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霏霏哭得泪眼滂沱,简直是痴痴愣愣盯着他,谢明朗在那一瞬间,好像又看到当年她跟着继母第一次出现在自己家的景象。那时她哭是因为走入新环境的恐惧,现在呢?
谢明朗已经不愿,也无法再想下去了。
他甩开潘霏霏,但车子开出很远,耳边还是响着她那种闷在一团的呜咽声。眼看下一个路口就是红灯,这时忽然泛开的胸闷感让他眼前金星乱窜,好像整个心肝都要从胸口裂开了。谢明朗忍无可忍地把车停在路边,人刚刚下车,就吐了。他就只喝了那么一碗汤水,吐得干干净净之后,胸口虽然好过了些,眩晕感却更加强烈了。不敢就这么开回去,谢明朗不得不找了最近的一家宾馆临时住了下来。开房的时候整个前台的服务生都在盯着他,谢明朗知道那是因为他肿起的半张脸和嘴边的血迹,却一点儿也不在乎了。
一进房门他就瘫倒在床上。床单冰冷,房间里暗得像深海。他昏昏沉沉地蜷起来,从胃到胸口一整块都在痛,连指尖都动不了了。在还有意识的时候他想:原来也没那么难,只是过程惨烈了点。不过明知徒劳无功于事无补还执意去做,大概是天底下最愚蠢不过的事情。
就这样,他还是睡着了,那个时候有汗滴进眼睛里,也没有力气去擦。最后的若干瞬间模糊感到有什么东西抚在他受伤的半张脸上,温暖得很,但是他更清楚地知道,此时此地,他不过一个人。
他想起一个名字,但是叫不出声来,好像就这么忘记了。
在那久违的眩晕感中,谢明朗疑心自己是被痛醒的。
病房里非常亮,扎得他眼睛发痛,眼泪一下子落下来。脑子里就像塞了棉絮,半晌想起来应该遮住眼睛,但四肢根本动不了,每一下呼吸都牵扯得胸口在痛,口渴得想要喝水,还是没办法说出一个字来。
但他的挣扎看来并非全然徒劳的,很快觉得一只手贴在额头上,脚步声远去,又有更多的脚步声涌来,渐渐地所有的感观清晰起来,“吗啡的效用退了”、“心跳和血压都正常”、“稍微有点发烧”,是他最初听见的几个句子。
因为还是很乏力,他中途可能又睡着了一阵,再次恢复知觉只觉得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这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睛不再那么痛了,起初还是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等到能看清天花板,想转头看一下是不是只是他一个人,不小心牵动了哪里,痛得他眼睛都花了。
这时他听到声音:“你肋骨骨折,还不能动。”
谢明朗暗自挣扎了好久,勉强能说出话来,也是弱得如同耳语,稍微想放大一点音量都痛及肺腑:“怎么会是你?”
“我在摄影展上听到你出车祸,就赶过来了。”言采皱着眉,“你要不要喝水?”
