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林的喊叫在宁静的夜里传得尤其遥远,与其对应的,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传来了一声凌厉的狼嚎,凌厉中带有几分凄惨,然后是群犬此起彼伏的喧闹,似乎遇见了什么恐怖的事情,又像是对这群各怀心机的人无情嘲笑。
山夜的寂静很快再次恢复了。前方行走的村民纷纷掉头转身面向高林,火把映着张张面孔上的油光游离不定,高林看着一双双盯着自己的眼睛里亮着一个个小光点,不自觉地想起进村时跟在驴车后的那群饥饿的野狗,打个寒噤大声道:“大家听我说,我要问大家,刚才杨平私下对我说,每个人都是自私的。就因为自私,所以你们怕伤害自己的家人,而不愿去查出木客是谁,宁愿让木客继续去伤害别人家里的人。这是真的吗?”
村民们阴冷的目光纷纷转向杨平,杨平大惊:“我那是开玩笑呢,我那是开玩笑呢。我,我的意思是为了村子不要散成一片,查找木客的事,只能缓着来,缓着来……”
村长在高林身边悄悄抱怨:“高先生,你怎么能这样就把杨平给卖了呢?”
高林理也不理,继续大声道:“村长在抱怨我说我这样做是把杨平给出卖了,但是……”
村民们的目光刷的聚到村长脸上,村长一边擦去满头雾水,一面尴尬地笑着。高林继续说:“但是,我觉得我说出来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因为我觉得,杨平的话是错误的。我相信大家,我相信大家绝不会像他说的那么自私。”
村民们的脸色缓和了些,高林看看大家脸色,继续说:“而是你们比他说的还要自私。”村民们一阵骚动,高林中邪一样大吼:“你们怕被伤害的不是自己的亲人,而是怕伤害到你们自己!你们怕查出自己亲人被木客咬伤过,大家也会对你们起疑心,怕你们身上有什么伤疤最后没有被查出来……”
村长和杨平冲过来想把高林拖到后面去,边拖边怒责道:“高先生,你过分了,你过分了。”高林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邪劲,疯了一样一把推开二人,大声疾呼:“要查,大家一定都要脱衣检查。不能再让木客增加新的怪物了。这才是对村子负责,对孩子们负责……”
杨平跺脚道:“高先生你到底发什么疯啊。现在大家着急去找孩子,真的不能由得你这么乱闹。你还是赶紧回村里吧。你看现在成什么样子了?”
有几个村民上来想帮村长把高林摁住,却被高林连踢带咬:“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我要看着你们找出木客。我要看看这木客到底是谁。”村民们看着忽然疯了一样的高林,迷惑不解地纷纷交换着眼神,村长和杨平已经整个呆掉了,四周就这样静了下来。
没有人敢站在高林的身边了,这样高林的身旁没有了火把,整个身影笼罩在雾里谁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对面的火把下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看向村长和杨平。
杨平舒了口气,强笑道:“高先生,就算你说的有道理吧。不过刚才托你的福,你看看大家这么鼻青脸肿的,身上不定有多少伤了。黑灯瞎火的,哪能就这么轻易查出来?你先回去,明天再说好吗?”
高林明显被杨平敷衍的话激怒了,愤愤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村长:“明天再说?为什么要拖到明天?为什么你总是推三阻四地不让查木客?身上有伤不好查?那就从身上没伤的人先开始查啊!比如我,比如你杨平。”
杨平大惊:“高先生,话不能乱说。听口气,你怎么像是怀疑我是木客?”高林步步紧逼:“为什么不能怀疑?你跟我说过,木客能操纵被咬过的人提前变成怪物,做木客想做的事。我们遇见人群里那么多怪物同时袭击火把,你也说了,在我们身边一定有木客在操纵。随后的黑暗混战中,大家身上都带了伤,可你和我却毫发无损。不是木客,你怎么有这么大的神通,你说,你不值得怀疑吗?”
杨平还没说话,村长已经显得非常不耐烦了:“高先生,我能不能问问你,你到底是跟我们一起救人的还是来闹事的?你看,到现在走不了几步路,你就要生一场事,搅得大家头都晕了。算我求你了,我安排几个人送你回村行不行?”
