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水迹干了看不出来是正常的,可年画眼睛部位虽然还是小洞,土墙后面的洞却没有了,高林指着年画空洞的眼睛吃吃地说:“你看,洞……”
村长不在意地说:“一准是那些顽皮孩子掏的,想提前看看你嘛。我们这里从来没先生来教书,孩子们都野得不行。所以啊,高先生,我才难得大老远去一次县里,申请个先生好好管教管教他们。”
难道昨天真的是自己梦魇或者梦游了?也不是没有可能,高林在书上看过,人如果忽然到一个与自己以往生存环境不一样的地方,思维会因为不适应性出现短暂的混乱的。
村长又开始催了,高林决定还是随他去看看孩子们,走不走以后再做定夺。
再后来,高林就留下来了。
学舍和高林住的房子一样大,村里一共8个孩子,都是男孩,最小的七八岁,最大的十三四岁。刚见面的时候都怯生生地看着高林,但高林在他们的眼里看出了好奇,对新鲜事物的渴求。
高林喜欢孩子,是那种从发自内心深处的喜欢。他的同学兼女友范丽常笑他见了可爱的孩子总要过去在脸上摸一摸,母性比女人还足,高林就会装作抱怨地说:“谁让你不给我生一个。”范丽就会装作恼怒地追打他,孩子的父母看了都会露出会心的微笑。以后只有寒暑假能和范丽团聚了,高林想。在高林的坚持下,村长把高林的住处改到了学舍里,并且一再觉得不妥。因为离学舍不远就是一猪圈。高林和村长谈话的时候,猪就在外面哼哼着,让村长觉得很不好意思。但学舍是除了村长、老太爷的房子外最大的房子,在这也是没办法,何况高林也不介意。他想:古代都有人对牛弹琴,现在自己近猪教书也没什么。他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对这个决定有多么后悔。老太爷似乎那天等高林太晚等伤了神,一下病倒了,高林几次去探访居然都在睡觉,连面也没见上。
村长安排了一个叫小四的少年——也是高林学生里年龄最大的——照顾高林的住食,同时对高林说:“高先生,您在村里有什么要求,只管跟小四吱个声,我们肯定给您办到,至于我们,只希望您能教孩子们识字。还有就是,求您不要接近村后那条河。千万别接近!里面不干净!”
高林愣住了,村长见高林神色不对,连忙继续说:“您放心,我们这都用井水,说河水不干净,也是我们的习惯问题。有了死猪死羊都扔河里,水脏,不卫生,有瘴气,就这么回事。”
高林这才点点头,问了村长最后一个问题:“怎么村里我就没见一个女人?孩子们的母亲都哪去了?”村长沉默了一会,长叹一声:“村里穷啊,山外不知道的才叫我们清水村。山内知道的都知道恶水村的汉子没婆姨,女人们都耐不住穷,跑到山外去了。”能跑得一个不剩?高林话到嘴边吞了下去,毕竟人家已经够难过了,不适合再触人家痛处。底下还有一个难题,就是高林发现村里没有教科书。一本没有。
不过这个难不倒专科出身的高林,反正小学都是从汉语拼音教起,课本也就那点东西。当然教一群里面有十三四岁少年的学生啊喔鹅,有点怪怪的,但认识汉字总要从a这个字母开始的。
于是第一堂课高林点名后,就开始教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啊啊啊地念,念了半天,上午要结束的时候,高林顺口说了一句:这个a字,在英语里也读ai,爱和英语一样,是世界上通用的语言。随手在当黑板用的擦过桐油的木板上,用自带的粉笔写了个大大的同音汉字——爱,指指黑板:这个字就是ai字。
小四站起来问:“高先生,老鹰也会说话吗?这个‘爱’字是什么意思?”
