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次决斗后,杜洛瓦在一夜之间成了《法兰西生活报》少数几位领头的专栏编辑之一。但是他常常搜尽枯肠仍不能提出什么新的思想,于是天天惊呼世风日下。道德沦丧。爱国观念削弱和法兰西荣誉感得了贫血症(这"贫血症"一词还是他想出来的,他为此而感到特别得意),也就成了他所主办专栏的特点。
爱嘲弄。好怀疑。有时又过于幼稚,这些特征被巴黎人说成笑话。这些东西,在德。马莱尔夫人身上可以说是一应俱全。她一见到杜洛瓦在报上发表的长篇大论,总要尽情讥讽一番,而且常常是寥寥数语便击中要害。对这,杜洛瓦总笑着说:"你可别小看了,我将来要出名就靠的是这个。"
他如今住到君士坦丁堡街,其全部家当:箱子。牙刷。刮脸刀和肥皂,已搬了过来。德。马莱尔夫人每星期两三次在他早晨起床之前,来和他相会。一进来,她便动作麻利地脱去衣服,带着外面的寒气,哆哆嗦嗦地钻进他的被窝。
除此以外,杜洛瓦每星期四都照例来她家吃饭,同她丈夫大谈农活,以博取他的欢心。由于他本人也对农活很感兴趣,那个人常常谈得十分投机,因而把在沙发上打盹的年轻女人忘得一干二净。
有时坐在父亲的腿上,有时坐在杜洛瓦的腿上,小姑娘洛琳娜这时也睡着了。
无论谈起什么总要摆出一副道学先生样的德。马莱尔先生,几次在杜洛瓦走后,总要带着这种腔调说道:"这个年轻人很好,很有教养。"
目前已是二月底。每天早晨,当人们在街上从卖花女拉着的车旁走过时,已可闻到车上扑鼻而来的花香。
杜洛瓦的生活现在是万事如意,就象万里晴空,没有一丝云彩。
一天晚上回到住所,他推开门后,发现地板上有一封信。他瞧了瞧邮戳,这是从戛纳寄来的。他随即打开,读了起来:
亲爱的先生和朋友:
记得你曾对我说过,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可得到你的帮助。现在我就有一件难于启齿的事要求助于你。查理眼看是不行了,望你能来帮我一把,别让我在他临终的时候一个人守在他身边。他眼下还能起床,但医生对我说,他大概是过不了这个星期了。
此时此刻,要日夜守着他,我已力不从心。一想到即将来临的最后时刻,我便特别恐惧。我丈夫已没有亲人,因此这个忙只能求你来帮。你曾是他的好友,是他为你打开了报馆的大门。除了你,我没有任何人可以相托。因此请见信速来。
你忠实的朋友
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
于戛纳劳利别墅
杜洛瓦心中像是吹进一缕清风,猛地升起一种类似羁绊得以解脱。眼前豁然开朗的奇异感觉。他自言自语道:
"我肯定是要去的。可怜的查理!何况我们谁都会有这一天的!"
他把弗雷斯蒂埃夫人的来信,向老板讲了讲。他被老板获准前往,但再三说道:
"但你可要快点回来,我们这里缺不了你。"
这样,乔治。杜洛瓦第二天乘上午七点的快车离开了巴黎,临行前给德。马莱尔夫妇发了封快信,告诉了他们有关的情况。
他于隔天下午四时到达戛纳。
他在一行李搬运工的指引下到了劳利别墅。山坡的树林里座落了周围是一片白色的房屋。这茂密的树林从戛纳一直伸展到朱昂湾。
别墅不大,小巧的建筑呈意大利特色。一条公路在旁边,弯弯曲曲在林中穿行,每一拐弯处都有一幅秀丽的景色展现于眼底。
前来开门的仆人,见到杜洛瓦,不由得失声叫道:
"啊,是先生您来了,夫人正焦急地等待您的到来。"
杜洛瓦问道:
"你的主人现在如何?"
"不太好,先生。他看起来没有几天了。"
杜洛瓦被带到了客厅里。粉底蓝花帷幔挂在客厅四周。靠窗远望,可以看到整个城市和蓝色的大海。
杜洛瓦不由得叹道:
"啊哈!这间乡村别墅地势真不错!这些钱,他们是从哪儿弄来的?"
门外传来一阵衣裙的索索声,杜洛瓦将身子转了过来。
弗雷斯蒂埃夫人伸出双手,朝他走了过来:
"你来啦,这太好了!"
她突然在杜洛瓦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接着两人相视良久。
她脸色略显苍白,人也瘦了些,可是气色依然格外娇艳。整个身躯甚至正因为这看上去弱不经风的样子而显得比从前更加楚楚动人。她喃喃地说道:
"他已变得非常可怕,明白自己不行了,于是折磨我。我已告诉他你就要来。你的行李呢?"
