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个厅才知道气氛更是轻松。没有固定座位,来宾各自端着酒水,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社交闲谈。孟雨自有应酬,对谢明朗稍稍交代几句之后就入场会朋友去了。谢明朗还是习惯性地环视一圈,很快找到了言采,于是他立刻挑选了一个离他最远的角落,躲在一边看热闹。
“你这是消极怠工吧。”忽然有人在他身后说。
谢明朗扭头一看,颇为惊讶:“怎么是你?”
不愧是模特,十足华丽的礼服穿在卫可身上也毫无过分烦琐之感。见到谢明朗后他扬起手来:“好久不见,原来你是记者。”
谢明朗从起先的惊讶之中缓过来,同样笑着打招呼:“你好。我也是很偶然才知道你是模特。”
卫可露出一副被戳穿后无可奈何的表情:“哦,你已经知道了。今天晚上过来采访?”
“其实是在怠工。”
虽然和卫可只是一面之缘,谢明朗却总觉得和他投机。果然卫可听见他这么说也笑开了:“如果每次活动记者们都像你这样说不定是好事一件。我去再拿杯酒来。这个角落清静,可以慢慢聊。你想喝什么?”
“我喝酒之后会成话唠,还是请给我端杯水吧。”
卫可笑眯眯地说:“没关系,我已经不喝了。他们准备了上好的香槟,不喝简直对不起主办方的血本。”
一会儿之后卫可晃回来,手上拿着一支开好的香槟和两个杯子。谢明朗觉得有趣,端起相机来照了一张,说:“这个牌子应该请你去做广告。”
卫可非常熟练地倒好酒,分给谢明朗一只杯子,说:“这都是以前在酒吧打工时学的。现在还没忘,真是技不压身。”
谢明朗把酒一饮而尽,这是他喜欢的味道,就又多喝了几杯。等他喝完卫可就问:“我还不知道你在哪家报社?”
“曾经的《银屏》。”
“现在呢?跳槽了?”
“没有。”
卫可一挑眉,又笑:“你说你酒后话唠,我看是惜字如金。”
谢明朗问:“你今晚怎么在这里?”
“我花大价钱买了东西,主办方就发函请我来吃一顿晚饭。”
“哦。我以为你也是嘉宾之一。”
“还没有有分量到这个地步。”卫可说完,一仰头,又是一杯酒喝下去。
某个念头一闪而过,谢明朗忍不住问:“等一下,你拍下来的东西不会是言采的那本剧本吧?”
卫可似乎吃惊了一下,但立刻笑开,很愉快地点头:“非常正确。你是怎么猜到的?”
谢明朗把手上的酒杯顺手搁到一旁的台子上,答道:“那天在餐厅,你说你已经看了五场戏,原来不是去看郑晓。”
“不是。但他确实是额外的收获。”
“可是……”谢明朗想到那一天卫可在言采进门之后没多久就离开,心里还是不解,索性借着酒力问出来,“那天言采也来同一间餐厅,你却立刻走了。”
卫可反问他:“我为什么要留下来?”
这倒把谢明朗问住了。半晌之后摇头:“我见过各色粉丝,看到自家偶像都是争先恐后涌上去,哪怕摸一摸衣角也是好的……还是说,你只喜欢言采的戏?”
“你真的想讨论这个问题?”
“当然你不愿意我绝对不勉强。”
卫可耸肩:“我不介意。”
说完他转身在会场上寻找言采的身影:“你可以分得清喜欢某个人的戏和喜欢某个人之间的区别?其实和当艺人一样,做粉丝也有法则。无论怎么在口头上哭喊多么爱某个艺人,行动上如何砸大把的钱只为看他们一眼,粉丝本质上都是一相情愿自以为是的生物,借着几部片子一些报道,在心里再塑造出一个偶像来。至于那个艺人本身是什么人,你觉得粉丝真的会在意吗?他们心里已经树好了形象,直到他们舍弃那一天,都不会变更。这套法则我不喜欢,并且觉得无聊又愚蠢。我知道我看到的言采只是幻影,但是我乐于保持这种幻影,走近了泡沫就碎了,这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所以,我为什么要小心翼翼赔着笑脸去要一个签名,攀谈两句,或者留下来看他怎么吃一顿饭?”
