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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困兽 (1)

看着台上戏子花花哨哨地舞动,台下村民纷纷叫好,高林突然想起陶渊明在儿子死后写的一首诗《挽歌》的句子来:亲戚或余悲,他人业已歌。

但随后走来的陈盛脸上却看不出任何悲伤,依然是手插在兜里,大踏步走到前排,前排的人除了陈老太爷的位子空着,其余的人都装作专心看戏没发觉陈盛的到来。

陈盛往陈老太爷的位置上看了看,哼了一声,往下朝村长看了过去,村长脸色苍白,却死死地赖在凳子上,动也不动。陈盛盯了半晌,目光移向了五哥,五哥迅速低下了头,但屁股赖在凳子上抬都不抬。就这样陈盛一个接一个地看了下去,但似乎经过昨夜,村民间形成了秘密的默契,没有一个人站起来给陈盛让座。台上的曹操在向手下参谋杨修兴师问罪,台下似乎一场无形的暴风正在陈盛和村民之间酝酿,但终于有个人站了起来,把身下的椅子递给陈盛。

陈盛面有讶色,村民们纷纷骚动起来——站起来的人是高林。

高林朝大家尴尬地笑了笑,他想起狼剩因为自己而死就愧疚得不行,看到狼剩父亲陈盛此刻的难堪心里总觉得有点什么。

陈盛冷哼一声,一把抢过高林手里的椅子,将椅子方向倒转,用力将椅脚插在地上,位置比最前一排离戏台还近了许多。

村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陈盛面朝人群高坐在椅背上,脚蹬着椅面,大摇大摆目如寒光地看着众人,场面顿时尴尬不已。

本来村民横下心想让陈盛难堪,结果这么一来,村民看戏台,陈盛就看村民,分不清谁在看戏,戏在看谁。相形之下,村民想喝个彩,叫声好都被陈盛监视着,更是难堪,谁也做不了动作开不了口。

台上唱戏的也停了下来,惊讶地看着陈盛高坐在椅背上的背影,陈盛朝身后挥了挥手:“没你们事,继续唱,继续唱。”

高林已经走到后排杨平身边,回过头来,不料看到陈盛拿自己给的椅子来了这么一出。前排的村民纷纷掉过头来对高林怒目而视,他连忙低下头去,低声问杨平:“平哥,那个铜丝蛇是什么东西,我看了怎么有点像虫?”

杨平也低下头来,同样低声说:“就是虫,铁线虫。这是当年陈盛领我们开山时候遇见的东西,无缘无故惨死了几个兄弟,最后发现这种虫是把卵产在螳螂体内。幼虫长成了,就是我们在学舍看到的长线般的样子。成虫必须立刻进水,否则很快就干死,因此能在螳螂体内驱使螳螂自己投到河里淹死。

“如果螳螂没到河边就死了,铜丝蛇也能自己从螳螂身体里面钻出来,爬到河里去。有几个弟兄上山后喜欢抓螳螂油炸吃,结果被铜丝蛇钻进了身体,夜里发了疯,找不到水就要喝人血,最后全投河了。当时人心惶惶,老人们更不同意开山了。好在当年的陈盛发现了真相,用草哨把螳螂都引进了火堆……”

高林惊说:“什么草哨,这不是杨锋才会的吗,怎么陈盛也会?”杨平摇头:“那是村长怕提起陈盛这个人,所以瞒了你。其实谁都知道杨锋那几下子,就是陈盛当年教的……”

杨平说到这里,忽然闭嘴了。高林抬起头来,看到坐在椅子上的陈盛正盯着自己和杨平的方向,高林勉强朝陈盛笑了一下,陈盛面无表情地继续盯了会,移开了目光。

台上曹操正唱道:“此之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罢罢罢,不如归……”突然曹操全身抖了起来,双手扼住喉头咯咯作响,就像真的被鸡骨头噎住了喉咙一般……

