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林看着老太爷浑浊而血红的眼睛,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抽身想走,陈老太爷死死拉住高林的袖子:“他是我亲孙子啊,我还会看错吗?十五年前,进山出来后,他的身体里就有了别的东西,已经不是我的孙子了……”
老太爷张大没牙的嘴低低嘶吼着:“高先生您杀了他吧,为了大家,我求您杀了他。”高林好容易抽回来被老太爷拉住的袖子,就想往外奔,推搡中老太爷跌倒在地,高林顾不得许多,拔脚就要往外走。突然脚趾间一凉,他低头一看,倒抽一口冷气。
老太爷趴在地上,右手一把锋利的匕首,匕柄是个奇怪的六芒星形,透过高林的鞋面插在地上,锋刃正夹在高林右脚拇指和第二根脚趾之间。高林只觉得一阵寒气从脚趾间透上来,寒毛都竖起来了,哪里还动得了。
老太爷慢慢抬起头,喘息着说:“别走,你答应帮大家杀了陈盛,有人能帮你救出你想救的人。”高林身子一动,突然想起还插在脚趾间的匕首,连忙停住,问:“谁,谁能帮我?”老太爷抽出匕首,慢慢地顺着椅腿往椅子上爬,高林连忙把他扶好,老太爷喘息着说:“陈盛。”高林点点头:“我知道,要杀陈盛是吧?我是问谁能帮我救出我要救的人。”老太爷盯着高林的眼睛:“能帮你救人的只有陈盛。”高林感觉有点头晕,不敢正视老太爷的眼睛。老太爷把匕首递给高林:“我让陈盛帮你救人,救出后你帮我杀了他。”高林惊道:“那我不是忘恩负义吗?”老太爷静静地说:“是你要救的人重要,还是你的信义重要?”高林垂下了头,接过了匕首,忍不住问:“您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老太爷抿着没牙的嘴笑了:“这个村子,我活着,就是我的,什么事瞒得过我?”高林问了最后一句:“可是,不要说刀,老太爷就是您给我把枪,我也杀不了陈盛啊。杀不了他的时候,我要救的人,你帮不帮我救?”
老太爷把高林抓着刀把的手指一根根捏紧:“杀得了的,杀得了的!只有你杀得了他,只有你有机会。你放心,我这孙子从来不欠任何人的情。欠了那是非急着还不可。所以今天你在那么多人面前帮了他,他一定要回报你。到那时候他总要露出破绽的。不要急,不要急,该下手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你先把刀收起来。”
老太爷的絮叨中高林茫然将匕首插在衣内腰带上,心乱如麻。老太爷挥挥手:“去吧,去找陈盛,让他帮你救人,去吧。我已经和他说过了。”
高林再一看老太爷说完已经垂头在椅子上睡着了,也不知他是真睡还是假睡,只好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出门正好看见远处一个人向山的方向走去,背影依稀正是瘦高的陈盛,连忙跟了上去。
陈盛走得很急,一直跟到半山道高林还没有追上,反而跟丢了背影。不久找到寂静的山林,突然感觉前面有人大声说话,高林估计是陈盛,就不知道他在和谁说话,悄悄走过去掩到树后一看。
居然是陈盛和那个戏班的巨人阎五。阎五木然站着,白惨惨的一对眼珠对着陈盛,陈盛看上去很激动,在阎五面前挥舞双手。由于高林处在背风坡,凌厉的山风将话吹散,隐约就听见陈盛在重复一句话:“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为什么要回来?”