谢明朗听完笑出声音来,引得卫可回头问他:“怎么,很好笑?”
“不不,我觉得你说得很对。但是我不明白的是,既然你不要见镜头下的言采,今天晚上为什么会在这里?”
卫可笑容加深:“你觉得我口是心非?买东西的事情给经纪公司知道了,他们执意我到场。本来还安排了和言采握手见面之类的,我无论如何不肯,总算不了了之。”
“真可惜。我的同行们知道了肯定会记恨你。你准备拿那个剧本怎么办?”
“看也看过了,当然是还回去。”
这下谢明朗真的吃惊了:“还回去?”
“当初托人竞拍的时候没想到真的能买下来。虽然不知道言采是出于什么心态把这个拿出来拍,但是我既然不需要,还回去总是不错。”他又看见谢明朗勾起的嘴角,眼睛亮晶晶的,显然是在强忍笑意,就说,“你总是在笑。”
谢明朗正色答:“我在想如果都像你这样,娱乐圈会少多少热闹。你想想,没有拦车哭喊,没有大声尖叫,也没有大大小小的歌迷影迷后援会,大家老实看戏排队买唱片,然后有秩序地离开……好像一道宴席,少了前餐,简直不算完整。”
“你这话说真是刻薄。”卫可按着谢明朗的话去想,也笑了出来,他一边摇头一边笑,“果然物极必反。要如果真是这样,你们的工作量也少了。”
“这是砸人饭碗啊。”
他们正聊得开心,没有留意到一个陌生面孔的中年女人朝他们走来。那人走到卫可身边,瞄到他手上的酒瓶,脸色稍微一沉,又立刻恢复过来:“我四处找你,你倒躲在这儿。”
卫可听到这个声音笑容就僵了,背对着她对谢明朗使个眼色,才转身:“乔小姐,我和《银屏》的谢明朗正在闲聊,你来得正好,要不要也喝一杯?”
她看着那已经空了大半的瓶子,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没有与卫可在言辞间纠缠下去,先对谢明朗打了个招呼,才转过身来说:“你明天还要拍照,当心起酒疹。有个人我想介绍给你认识……”恰到好处地收尾,笑容对着谢明朗,无懈可击。
谢明朗就伸手和他们道别:“我也该差不多开始工作了。祝你们玩得愉快。”
送走卫可和乔小姐,谢明朗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酒,才开始绕场寻找镜头。酒精让他的指尖微微发痒,大脑皮层却很兴奋,他心想怎么样也要照几张回去交差,就借着酒力一个劲地按快门,也不管镜头里的人认得不认得,只要有张过得去的正脸就算是合格了。
如此绕场一周后,谢明朗查了一下照片的数目,对这个数量非常满意,他心满意足地收起相机,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等着酒会散场。
他在吃冷盘的时候目光正好捕到孟雨,只见孟雨说着说着就回头四顾,谢明朗知道这是在找他,但奈何躲已经太迟,迎着孟雨投来的目光勉强一笑,同时再硬着头皮过滤掉孟雨身边同样投过目光来的言采。
但他还是不小心偏了一下头,在看见言采的笑容后,谢明朗很快以极不自然的姿势别开脸,稍后又索性站起来,想到大厅外站一会儿。
可是孟雨在中途拦住他。好在她只有一个人,这让谢明朗多少心里安定一些:“孟姐,你怎么过来了。”
“你喝了酒?”
“嗯,遇见个朋友,喝了两杯。”
“这可不止两杯的量。你还能开车吗?”
谢明朗这才想起开车的事情。孟雨见状,叹了口气说:“算了,也是难得。等一下我自己开车回去一样。你照片拍得怎么样?”
