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焦急地喊着说:“不能迟疑了,天就要亮了,赶紧让兄弟们把那个杨洞找到抓出来啊。”
杨平死死地盯着班主:“找你妈个头!抓你妈个头!杨洞昨天晚上就被我杀了,你去阴曹地府找啊?”
“轰”地一声,坑上坑下的人全乱了起来,班主号叫一声冲过来揪住了杨平的衣领:“你杀了他?你为什么杀了他?你杀了他谁还知道宝藏的下落?宝藏在哪里?宝藏在哪里啊?”
杨平二话不说,拔枪抵住班主大腿就是一下。一声闷响,班主号叫着倒在地上打滚,纷乱的人群都给镇住了,杨平喘着粗气,指着地道说:“挖,给我挖,把洞头挖出来。杨新杨继看着村里这几个人,其他人都给我挖。”
众人答应一声,片刻就挖到了帐篷外面,外面大叫一声:“这里洞分叉路了。”
杨平一脚踢起还在翻滚的班主:“快去一起挖,再有下次老子毙了你。”班主连滚带爬地瘸了出去,杨平恶狠狠地看着陈盛:“陈盛,你早知道宝藏被转移了是不是?你笑得很开心对不对?”
陈盛苍白的脸上微笑了不说话,帐篷外又陆续喊了起来:“不好了不好了,地道又分岔了。”杨平一把推起陈盛,疯了一般地冲了出去,杨新杨继连忙押着高林等人跟上。出了帐篷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气。班主哭丧着脸:“会长,这家伙是耗子成精吗?你看,这怎么找?往哪去找?”随着土地被挖开的越多,地上阡陌纵横,横七竖八,大洞套小洞,小洞连大洞,无数的地道呈现在众人面前,杨平一把揪住了自己的头发。陈盛笑着说:“杨洞从小就爱挖洞,几十年挖下来,有耐心你们就把整个村翻个底朝天,总有办法找到的。”杨平号叫说:“挖,为什么不挖,把整个村子翻过来也要找到宝藏。”班主哭丧着脸说:“会长,天快亮了,村民们就要起来了。”杨平一把揪住了班主衣领:“起来又怎么样,谁拦我就杀了谁!”陈盛冷冷地说:“当然要挖,找不到东西,只怕不久第一个死的就是你杨平。”杨平嗖地回头盯着陈盛:“你怎么知道的?”陈盛不屑地笑笑:“我还能不知道么,没有人在你背后做后盾,就凭你杨平的物力财力,能创出一家会来?现在我就看着你挖,挖不出来你等死好了。”杨平脸上露出深深的惧意,反身一脚踢在班主身上:“都听见了?都听见了?
我要死,你们都得陪着我死。还不快挖!”突然有人叫说:“这里,这里有条粗的地道,不知道通到哪里?”杨平精神大振:“对,杨洞拿着箱子里东西的时候,挖的地道洞自然会粗一点,就沿着这条道挖……”
陈盛冷笑不语,看着众人沿着地道越挖越远,杨平也渐渐皱起了眉头。再挖一会,杨新杨继也停了下来,愕然住手,只有班主兴奋得直喘粗气,带着手下一帮人继续埋头苦挖。杨平忽然一声大叫:“住手!”班主等人抬起头来,班主连忙问:“怎么,会长,有什么地方不对?”杨平指着远处的小河:“地道的方向很明显是一直朝河里去的。”班主发愣道:“那又怎么?”杨平摇头说:“不对劲,杨洞再怎么也不敢把洞挖到河边去,里面有问题,这条地道不能挖了。”班主急说:“会长,你看,没多久地道就到头了,你现在让兄弟们停下来,回头去挖那些不知道通到天南地北的坑道,怎么也说不过去啊。”杨平冷冷地说:“你不是村里的人知道什么?万一这是个陷阱,目的是把水引到村子里去,大家别说宝藏,小命都得玩完。全部停下,给我回去。”班主站着没动,地道里一干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没有上来,众人一起默默看着杨平。山民杨新跨前一步,怒道:“怎么,你们要造反?”班主咳嗽一声:“会长,这么多弟兄,辛辛苦苦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好容易现在有个盼头,你说不挖就不挖,我跟他们也交代不过去啊。”
山民杨继正要说话,杨平一把拉住了他,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说得也是,既然这样,大家不怕辛苦就挖吧。我一向跟外面的弟兄们联系少,老班,那这里就交给你了,我去村里查探查探,天快亮了,我先去稳住村里先起来的人。”
班主答应一声,杨平吩咐杨新杨继把陈盛等六人也带上,反向朝村子里走去。进入村心,杨平停了下来,凝神细听,忽然惊道:“不对,杨新,快查查村子,怎么一点人音都没有?”