阎五一点反应也没有,陈盛似乎着急了,单手升高揪住了阎五的衣领。高林见阎五也出手伸向陈盛的脖子,想起曹操那被单手撕开的喉咙,心里一收,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匕首:范丽没被救出前,陈盛绝不能死。
但已经迟了,阎五的巨手已经放在了陈盛脖子上,戏剧性的一刻发生了:阎五的手顺着陈盛的脖子滑到衣领,顺手帮陈盛整了整领子,又抬手在陈盛的眼角擦了擦。
陈盛依然揪着阎五衣领大吼:“你为什么回来?你为什么回来?”但传来的声音中已经隐约带着哭腔。
高林偷偷看着这惊心的一切,这阎五到底是什么人?一向嚣狂的陈盛在他面前居然和小孩一样,而且看来他们绝对不是敌对关系,和在众人面前表现出的敌意截然不同!自己无意中发现的这个秘密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厄运?
阎五甩开陈盛的手,向下山路走了两步,突然站住了,满是刀疤的狰狞巨脸朝高林躲藏的方向转了过来。凝神听了几秒后,转身大踏步朝高林走来。
高林惊慌失措,陈盛闪身挡在了阎五面前,似乎说了句什么。阎五站立片刻,朝陈盛点点头,下山了。陈盛看着阎五走远,转头对高林躲藏的地方叫道:“出来吧,高先生。”高林讪讪地走出了:“我不是故意的啊,路过路过。”陈盛冷哼一声:“有人说你不是路过了吗?”高林尴尬地笑了笑,指着阎五远去的背影:“他是谁,你们好像认识。”陈盛面无表情地站着:“他是谁?你不知道阎王又叫阎老五吗?阎五自然是来勾魂收魄的阎罗王。
说吧,你找我干什么?”高林吞吞吐吐地说:“是老太爷让我来找你,还是那件我们说过的事情……你看是不是现在就能帮帮我?我那个朋友处境真的很危险……”陈盛看着高林不说话,突然问:“刀呢?给我看看。”高林吓了一跳:“什么刀?”陈盛指了指高林鞋子上被扎出的洞:“就是这把刀,你放在怀里还是腰间了?”高林只好把匕首从腰里拔出来,讪笑着递给陈盛:“老太爷太客气了,说怕我遇狼,非要送我这把匕首防身,却之不恭……”陈盛抚摸着刀把:“你看这个缺口,还是我当年和杨刚杨猛两兄弟小时候打赌用石头砸的。好刀,刀把都砸缺了刀刃一点不破。”高林惊道:“这是你曾经用过的匕首?”陈盛摇摇头:“也没用过,这是我们陈家世代传下来的。老太爷看得很宝贵,因为被我小时候偷出来玩砸坏了刀把可没少揍我,没想到他会因为想杀我而把它交给你。”高林点点头:“我也不想要啊,但他非要……”高林想把话吞回去的时候已经迟了。
陈盛比高林高出大半个头,冷冷地俯视惊慌失措的高林。高林看着陈盛手中寒光闪闪的匕首,兴起了逃跑的念头。陈盛突然倒转匕首,捏着刀尖把匕首递给高林:“既然送给你,那你就收好吧。老太爷让你什么时候动手?”高林不敢去接刀把:“他真的没告诉我动手时间,就说该动手的时候我自然知道。真的。”
陈盛点点头:“好,到该动手的时候我告诉你,你到时候按他说的话做就好了。”眼看高林的手还没伸出,陈盛冷冷地加了一句:“我让你拿回刀,你有意见?”
高林连忙把匕首接过来放回腰间:“按你说的话做?什么话?”高林第一次见陈盛露出了笑容,似乎是真心的笑容:“某天我会让你用这把匕首杀了我。”高林连忙摇头:“不,不,不会的。”陈盛收起了笑容:“到时候我让你动手就动手!”
