然而你从你已有的概念,也就是从你脑子里存着的众多记忆当中,找一个最适合于你眼前这个东西的记忆。风车这个形象几乎立即浮上你的心头,原来你眼前是一座风车。哪怕你出去以前刚读过关于长臂巨人的神话故事,也没有什么关系。常识这个东西不仅是回忆的能力,尤其是忘却的能力。常识就是头脑不断适应对象所作的努力;对象改变,概念随之改变。这是智能的一种灵活性,它随事物的变动而准确地变动。这也是我们对生活的注意的生动的连续。

现在堂吉诃德出征了。他在小说中读到过骑士在征途遇见巨人的故事。因此,他需要一个巨人。巨人这个概念就是一个早就盘踞在他心中的占有特殊地位的记忆,它在那里安心等待,一动也不动地窥测时机,以便脱颖而出,体现在一个物的身上。这个记忆切盼化为现实,因此一看到有什么物体,哪怕只和巨人的外形稍有相似,马上就认为它当真具有巨人的外形。我们看见的是风车,堂吉诃德看见的却是巨人。这是滑稽的,也是荒谬的。然而这是普通的荒谬吗?

这是常识的一种特殊的倒置。这种倒置执意要按照我们的概念来塑造事物,而不是按照事物来塑造我们的概念。这就是心里想什么眼睛里就看见什么,而不是看到什么才想到什么。常识要求我们让一切记忆都排好队,眼前的情景要哪个记忆,哪个记忆就出来,而且只是起解释这个情景的作用。在堂吉诃德身上却恰恰相反,有一些记忆在那里指挥其他记忆,甚至于支配人物本身,结果现实反而屈从想象,只能起为想象提供一个可依附的实体的作用。幻觉一旦形成,堂吉诃德就合乎逻辑地把它在一切后果中发展起来。他以梦游症患者的那种确实性和精确性来行动。这就是谬误的根源,这就是主宰荒谬的那种特殊逻辑。现在让我们来看看,这种逻辑是不是堂吉诃德一个人特有的逻辑呢?

我们已经指出,滑稽人物由于思想或者性格的固执,由于心不在焉,由于机械作用而犯错误。滑稽之中有着某种类型的僵硬,它使人笔直往前走,不听不闻。在莫里哀的戏里,有许多滑稽场面都可以归纳为这个简单的类型:执着于自己的想法的一个人物,不管你怎么阻止他,他总是回到原来的想法上去!从什么也不想听到什么也不想看,再到除了所想的东西以外什么都看不见,这是一个不知不觉的过程。固执的心不根据事物来调整思想,却要事物来屈从它的观念。所有的滑稽人物都走上了我们方才描述的那条幻觉的路,而堂吉诃德为我们提供了滑稽的荒谬的一般类型。

常识的这种倒置有没有一定的名称呢?在某些形式的精神错乱症中,我们当然可以看到这种倒置,有的是急性的,有的是慢性的。这种倒置在很多方面也和概念固着症相似。可是精神错乱和概念固着症都不能引我们发笑,因为这都是病。病激起我们的怜悯,而笑是和情感不相容的。如果说有什么可笑的精神错乱,那么这种精神错乱只能是可以和健康的精神状态相调和的,也可以说是正常的精神错乱了。确实也有一种在各方面都和精神错乱相似的正常的精神状态,在这种状态中,概念组合的方式和在精神错乱中一样,也有和概念固着症中那样奇特的逻辑。这种精神状态就是梦境。如果我们的分析是正确的话,可以得出下列定理:滑稽的荒谬与梦境的荒谬具有同样的性质。

智能在梦境中的活动正如以上所述。梦境中的精神迷恋着它自身,它从外界寻找一个借口来把自己的想象具体化。有些声音还模模糊糊地传进人的耳朵,有些色彩还在视野中流转,总之,感官并没有完全闭塞。然而做梦的人不求助于他的全部记忆来解释他的感觉,却把他的感觉来做他所偏爱的记忆所寄托的形体。由于做梦的人的精神状态不同,由于占据他的想象的概念不同,同样是风吹进烟囱的声音也许就成了猛兽的呼啸,也许就成了悠扬的歌声。梦境中幻觉的作用一般就是如此。

如果说滑稽的幻觉是一种梦境中的幻觉,滑稽的逻辑就是梦的逻辑,那么,我们就可以在可笑事物的逻辑中找到梦的逻辑的各种特点。在这里,我们将又一次证明我们已知的那个法则:已知某一可笑的形式,其他形式虽不包含同样滑稽的实质,但由于其与已知形式的相似而成为可笑。我们确实也不难看到,任何概念的游戏都可以使我们得到娱乐,只要它或多或少地使我们想到梦中的那些玩意儿。