杨新答应一声,出去转了一圈,慌张地跑回来道:“平哥平哥,不对劲,不对劲,村里一个人也没有。”杨平脸色大变,一把揪住了陈盛的衣领:“说,你到底还隐瞒了什么?”陈盛懒洋洋地说:“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还想你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呢。”杨平盯了陈盛一会,放开陈盛,拎起了杨福:“老东西,说,你玩了什么花样?”杨福苦笑说:“我要是能知道是怎么回事,还能被你绑起来吗?”
杨平掏出手枪朝天就是两枪,惊起了唧唧喳喳的晨鸟,鸟叫过后,渐渐泛起鱼肚白的天际下,村子依然静得惊人。杨平一脚踢开了就近的屋子,桌上油灯依然亮着,但一个人也没有。陈盛看杨平离开,低声对高林说:“我数三声,带上你女友,我们一起往山上跑,越快越好,千万不能停,一,二,三。”高林和范丽同时扶着陈盛往山上跑去,杨福和杨进一看反身就往另一个方向跑,杨新杨继对望一眼,还没醒悟过来,一时不知道该先追谁。杨平正好从屋子里出来,连忙掏枪。突然远处传来惊恐之极的哀号,正是从河边发出,杨平脸色大变,顾不得掏枪,眼珠一转,紧随陈盛三人身后朝山上奔去。杨新杨继追着杨福父子没几步,四人同时大叫,反身就往高林奔山的方向跑。杨新杨继反而跑在了杨福父子的前边,杨福父子在后面紧紧追赶。
再远处,班主一瘸一拐地带着人拼命朝这个方向奔跑,身后河水蜿蜒,正沿着被挖通的地道漫来,由于地道四通八达,河水每经过一个岔口就会迅速分开,填满下一个地道,远远望去,就如一个硕大的怪物张开千万条巨臂把落在后面的人拥抱吞噬。
最接近地道的人跑着跑着,突然被进水的地道里什么东西拖住,悲号着挥舞双手歪进了地道,就此无声无息。此时高林三人已经登上了山路,看着稍下面的村子,河水就如循环的血液一样不断伸展,所到之处地面崩塌流离,露出底下如神经末梢一般密密麻麻的地道。
杨平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山路,紧接着杨新、杨继、杨进、杨福也气喘吁吁地跳了上来,谁也起不了争斗的意思,一起惊魂不定地看着已经变成一片沼泽的村庄。村子里班主等人再也找不到任何身影,只有地道里的河水偶尔翻起几个黑泡。杨平脸色惨白,喃喃地念道:“杨洞,杨洞。”
我叫杨东,我爹是村里最令人敬畏的铁匠杨雄。爹一个人能对付一群狼,他的一只胳膊在山里被狼咬断后,在残肢上接了一个巨大的铁钩,从此成了光荣的标志。但没有人会敬畏我,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因为我是个侏儒,丑恶的侏儒。五岁时候起,我对同龄的孩子就只能仰视。
八岁的时候,我爹死了。从他发现我的个子无法继续发育后,他每天都喝很多的烈酒,也不像以前那样吼我。
但那天他酒喝太多了,他推翻了油灯,我看着火苗舔上桌上的残酒,越烧越烈。我不知道爹有没有醉,他轻轻地用铁钩抚开我额上的头发,看着我的脸,眼里满是慈祥的目光。
我发誓,他的目光真的是慈祥的,我长到八岁,没有见他这样慈祥地看着我。但他的另一只手,死死地摁住了我的肩膀。
火越烧越大,我拼命地挣扎,喊着爹,喊他逃走,但他只是默默慈祥地看着我,眼光慈祥得骇人。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爹的用心:我这样的侏儒,活着,给他丢人,给祖宗丢脸,给自己是种折磨。
我应该在八岁的时候就陪爹一起走的,可是一个意外改变了爹给我选好的幸福道路。我看着燃烧的火焰,慌乱中摸到旁边的酒坛,浇向火苗,酒落在爹身上,熊熊烈火疯狂地扑向了他。
爹松开了握住我的手,捂脸惨号起来,铁钩深深地陷入了他的眼睛。看着爹浑身火苗在地上打滚,我吓得窜出了门,在村里跑、跑、跑,跑过了村子,跑过了坟场,跑过了我也不知道的地方。
跑到我不能再跑动的地方,我被天上的雷声惊醒,雨水浇在我脸上,好冷,我颤抖着想找一个遮雨的地方。没有,什么都没有,除了不远处一个废弃的土洞,不知道是兔子还是狐狸留下的,我要钻进去还嫌太小。
我怕雷,响雷一声接一声地在我头上炸开。我缩在洞旁,看着我钻不进去的洞口,慢慢地伸出了手。我想挖洞钻进去,洞里一定很温暖,洞里没有雷声。