台下陈盛头也不回,脸上冷笑连连。

台下的村民喧哗起来,站起来惊讶地看着台上。班主和台里的人都从后台奔了出来,高林和村长,杨平也奔上台去,大家把喘不过气的曹操围了起来。

班主强行拉开曹操扼住喉头的手,众人惊呼起来:曹操的脖子上,一块淤青正在迅速地泛起,慢慢地蔓延开去,如同一个拳头在缓缓张开五指,掐住脖子一样。

众人惊呼:“鬼摸喉!鬼摸喉!”高林揉了揉眼睛,但那淤青确实存在,而且越来越像掐住脖子的手,曹操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两眼渐渐翻白,舌头一寸寸伸出来。

台下一声冷哼,班主站起身来,对着台下背对台上冷笑的陈盛怒道:“陈盛你不要逼人太甚,留条活路以后也好相见。你不能就这么在我面前下手杀我的人!赶紧放了他,做事不要太绝。”

陈盛一脚蹬飞了脚下的凳子,跳下来缓缓转过身,慢慢举起双手晃了晃:“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动手了,我手不在这吗?”

陈盛慢慢踱回几步,一屁股坐在前排村长的空椅上,跷起了腿:“还有,我做事就喜欢做绝,就不喜欢给别人留活路,你有意见?”

班主盯着陈盛:“好,很好!有本事,你陈盛就把我们全杀了吧!要绝就要一个都不留,否则回头不知道谁死在谁手里。”陈盛仰头看天:“那得看我高兴了。你们不是喜欢唱《杀杨》么,村里死了多少人,你就准备给我赔多少条命。”

村长和杨平终于发现事情不对劲了,都惊愕地看着班主。高林感觉要坏事,这时候他不想双方正面冲突,不然谁知道范丽会被怎么样。正要想办法劝开双方的时候,突然感觉戏台轻轻晃动了一下,然后又是一下。

高林面对着台下,看到陈盛放下了跷着的腿,慢慢站了起来,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身后。高林忽然一个踉跄,被后面的人推出了老远,抬头就看见那个叫阎五的巨人刚从后台跨出,在曹操身边蹲了下来。

高林连忙又凑过去,见阎五左手摸着曹操的脖子,忽然用力抓了下去,血滴四溅了出来。

众人惊呼,那个阎五居然单手把曹操的脖子底部撕了开来,把右手里握着的一根茅管对着被撕开的脖子洞口插了进去,曹操一阵抽搐后,居然舌头收了回去,眼睛也闭上了,只有插在喉咙里的茅管在平稳的轻轻起伏,呼吸的气体在茅管里输送。

班主他们手忙脚乱地给曹操止血,巨人阎五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走近台前的陈盛。台下陈盛眼睛发光地盯着阎五滴着血的左手,突然问:“你的左手是不是特别给力?”

阎五没回答,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台下的陈盛。陈盛的目光移到了曹操喉咙那根茅管上,眼睛眯了起来:“你也会吹茅管?”

阎五依然不回答,转身往台后走去,陈盛在阎五身后哈哈狂笑了起来:“果然是你,果然是你!你终于也回来了,好,太好了,恩恩怨怨终于有个了断了,好,太好了!”

阎五的身体停顿了一下,但终于没掉过头来,走进了后台,高林碰了碰杨平:“平哥,陈盛好像认识这个阎五。陈盛说他回来了,难道阎五是曾经在村里的人?那你应该也认识啊,他是谁?”

杨平迷惘地摇了摇头:“我发誓这辈子没见过这个人,他不可能是村子里的人。那么大的体型,太醒目了!”