高林坚定地甩了甩头:“不可能,没弄清楚谁是木客前我坚决不回去!我要对孩子们负责!村长你为什么护着杨平?都说被木客咬过的人会听木客的话做事情……”
村长张张嘴,没有说话,停了片刻,苦笑道:“我可没护着他,要不你让他脱衣服来看看身上有没有狼牙印好了。”杨平大惊:“村长你怎么能这么说话。高先生糊涂你也糊涂了吗?要不怕验伤你带头好了,我跟着你做。”
村长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高先生都指明要你带头了,你可千万别推给我。我是在你们之后赶来的,怪物袭击的时候我不在,一点嫌疑也没有。跟我没关系。”
杨平求救地看向村民们,无论是先来还是后来的村民目光都纷纷转向别处。杨平无奈毛躁道:“高先生,玩笑不能乱开,你这样乱指乱认,可是要害死人的——谁做了第一个,不就等于同意你的话逼大家验伤了吗?”
杨平情急下一句话倒点醒了高林,高林突然明白了自己无意中掌握了村民们的法宝:道理正像杨平说的,确实大家都不肯验伤,但同时,谁也不愿别人怀疑自己身上有伤痕。因为如果被怀疑了,不当众验伤,就很容易被大家当成确实有木客嫌疑而被孤立。但如果受不了怀疑同意当众验伤,等于就宣布站在了高林的这一边。那么又站到了大家的对立面。
结果就是高林现在指谁,谁不管怎么做,等着的结局就是要么被孤立,要么被对立。就像在鸡群里,群鸡总是会合力啄死那只与众不同的鸡的。而现在谁与众不同,就由高林说了算了。
高林举起了右手的手指:“我现在还怀疑……”手指蓄势不发,方向游移不定。站在高林面前的村长连忙旁行几步,错开了高林将要落下的手指方向,立刻高林就直面不远处的村民。
更立刻的,村民们从高林对面纷纷分开,就像孙悟空念动分水咒,中间空出空荡荡的一条路来,迎接高林那指谁谁倒霉的手指。
高林的想法被验证了,忽然觉得憋了半天的气终于有了出处,童心大起,迅速缩回了右手,伸出了左手:“其实我怀疑的是……”哗的一声,举着火把的左边村民全部移到了右边去。高林立刻又换了一只手眼看要指向右边,刚移到右边的村民瞬间僵住了,再次紧张地看着高林的指尖。
“够了!”站在旁边的村长再也忍耐不住,一声怒吼。高林微微一笑:“哦?村长你有什么意见?”村长气得浑身发抖:“高先生,你不要这么威胁大家。别忘了,我们里面还有一个木客嫌疑最大的人。”
高林像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谁?”村长压低了声音,但周围人却能听得清清楚楚:“你!高先生!别忘了,你头部的伤,就是因为被青狼追赶翻了车才留下的。谁知道青狼那时候有没有咬过你哪里?”
高林盯着村长的眼睛。村长畏缩了一下,腰板又挺直了:“说起来,本来村子里已经很多年都没有木客事情了。但你高先生一进村,村子里就出了事。论理,你是客人,我们不该怀疑你。但你现在却逼着大家翻脸,我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村民们虽然没有说话,但眼神表明了立场无疑都站在村长一边。高林忽然有些心慌,辩解道:“我有什么好怀疑的。按你说的,我头受伤后不是一直躺在床上静养吗?一直有人照看的,怎么有机会对大家下手制造怪物呢?”
村长冷冷一笑:“那就不好说了。白天呢是有人照看,可夜里呢?夜里要是你睁开眼睛,掀开被子溜下床,偷偷地在村子里游荡——谁又会去提防一个本该昏迷的人呢?何况,第一个变成怪物的不是六子吗?六子可是最接近你的了——本来就是他照顾你的。要是你先咬伤了他,你不但做什么他都不会说出去,还会成为你的帮凶!唉,我那可怜的六子啊。”
村长擦了擦眼角,高林看着周围村民一双双饿狼般的眼睛,忽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也许整个恶水村就是一个疯狂的聚集,全村都是木客或者怪物。而唯一清白的只有自己。也许他们蓄谋已久,只等自己证明身上没有牙印,是不同于他们的异类,就要一拥而上,把自己撕成碎片。
也许鸡群里那只被啄死的鸡不管怎样最后只会是自己,但高林知道自己已经是骑虎难下了。咬牙道:“怀疑我没关系,我本来就准备第一个洗清木客的嫌疑。村长,我现在就把衣服脱给你们看,看我身上有没有被青狼咬过。你该没意见了吧?”
出乎高林意料的是村长仰头打了个哈哈:“那倒也不必,我们敬重高先生是个斯文人,怎么会要求您做出当众脱光检查这么丢人的事情?只求你不要再捣乱,安安静静地让我们上山找孩子,可好?”