高林微笑着回答:“不是老鹰的鹰,是英雄的英。英语就是英国的语言,英国是世界上的一个国家。爱,就是喜欢。比如,如果爸爸不爱妈妈,就不会生下小孩子,也就没有你们。”
高林说到这里,发觉自己的话有歧义,脸红了一下,没继续说下去。好在孩子们都没听出来,小四更困惑地问:“什么是妈妈?”高林第一个念头是小四在故意捣乱,但看他那自然的眼神又不像,反过来压住自己的疑惑,问小四:“那你知道什么是爸爸?”小四点点头:“当然知道,不过他很多年前就死了,我就一直住在村长家里。”原来小四是个孤儿,高林有点心疼这孩子,不想多说什么,就指了指小四身后的杨小栓:“就是和他妈妈一样了。”小栓站起来,认真地说:“高先生,我们家没有妈妈。妈妈是什么,好吃吗?”高林手一抖,粉笔掉在了地上。八个孩子八双清澈的眼睛困惑地看着高林。高林对着几个孩子看了又看,点了和小四差不多大的杨小秀的名字。这是个有点腼腆,手上戴个明晃晃的收口银镯,收到最后一节还是显得宽大,明显是上代人戴过留下来的。高林问:“小秀你见没见过妈妈?”因为小秀这个名字很女气加上银镯,高林想会不会是他妈妈起的。
小秀看着高林,迟疑地问:“……高先生您说的会不会是婆姨?”高林恍然大悟:“对!对!就是你们爸爸的婆姨,也就是你们的妈妈,你们可不能叫婆姨,你们得叫妈妈。”八个孩子对望了一眼,小秀又迟疑地说:“可是,高先生,我们的爸爸都没婆姨啊,恶水村的汉子没婆姨,谁都知道啊。”高林叫了起来:“那爸爸告诉你们是怎么生出来的?”八个孩子异口同声地说:“从水里来的。”高林怒道:“乱说!孩子只能是由爸爸妈妈生出来,是谁教你们这么胡说的。
”坐在最后面的杨小强站了起来:“村里的汉子都这么说的,村长也这么说的,陈老太爷也这么说的,为什么先生你说的和他们不一样?非说是婆姨生的?”高林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他做梦也没想到,人一出生凭本能就知道的问题,居然还要费这么大劲解释。更郁闷的是,自己居然解释不了。班里最小的杨小小流着鼻涕叫了起来:“饿死啦,饿死啦,小小要饿死啦。”高林这才回过神来,有气无力地说:“放学。”孩子们一涌而出,除了小四,都跑光了。小秀出门的时候,回头问了一句:“高先生,你去我们家吃饭吧。”高林摆摆手:“谢了,我待会要去找村长,就不去了。”小秀“哦”了一声,看了看小四,又看了看高林,跑着走了。学舍里只剩下了高林和小四。
高林看了看小四,问:“小四你不回去吃饭?”
小四说:“我不回去了,村长让我就住这给你烧饭洗衣服。”
高林“哦”了一声,突然想起来:“小四你住在村长家是吧?你先别烧饭,带我去他家,我有事问他。”
小四边淘米边摇头:“今天村长一早就和杨大个出去了,这会估计在白水镇买东西呢。对了高先生,你上课比上次那个宋先生上得好,他说话我们都听不清楚,不像你说话我们能听清楚,就是不明白什么意思。”
高林背对小四擦着黑板,听了小四的话暗叫一声惭愧,其实自己在村里讲的并不是普通话,估计普通话村里孩子至多能懂个半成。
好在自己的女友范丽是表演系的,学习专业就是配音,只要听谁说过话,学起来几可乱真。自己耳闻目染下也略懂,后来从遇见杨大个开始就一直默记他的说话的语言,两天下来基本能说得和村里方言差不多了。
突然高林醒悟过来,连忙问小四:“什么?你刚才是说你们以前还有一位姓宋的老师?村长怎么对我说从来没老师来过这里?”身后的小四没有说话,高林回头一看,小四手里的淘米篮子掉在地上,湿米沾了一地,双手紧紧地捂着嘴,惊惶地看着自己身后。身后的门外似乎有动静,高林回头一看,门缝里六子正慌忙停止打着的手势,尴尬地一笑。等高林开门,六子的背影已经跑到了竹林边,很快地消失了。高林再回过头来,呆住了,小四已经淘好米正要下锅,见高林看着自己发呆,问:“高先生这有村长送的腊肉,要不要放饭里一起蒸?”地上的米粒还有零星数十粒,小四的表情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高林试探着问:“小四你刚才说的宋老师是什么时候来,又是什么时候走的?”小四头也没抬:“宋老师?哪个宋老师?我刚才说什么了?哦,对了,我问先生这腊肉是放锅里和饭一起蒸,还是……”小四抬头看着高林:“还是和咸菜一起烧?烧了就怕咸口,先生你吃不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