高林看向村长,村长一直注意他和杨平的谈话,见高林朝他看来,连连摇头,意思绝对没见过这个人。

高林感觉恶水村的迷雾更深了,但有人立刻把迷雾又搅深了一层。班主恶狠狠地看着台下的陈盛:“陈盛,十天大戏。第一天是《打棍出箱》,第二天是《定天山》,加上今天演了一半的《曹操杀杨》,还有底下几场戏,索性麻烦您给一起点了,让我们好准备。”

陈盛还盯着阎五消失的方向,没说话。村长接口说:“按老太爷原来点的先来。”班主脸上露出狞笑:“那好啊,明天唱冲冠一怒为红颜,明朝吴三桂和陈圆圆的故事。”

高林发觉班主狞笑的时候眼睛看着的是自己,忍不住一个寒噤。不知怎么,感觉范丽更危险了。

一场戏才开始就这么匆匆散了,只在戏台上留下一摊血迹,村民纷纷散去。高林走下戏台,看到小秀焦急地向他奔来,脸上急出了眼泪:“高先生,那个坏人没欺负你吧?”

高林摇了摇头,拉了小秀的手想往学舍走,忽然想起来学舍已经被陈盛一把火烧了,一下呆住了。他转头往陈盛望去,发现不远处的树下,陈盛正凝视着自己和小秀。

陈盛见高林往自己看来,嘴角牵动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扔向高林。小秀眼尖:“是我家的,是我家的钥匙。”

高林抬头只看到陈盛背影远走,愣了一下,被小秀吵着非要回家,只好先回去安顿小秀。刚安顿好,村长就气喘吁吁地跑来了。

高林吓了一跳:“谁,谁又死了?!”村长连连摇头,半天憋出一句话:“不是,不是,是老太爷找你。”

高林不敢耽误,连忙陪村长去陈老太爷那儿。刚到老太爷屋子门口,门突然开了,“呼”地一下,一只罐子从屋子里砸了出来,落在远处发出碎响,把高林吓了一跳。

陈盛昂头从门里走了出来,边走边整衣领,后面老太爷哭骂:“冤孽,冤孽,我们陈家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个妖孽。”

村长一把拉开了门旁的高林,陈盛像没看见两个人一样笔直地渐渐行远。村长对屋子里叫了声:“老祖宗,高老师请来了!”片刻见屋里没反应,拉着高林进了屋。

陈老太爷正躺坐在椅子上,拄着拐杖呼呼喘气,见高林进来,挣扎了站起来。高林连忙扶住,村长也要上前,老太爷把拐杖一指:“杨进你先出去,把门带上。”

村长退了出去,老太爷“扑通”一声跪倒在高林面前,涕泪横流:“高先生,我求你件事。”高林慌了,连忙扶老太爷起来,老太爷赖着不起,高林只好答应。老太爷盯着高林的眼睛:“我求您,帮我杀了你们进来时看见的那个人。”高林大惊:“你说杀人?还是杀陈盛?那是您亲孙子啊!”老太爷被搀扶回到椅子上,长叹说:“他不是我孙子,很多年前就不是了。”高林劝解说:“老太爷您不要这样伤心了,好歹他还知道回来看您,心里还是尊重您的。何况……”高林苦笑说,“我哪会杀人?您看我是能下手的人吗?还是去杀陈盛!这不是送猪带刀入屠门么!现成的请宰!”老太爷听着高林的唠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高林,忽然说:“听说狼剩被猪咬死了,这和您有点关系吧?”高林看着老太爷如浑浊的泥水一般不见底的眼睛,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连忙辩解:“没有,真的没有。那个,是猪圈里,猪不知道怎么……后来,那样……”老太爷不说话,继续盯着高林的脸,终于高林没话说了,低下了头:“是有关系,没有我,狼剩不会死。”陈老太爷“扑通”一声又跪了下来,嘶声说:“死得好!死得好!那是孽种啊!谢谢您了,老头子谢谢您除了那个孽种了!”

高林手足无措,连忙使劲又把老太爷扶回凳子上,老太爷边坐好边继续嘶声说:“高先生,高先生,老头子求您了,您帮村里除了陈盛这个祸害吧。他,他不是人啊,十五年前,他就被恶鬼附体了,那是真的恶鬼啊,别人不知道,我老头子是知道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