高林尴尬地不知道该说是还是不是,只好岔开话题:“其实,我觉得你这样的人,既然出去了,根本没必要再回到这个村子。你在这里,大家反而觉得不自在。”
陈盛冷冷地说:“我需要在意他们的感觉吗?对了,你想我去救的人,对你来说,很重要吗?”高林重重点头:“当然重要,只要你能救出她,我情愿拿我自己的命换。”陈盛眼神复杂地看着高林,很久点点头:“知道了,明天再说吧。”高林激动得一把握住陈盛的手:“那就是说,你明天就帮我救人?”陈盛的手动了一下,最终没抽回来:“嗯。但你答应我的两件事还要继续去做。一、帮我找出杨猛;二、到时候杀了我。”高林的手僵住了,收回了手:“你真的就不能放过猛哥吗?他就是活着,也只是个残废人了。而且,我对村子又不熟,我到哪里去找他啊?”陈盛冷冷地看着高林:“你把当时杨猛受俑刑的事情详细地和我说一遍。”高林巴不得把杨猛说的凄惨点让陈盛就此打消杀气,连忙绘声绘色地讲起当时的情景,陈盛皱眉听着。当说到杨平最后动手前和杨猛的对话时,陈盛忽然叫说:“停!”
高林愕然说:“怎么?”
陈盛的眼睛发亮起来:“你说过杨平和杨猛对话前杨猛耳朵已经被杨洞废了?”
高林的心似乎忽然被刀划了一下,当时的气氛太悲凉了,这么明显的事情,大家居然都没有发现。
那个侏儒杨洞有问题,肯定有问题……
陈盛轻轻点头:“杨猛啊杨猛,为了进洞,你也算费尽了心机。这么大的代价也愿意付出,你们兄弟不愧是能赶我出村的人。”
陈盛声音不大,却在高林心中如惊雷炸开。对啊,杨猛耳膜被扎破还怎么听见杨平说话?那个侏儒的下手一定有问题。
难道,所有的人,都被骗了?山洞口的一切,只是杨猛和杨洞配合好的一场戏?目的,就是陈盛说的进洞?洞里到底有什么吸引了他?
为什么杨猛进洞后就消失无影踪?猛哥啊猛哥,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义薄云天,还是翻手为云覆手雨?高林在心里呻吟了一声。
高林还没想完,陈盛已经说话了:“杨猛的事情,到此为止。我不要你找他了,还是我自己来。你记住下一件事情就好。如果有一天,你听到我说‘如果我死,你能不能走’这句话的时候,”陈盛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用那把匕首,杀了我。”
高林后退一步,惊道:“这样不行!其实我虽然拿了匕首,但真的一点杀人的念头都没有。说实话,一个星期前我还是一个只会拿粉笔的教师呢。”
陈盛看了看高林,脸上第二次露出了笑容:“你应该懂的,为了重要的人,有时候死也是一种幸福。”
高林张了张嘴,没敢多问那个人是谁,沉默片刻后说:“狼剩和狗剩的事情,我很难过,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陈盛转身看着山下,手一挥,打住了高林的话:“人都死了,难过有什么用,我都快忘记了。”高林看着陈盛的背影,忽然说:“你的头发,一天白了很多。”陈盛的背影颤抖了一下,一贯站得笔直的身子似乎突然有点佝偻:“你去吧,明天在山脚下等我,告诉我你要救的人是谁。”高林走出不远,陈盛突然问:“你会下象棋不?”高林停住脚步:“会,但不是很精通。”
陈盛点点头:“有的时候在象棋里,最不起眼最没用的卒,一步步地走来,最后反而会变成最影响整个棋局的一个棋子。只不过之前卒永远也不知道自己会变得如此重要,下棋的人也不会提前知道。”
高林惊问:“你是在暗示我就是那个卒?”陈盛再次朝身后挥了挥手:“走吧,谁是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是那个帅。”高林走出不远,突然听到身后陈盛喃喃的一声长叹:“真是寂寞啊。”山崖边陈盛笔直地站立,没有人看得清他的正面。高林凝视他的背影一会,转身快步下山。
人走下山路总是比上山路走的快,高林想到明天陈盛就能帮自己救出范丽,数日积压在心头的乌云终于散开,更是高兴得走出了兴致。快到山脚下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恶狠狠但是又特别熟悉的声音:“挖你个死人眼,叫你看不到天光光;削你个死人鼻,叫你闻不到肉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