前面的村民们听完村长的话纷纷和善地笑了。村长和杨平走到高林身后,拍了拍高林的肩膀,低声说:“和大家说两句吧,事情就过去了。”这话分明就是给高林一个台阶下了。
不知怎么高林却感觉一阵冷战:为什么这两人总喜欢从后面拍自己肩膀呢?据说狼总是从背后接近人,悄悄人立而起搭住人的肩膀,等人一回头,狼牙就会刺穿人的喉咙——高林不敢转头看杨平和村长,喏喏两声,抬头对村民们笑了笑:“村长说得太客气了,其实……其实……”
村民们满怀期待地等着高林的下一句话,不料高林忽然一咬牙:“其实我知道大家还是在怀疑我,为了洗清嫌疑,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
高林迅速解开衣扣,拉下身上的衣服,抢过一支火把照亮身体:“就是从我开始,每个人都要检查。大家看好,我身上有伤吗?”
众人被高林的举动吓呆了,片刻的沉默后,忽然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喊……
村长一把拉住高林的腰带,指着高林的腰间说不出话来。高林低头一看,张口结舌。眼见自己左侧腰肋靠后背半寸处,一排深深的犬牙交错痕迹。抬头看去,村民们步步紧逼。村长叹息道:“高先生,原来这里最会骗人的,还是你这个木客啊。”
高林怒道:“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我不可能被咬过却一点印象也没有。”村长冷冷地说:“有没有印象只有你自己知道了,说不说也是你自己决定的。”高林愤愤道:“如果真的有咬伤,我在村子里这么多天,躺在床上人事不知,你们会不乘机检查?”
村长嘴角抽动一下:“高先生你远来是客,谁会没事趁你昏迷去揭你衣服?别忘了村子里有木客是从今夜六子死后大家才知道的,之前根本就没有人想过去检查什么。”高林无语,片刻后像抓住救命稻草:“村长,起码我没有存心骗你们。你想,要是我知道自己身上有伤,会这样第一个脱衣证明自己的清白?”
村长冷冷道:“可是结果说明你并不清白!再说以你被咬的位置,刚才要是腰带往上提点,这火把也不是很亮的,也就这么一晃而过,高先生你可算是彻底洗清嫌疑了。就是苦了底下被你逼着验伤的人。”
高林又惊又怒,眼看村长步步紧逼,言下之意,自己分明是想鱼目混珠,浑水摸鱼。这下可算是彻底毁掉了自己在村民眼里的人品。不过这一切又分明是自己找的,怨得了谁?高林愤愤对村长和杨平道:“好,算我自作聪明又上了你们的当。现在我也不求大家相信了。就算我是木客,你想拿我怎么办?”
村长不答,转身问靠拢来的村民:“家有家法,村有村规,大家说,我们定下的对付木客的规矩还算不算?”
村民们纷纷振臂高呼:“算!算!吊死他,烧死他!”高林苦笑道:“当然要算的!我在村里是唯一不沾亲带故的人,处死我人人都会心安理得。村长你问大家,不是坐定要毁了我么。”村长狞笑一声:“高先生你就别抱怨了。要不问大家,难道这当众杀人的罪让我自己一个人来背?”
村长话音没落,高林已经被人群簇拥着抬了起来,一直抬到就近的大树下。有村民掏出本来准备用来擒狼套狗的绳索,直接套在了高林的脖子上,就手抛过了树杈;有村民从附近找来了石头,垫在了高林脚底下;有村民拉高了绳子,在树干上打了结,一切准备就绪,众人纷纷散开,高林冷汗直冒,脖子里的绳子将自己死死勒紧,连求饶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就像一条已经咬住钓线,随时会被提上岸去的鱼。
不过放饵的人那么多,却谁也不愿做提竿捉鱼的人。高林垫着脚尖,努力才能维持住身体的平衡,脑中一片混乱:自己可真是一招下错,满盘皆输了。
突然一声大吼:“住手!”高林心中一宽,一口气差点放下去提不上来,只听杨平正气凛然道:“高先生不能死,尤其不能死在我们村子里。”
村长说道:“这个么,杨平,你说大家不也是被逼的吗?事情到现在,大家能看得这么清楚,不都是高先生自找的吗?你说要是放了他,坏了规矩,那以后再遇见木客,怎么处理?”
杨平哼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规矩是村子里定的,高先生却不是村子里的人!”村长摇头道:“进了村子,就是村子的人,这个不是你说不是就不是的。平子你还是听大家的意见吧。”
高林有心帮杨平争辩几句,脖子上的绳子却勒得他只能喘气不能说话,瞪圆了眼睛看着沉默的杨平。忽然杨平一笑,垂手道:“村长你说的对,那就请你来,勒死高先生,一了百了。”
杨平随即退了开去,高林眼睛陡地增大,刚放下的心一下又提到了嗓子眼,好在绳子勒住了没飞出来。村长的眼睛瞪得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