让我们首先指出推理规则的某种废弛现象。我们所笑的推理就是我们知道它错误,但如果是在梦中听到又能信以为真的推理。这些推理伪装正确,恰恰足以蒙过入睡了的精神。如果你要说这种推理中有逻辑性,那也可以这么说,不过那种逻辑是不严密的,从而是足以麻醉我们的智能活动的逻辑。很多所谓机智就是这样一类的推理,就是腰斩了的推理,只有大前提和结论的推理。随着概念之间所表达的关系逐渐表面化,这种思想的游戏就向文字游戏转化,因为我们慢慢地不再去考虑所听到的词的意义,而只考虑它们的声音了。在某些十分滑稽的场面中,某个人物总是把别人俯耳悄悄告诉他的话的意思弄拧了说出来,这种场面不是跟梦境差不多吗?又如果别人正在谈话,你却昏昏然似已入睡,你有时候会觉得他们的话逐渐失去了意义,觉得他们的声音在你的脑子里走了样,随意凑合在一起,变成很奇怪的意思。这样,你就会对说话的人重演拉辛的《健讼者》里小约翰和对他耳语的提词人之间的那场戏了。

还有一种滑稽的着魔现象,它跟梦中的着魔很相像。我们大概都有过这种经验:在一连几个梦里,同样的形象反复出现,每次都具有一种可以讲得通的意义,然而除此之外,前后几个梦又没有任何其他共同之处。在戏剧和小说中,重复有时候采取一种特殊形式;某些重复效果具有梦中那样的共鸣。许多歌曲的叠句恐怕也是这么一回事。这些叠句在每一段歌曲结尾重复出现,老是那一句,然而每次又都具有不同的意义。

我们在梦中也常常看到一种特殊的音势增强的现象,这是随着梦的进行越来越加强的一种奇异的现象。理智作了第一个让步,结果引起了第二个让步,第二个让步又引起第三个更为重大的让步,如此反复进行,最后成了一团荒谬。趋向荒谬的这个进程,使做梦的人产生一种奇特的感觉,就像是一个醉汉一样,觉得自己舒舒服服地飘进一种境界,不管是逻辑也好,社会礼仪也好,什么都算不了一回事了。莫里哀的某几出喜剧就使人产生这样的感觉。例如《浦尔叟雅克先生》开始的时候差不多是合情合理的,后来却来了各式各样的怪诞的举动。又如在《贵人迷》里,随着剧情的发展,人物像是被卷进了疯狂的旋涡。最后一句台词:“要是世上还能找出比他更疯的人来呀,那可真是天下奇闻啦!”告诉我们戏已经演完,让我们从跟着汝尔丹先生一起陷进去的越来越荒唐的梦中醒来。

然而有一种精神错乱却是梦所特有的。有一些特殊的矛盾,在做梦的人看来,是这样自然,而在醒着的人看来,却是违背理性,以至于无法使缺乏这种经验的人对这些矛盾获得明确完整的概念。在梦里时常出现这样奇怪的混同:分明是两个人,却合而为一了。通常这两个人当中有一个是做梦的人自己。他在梦中感觉到他自己的存在并不曾中止,却又觉得自己已经变成别人了。他是他自己,又不是他自己。他听见自己说话,他看见自己行动,然而他又觉得是别人借他的身体行动,是别人偷了他的声音说话。也可以说是他意识到自己跟平常一样说话和行动,只不过在他说到自己的时候,就好像是一个和他毫无共同之处的外人在说到他一样。总之,他已经离开了他自身。在某些喜剧场面中,不是可以看到这种奇怪的混同吗?我不说《昂非特里翁》,在这出戏里,观众虽然受到这种混同的暗示,然而这出戏的滑稽效果主要来自我们前面所说的“相互干涉”。我要说的是一些越轨而滑稽的推理,其中出现的混同又真正臻于纯真的境界,然而必须作一番思考,才能把它找出来。试听马克·吐温回答来访记者的话吧:“你有兄弟吗?——有啊,我们从前管他叫毕尔。毕尔真可怜啊!——那么他是死了?——这我们从来也没有搞清楚过。这件事儿真是不可思议。死者和我,我们是一对双胞胎。生下来第十五天,我们一起在一个大桶里洗澡。我们当中有一个淹死了,可一直搞不清是哪一个。有人说是毕尔,有人说是我。——真怪,可是你的看法怎样呢?——你听我说,我要告诉你一个我从来也没有对任何人泄露过的秘密。我们兄弟两个当中,有一个有特别的记号:左手手背上有一颗大黑痣,那就是我。然而淹死的正是这个孩子……”假如我们仔细看一看,就可以看出,这段对话里的荒谬不是普通的荒谬。如果说话的人并不是他所谈的双胞胎之一,就不会有这种荒谬。这里的荒谬产生于马克·吐温既说他是这一对双胞胎之一,然而谈话的时候又仿佛是一个讲故事的第三者。我们在许多梦里也是这样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