比起上次见到,言采瘦了不少,脸色也不太好,但看起来还是精神而整洁,一眼看去,看不出究竟在病房里耗了几天。但谢明朗稍微多看了两眼言采,立刻从他蓦然放松的表情中得知,现在的自己肯定是惨不忍睹。
吸管送到嘴边,谢明朗实在抵抗不住水的诱惑,老实喝了,喉咙舒服的同时力气似乎也回来了一些。说话不再那么费力,说:“我填的紧急联系人是霏霏。”
“我知道,她刚刚回去。”
言采答得平静,谢明朗脑子不太好用,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之后睁大了眼睛,苦于没有办法做出更激烈的动作,良久之后才勉强说:“真是混账。你来真是让彼此难堪。”
“出去”在喉咙深处翻滚半天,还是没有说出来。谢明朗已经觉得足够筋疲力尽,这一下索性不理言采,扭过头,闭上眼睛,以为这样就能睡着。
但是吗啡的效用真的过去了,伤处抽痛不止,连呼吸稍重都是折磨。想到言采就在身边,谢明朗只恨不能痛晕过去,忍痛咬牙吼道:“你明知道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就是你。”
“我不知道。”言采平静地说。
言采听说谢明朗车祸的消息,是在摄影展的展厅里。他还记得那个记者走过来的时候他正在看的一张照片。那是谢明朗自拍的他在非洲的某个住处,窗子外面是高大的树木,然后一些东西乱七八糟地搁着,很像他国内原来那间公寓的工作间。窗子旁书桌上是一张很大纸板,上面钉着一些照片和便笺纸,也很符合谢明朗一贯的风格。
言采忍不住笑了一下,正好那张纸张上贴过的照片如今重新整理编辑,做成大评图的式样挂在另一边。言采很自然地凑过去看,发现上面都是一些肖像照,和本次摄影展的主题似乎并不搭调。
但是这些小张的照片反而更让言采觉得熟悉,好像这才是他知道的谢明朗会去用相机记录的影像,那些陌生的平凡人一瞬间的表情,欢笑,哭泣,恐惧,羞涩,有些情绪并不美丽,但是真实。
再后来,言采在其中找到了自己。
那大概是这组相片中唯一一张看不见面孔的。看背景应该是在埃及,阿斯旺的那家宾馆里,他坐在大躺椅上睡着了,头垂在一边,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了脸,一只手搁在扶手上,赤着脚,除此之外,身体的整个部分都被那张舒适的躺椅遮住了。那张照片是强逆,以至于色彩失真,只有轮廓线异常清楚。如果从专业的角度来看,这张照片根本不合格,但言采知道他们在埃及的每个晚上,睡得都很安稳,每一场小憩,都好像醒来就已经天荒地老。
他忽然瞄到身后有人,而且已经站了一段时间,回过头去,对方的笑容灿烂,却不真诚:“言采,专程来看谢明朗的摄影展吗?”
言采先一步看到他背在身后的手,眉头已经暗暗皱了起来,点了点头:“对。”
那人继续笑:“他昨天在南下的高速路上出了车祸,现在人在医院抢救,你知道吗?”
言采本来已经转开脸,听到这句话立刻转回来,正对上对方举起来的相机。这句话来得突然,他心头一空,竟也在瞬间措手不及。闪光灯一亮,不仅引来美术馆的工作人员,也逼得他回神,那人看来还要再问,笑容才挂上,就见言采大步过来,手一扬,打翻相机,还顺势狠狠踢了一脚,朝门外冲的时候扔下一句:“你去找林瑾,就说是我砸了你的相机。还有,美术馆门口贴了禁止拍摄的牌子。”
……
然而这种种言采都不会和谢明朗提起,当然也许经过这几天,各大娱乐版又有好戏了。言采暂时把这些无关的琐事抛开,看见谢明朗负气地合上眼,也没说话,坐回沙发上,像过去的那几天一样。他前一天没睡好,慢慢有了睡意,后来干脆靠着睡了一觉。睡醒之后天已经黑了,之前可能护士来过,关了大灯,谢明朗被固定在床上,还是维持着之前的姿势。言采以为他睡着了,但是稍后传来的声音才知道原来并没有:“这样算是怎么回事。回去吧。”
“已经晚了,这几天换洗衣服都是林瑾送来的,现在除了我推着你一起上车,可能没有别的办法顺利离开医院了。”
谢明朗一下子静了,稍后以略带嘲讽的语气说:“是不是之前我的体检报告拿错了,其实得了重症,你为了让我临终前好过一点,替我揽下所有的罪。忏悔就不用了,我还嫌找不到人听我忏悔。”
言采看着谢明朗的手,垂下眼来,谢明朗忽然觉得他的抬头纹有点刺眼,忍不住拿手去抚平它。
在这样无关紧要的细小的动作中,两年的时光还是不会回来,但至少坚定地向前迈进了,谢明朗又说:“什么让你改变主意了。你一辈子都在演异性恋,干吗要告诉别人自己是同性恋。还是同一个人,多不新鲜。”