我的指甲挖出了血,血混合雨水淌进潮湿的泥土里。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慢慢停了,但我不能停下,谁知道什么时候还会有下一场雷雨?我只想能有个躲避的地方。
蜷缩在洞里,就像蜷缩在没见过的母亲的肚子里那样让人安逸。在洞里,我伸不直身子,这样可以让我感觉到自己的高大,似乎整个洞穴都容纳不了我。我不想走出洞,走出去,树、房子、人,都会提醒我是个侏儒。
爹,死了;房子,烧了;我,还活着,作为一个侏儒耻辱地活着。村里人可怜我,有饭给我就吃一口,没有我就到处挖洞睡觉,有时候挖到兔子田鼠我就不去乞讨吃的了。村里的孩子渐渐开始欺负我。我爹活着的时候,他们不敢,但现在我爹死了,被我烧死的。
时间过得好慢,我十五岁了,去村子里要饭却总是被七八岁的孩子欺负。和我同龄的杨平他们就远远地看着,笑话着。我已经习惯了,只要给饭,我可以跪着喊别人爹,可以从小孩子的裤裆钻过去。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侏儒。
生来就是残废卑贱的侏儒,放弃做人还是坚持做人都改变不了我是侏儒的事实。既然如此。自尊对我有何价值?能抵上一碗饭给我的满足吗?渐渐我的名字也被忘记了,他们都喊我杨洞,时刻提醒我只是一个会挖洞的怪胎。
直到一天面前欺侮我的孩子被走来的两个人拎了起来,在空中哇哇啼哭,杨平他们都围了过来。我知道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两个高大的同龄人是兄弟俩,扶起我的这个叫杨猛,他的左手带着个银镯。和杨平他们对峙的那个是哥哥,叫杨刚。
我不知道杨刚杨猛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甚至有些恨他们。我要吃饭啊,他们欺负完我,高兴了,就会把家里的剩饭给我,可你们这么做我还有饭吃吗?我偷偷地拿起地上的石块,噗的砸在毫无防备扶着我的杨猛的头上。杨猛跌倒在地,杨刚惊讶地回头看着我,杨平他们欢呼起来,纷纷拿起石子砸向杨刚杨猛,我也跟着他们一起欢呼,我知道他们赢了我会有饭吃。
杨刚杨猛脸上被砸出了血,但杨平他们没赢。和杨家兄弟一起的杨锋跑去找来了陈盛,那个总是把手插在裤兜里的男孩。我没见过那么不要命的人,他根本不是打架,简直就是在玩命!他有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杨平他们那么多人,被他追着捅得跪在地上求饶。
我看见陈盛站在杨刚杨猛前面,额头滴着被石块砸出来的血,手插在兜里对跪在地上的杨平他们说:“以后你们都要听我的话,谁有意见?”
我知道今天没饭可以吃了,我看看被我砸倒的杨猛,悄悄地拔腿就跑。杨猛爬起来跟在后面追了过来,我跑,他追,我实在跑不动了,抱头缩在地上,准备挨顿好打。
杨猛拉起了我,手里有两个饭团:“杨洞,我听他们说你会掏兔子对不对?以后你不要跟他们要饭了,你掏到兔子给我,到我家吃饭,我和哥哥很能吃,两个人都煮很多饭的。”我呆呆地看着杨猛明亮的眼睛:原来,我不是只可以向别人乞讨东西的,我,也可以给别人东西,哪怕是一只兔子。我抓过饭团,很快地跑了。我没有去杨猛家吃饭,但我也没再去村里要饭。那两个饭团,我没吃,我把它们放在了我爹的坟头。从那以后,我更疯狂地挖洞。洞里有很多东西,不光有兔子,还有番薯,还有萝卜,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把洞挖到了哪里,我只知道不停地挖,不停地挖,我只知道挖洞可以让我不要乞讨就可以活下去。
直到二十岁那年,我从地道里钻出,面前一支拐杖。我抬起头来,村里最受人尊重的老祖宗陈老太爷站在我的面前,慈祥地问:“杨东啊,我注意你很久很久了,你想没想过换一种活法?”……看着老祖宗的远去,我知道我已经有了新的人生,也许我爹知道最后儿子会成为村里最重要的守护宝藏的六人之一,他当年就不会那么做了。
但谁知道呢,人生总是充满了变化,你永远无法揣测到十年后的自己和现在自己的不同,就像我无法猜到二十年后,村里会来一个我吓不走的叫高林的年轻人,他和杨猛的关系逐渐密切,让我嫉妒不已一样。
我只知道,现在穿梭在地底,无数我挖出的地道中,我就是黑暗中的守卫。我守护的不光是宝藏,还有地面上的无数村民。
我的名字,叫杨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