“拍了几十张,交差没问题。”
“嗯,我想也可以了。如果照片拍够了,你又待着无聊,可以先回去。这边再一会儿也散了。”
“没关系,我还是等到结束吧。酒的事情,真是对不起……”谢明朗低下头,连声道歉
“好了好了,真的没什么。你用不着对我道歉。要不然你去外面坐一下,外面空气好一点,你也醒一醒。”
“嗯,好。”
他匆匆离开,谁知道酒店的大堂比宴会厅还要暖和,谢明朗在沙发上靠了一会儿,就已经在微微发汗了。仗着酒带来的暖意,谢明朗走出酒店,想呼吸一点新鲜空气,顺便退退酒。外面的空气冷冽而清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登时觉得醉意消去大半。
他身后的酒店灯火通明,宛如华装的贵妇人,披着夜色而来,真是无可形容的奢华气象。
谢明朗看了很久,终于觉得冷,不得不回到温暖的室内去。上台阶时他低着头,有些无聊地数着台阶数,刚刚开始数就看见另一个人的脚,却是在拾阶而下。
他顺势抬起头来,接下来几乎是要苦笑了,更不幸的是原本想趁着天黑支吾过去的打算也一样不曾如愿。
言采取出还没点上的烟:“原来你在这里。”
和之前满耳欢言笑语的宴会场不同,酒店外面的花园静得要命,连袖子蹭了一下衣服发出的布料的摩擦声都听得清清楚楚。谢明朗见躲不过去,点点头,寒暄道:“我在这里不奇怪。见到你才是稀奇事。”
言采一笑,指着手指间的烟说:“烟瘾犯了,出来抽一支烟。”
“哦,你慢慢抽,我先进去了。”谢明朗借势要走。
“你脸冻得发白,快进去吧。”言采点燃烟,轻声说。
并不明亮的灯光下,他的轮廓还是很清晰。谢明朗静静看了一会儿,如梦初醒般应了一句:“那好,再见。”
还没来得及迈开步子,只觉得身后一阵力拽了他一把,他毫无防备,就被拉得往后跌去。最初谢明朗脑子有一瞬的空白,等清醒过来见言采和他都已经站在台阶下的暗处。谢明朗只能看见言采的眼睛,有着戏谑的笑意,他不由又惊又怒,双手冰冷,脸却是烫的:“你这是做……”
“你声音轻一点,这里这么静,我也没有聋。”
谢明朗没再说话,静了一刻,觉得自己镇定了,才复又低声开口:“这可不有趣。”
“你又在害怕。”
“我怕什么?”谢明朗反驳,“我倒是冷,这身衣服不是穿来吹冷风的。”
“好,我们进去聊。”言采掐了抽了一半的烟,说。
“聊什么?”
“随便,我在那里面待够了,短时间内不想回去。”
“怎么,不想和徐雅微再演下去了?”
言采微笑:“既然你都看出来了,那就是我演得还不够好。”
谢明朗亦笑:“不,演得非常好。只是正如你的职业是把不同的角色演得让所有人信服,我的职业恰好是在一瞬间捕捉人的各种最细微的表情,再客观地记录下来。你夸奖过我的天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有这种东西,但是偶尔的灵感还是会冒出来的。”
言采听后一时没有做声。谢明朗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有点后悔,转而说:“我还有工作要做,离开得太久实在对不起我的薪水。”
言采笑得眼睛弯起来,这是明知道谎言却不戳穿的了然表情。谢明朗看见他这样的神色,自己终于先心虚了,口气不知不觉中有所转变:“我不是个好聊伴,总之……”
“难道你真的想回到那里去?”
谢明朗一震,沉思一刻,说了实话:“不想。”
“那干吗急着回去?看浮世绘吗?”
谢明朗差点脱口而出说再怎么样无聊也比现在要好。他非常不喜欢眼下这种感觉,那种不可名状微微的压力和紧迫感让他紧张,甚至会发冷到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