言采看着谢明朗说:“你车祸的消息是记者跑到美术馆告诉我的,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我事先想过,如果被拒绝,这会很难堪。当年事情出来,我根本不在乎。但是当时我希望你看清楚,再自己作决定,我不可能陪你一辈子。”
谢明朗这一晚来第一次笑了:“言采,你要知道,生死和年纪无关,你看,这次先死的那个可能是我。你心理建设得好,又有经验,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情也会好过一点……”
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说不下去,笑容凝固在脸上,后又散去,盯着天花板,眼睛眨也不眨。
言采站起来坐到谢明朗身边来:“我们之前都心平气和端着酒杯讨论过我的新戏了,最坏的不过如此,你还在怕什么,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谢明朗一震,微微叹了口气:“那是装的。”
这句话一旦说出,谢明朗忽然觉得从回国之前就开始反复自我强调的防备和对策统统没用了。他乏力地继续说:“我根本不应该回来去看你的戏,这简直太低估你而太高估我。”
言采听了,只说:“你不知道,再遇见你的那个晚上,大概是这两年我最难堪的一晚。”
“去非洲之前我回家了一趟,和我父亲就性取向的问题大吵了一架。”说到这里谢明朗反而笑了,“我真是个糟糕的儿子,一般人面对暴怒的父亲,不论是坚定的死不回头,还是低头认错从此‘洗心革面’,都好歹算是正常的反应,但像我这样吼回去‘我搞摄影和同性恋之间没必然联系,就像你出轨和你做中学校长没关系一样’的,估计没几个,我这一辈子估计都进不了家门了。”
他们好像在笨拙地自说自话,又都不在乎。各自说完这一通后,安静地对望了对方一番,谢明朗忽然想起来某事,问他:“霏霏见到你,反应如何?”
言采仔细想了一下:“一开始看起来是呆住了,你醒来之前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已经很镇定,也很客气。看来你还是没告诉她。”
谢明朗没有上绷带的那只手的手指稍微一动,就碰到了言采搁在病床上的手:“当我想告诉她的时候,你已经不是我男朋友了。”
他说到这里有点无力:“沈知反复说你不会爱人,这是假的。但是有一点没错,你真的不知道什么是寻常情侣,演着演着,就出破绽了。”
“那这次换你来教我吧。”言采眉头一动,低声说。
“在我们都没死之前……”谢明朗又一次微弱地笑了,“两年里我已经想好了,还在想怎么找个机会说,呵,没想到会是这种狗血的场合……言采,我现在困了,你让我睡一会儿。明天再说。”
“好,你睡。”
谢明朗闭上眼睛之前又看了眼言采,他觉得自己眼花,笑了笑说:“奇怪,原来车祸还会让人视力也出问题。我怎么看见你有白头发了?”
言采倒也一愣,才跟着笑了起来,站起来,离谢明朗远些,也好让那些新生的白发一并远离他的视线:“没有的事。看来你是困得狠了,快睡吧。”
天亮的时候潘霏霏去医院看谢明朗,她看见两个人都睡了,手握在一起,姿势看起来都很僵硬,绝不舒服,但是表情安详,睡得很熟。
后来谢明朗伤好了,临时租的房子也退了。再后来是戏剧节,言采因《小城之春》第一次拿到戏剧奖的提名,几个月来第一次重新曝光在荧光灯下。
很多记者在等着言采的到场,不约而同地想围追堵截也要逼出个态度来。这样想着,言采的车到了。
当看到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时,黑压压的媒体席和影迷区,反而静了一瞬,接下来才是含义各不相同的叫声。谢明朗看着闪光灯,手一下子汗湿了,言采察觉到,扭头看他,发觉他领结不知何时歪了,就倾过身帮他调正。同时低声说:“下次摄影家年会,是不是不需要正装出席啊。”
谢明朗本来还脸色发白,听到这句话之后蓦地笑了:“是啊。”
他们牵着手往颁奖大厅走,言采一直在笑,就像他每一次走红地毯时一样,后来谢明朗适应了那些刺眼的光,也开始微笑。那些光依然让他不舒服,但是看着前方,他知道,这些浮光散去,就应该是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