杜洛瓦回道:
"我把行李存在车站了。你要多靠使我吗,不清楚你想让我住哪家旅馆。"
弗雷斯蒂埃夫人犹豫了不久,然后说道:
"你还是住在这儿吧,再说你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事情一两天之内就会出来,假如发生在夜间,我单独一人将很难对付。我这就叫人去把你的行李取来。"
杜洛瓦欠了欠身:
"那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现在你被我带了进去。"她说。
杜洛瓦随着她上了二楼。走到一间房间前,她推开了房门。借着夕阳的余辉,杜洛瓦看到,一个身上裹着厚厚的被子。面色惨白形同僵尸的人,正坐在窗前的一把扶手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的这位朋友,他差不多已认不出来了。不用说,他是靠揣度断定的。
房间里弥漫着肺病患者所住房间常有的那种难以名状的浓烈气味:由于高烧而产生的气味,以及汤药味。乙醚味和柏油味。
弗雷斯蒂埃缓慢而又艰难地伸了伸手,说道;
"你来啦,承你的情,来送我走。"
杜洛瓦尽力笑了笑:
"瞧你说的,来给你送终!这可不是什么快乐事儿,我要是为这个,就不在这时候来游览戛纳了。我是来探望你的,顺便休息休息。"
弗雷斯蒂埃说了声"请坐",随后便脑袋低垂,在痛苦中挣扎沉思。
他呼吸急促,差不多是上气不接下气,并不时伴有低沉的呻吟,好像在提醒人们他已病成什么样了。
他妻子见他一声不语,便走过来靠在窗前,向着天边仰了仰头说道:
"你们看,这景致是多么美啊!"
对面山坡上,四处点缀着一幢幢别墅,到达城市边缘。而整个城市,从右边的防波堤,到与两个名叫莱兰的小岛隔海相望的科瓦赛特角,就横卧在一条呈半圆形的海岸上。防波堤上方,是耸立着一座古老钟楼的旧城,两个小岛则像是一片湛蓝的海水中所显现的两块绿斑。从上朝下看去,岛上的地势好像十分平坦,好像两片巨大的树叶漂浮在海面上。
远处,港湾对岸的天际,在防波堤和钟楼上方,绵延不断的黛绿色群山在火红的天幕下,勾勒出一条奇怪而又迷人的曲线。这起伏不定的峰峦,有的呈圆鼓形,有的尖尖突出,有的则酷似弯钩,最后是一座金字塔形的大山,向上而下,直插入海中。
弗雷斯蒂埃夫人指着这座山说:
"这就是埃特莱山。"
在这灰暗的山峦的背后,血红的晚霞一片金辉,刺得人眼花缭乱。
面对这落日的宏伟景象,杜洛瓦早已心驰神往,不能自控。
他搜尽枯肠,也未能找到形象的比喻来抒发心中的赞叹,后来只得说道:
"啊!是的,这景色真是太美丽了!"
弗雷斯蒂埃这时抬起头来,向妻子恳求道:
"把窗户打开吧,让我透透气。"
他妻子说道:
"不行。现在天色已晚,太阳已经下山。不然你又要着凉的。你不知道,按你目前的身体状况,开窗对你并没有什么益处。"
他焦躁而又无力地动了动右手,好像想向她挥过拳去,脸上因愤怒而更加显现出那苍白的嘴唇。凹陷的两颊和突出的瘦骨:
"告诉你,我实在憋得受不了啦。既然我早晚是完了,晚上都是死,你何必还要这样呢?。。。。。。"
她只得把窗户都打开。
三个人顿觉一股轻风拂面,心头不禁为之一爽。这股风不仅柔和湿润,而且已带有春天的气息,饱含山坡上的花草所散发的芬芳。但其中也夹杂着浓烈的松脂味和刺鼻的桉树味。
弗雷斯蒂埃气喘吁吁,大口大口地吮吸着,但没多久,便用手指甲痉挛地扣着座椅的扶手,恼怒而又无力地喊叫起来:
"马上把窗户关上,我受不了这气味。看来我得到地下室去等死了。"
他妻子于是慢慢地关上窗户,随后将前额贴在玻璃上注视着远方。
杜洛瓦觉得很不自在,想和病人说一说,安慰他几句。
但他一时又想不出适当的话语来宽慰他,最后只是嘟哝了这样一句:
"这样说来,你来这儿后病情仍不见好?"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对方有气无力地耸了耸肩,显得特别不耐烦。说罢又垂下了头。
杜洛瓦继续说道:
"妈的,这地方同巴黎相比,不知要强多少。那边现在还是严冬呢,不是雨雪,就是冰雹。下午三点,天就黑了下来,必须点灯。"
"报馆里没有什么新闻吗?"弗雷斯蒂埃问道。
"没有。只是从伏尔泰学院新近来了个名叫拉克兰的毕业生,计划让他接替你。不过小家伙还是嫩了点,你快回来吧!"
"我?如今要我写专栏文章,得等我到九泉之下了,"弗雷斯蒂埃说道。
死的念头看来已紧紧地占据他的心房,无论谈起什么都会像洪亮的钟声一样突然蹦出来,甚至每想起一件事,每说一句话,都会重复出现。
谈话出现长时间沉默,这沉默是这样的深沉,让人痛苦不堪。夕阳的金辉渐渐消失,被晚霞染红的天空已经暗了下来,逶迤不绝的山林成了一片暗黑色。夜幕不断降临,带着夕阳最后余辉的斑烂夜色,在房内长驱直入,使家具。墙壁。窗帷和各个角落都蒙上了一层红星交融的轻纱。壁炉上的镜子所映照出的天际,形成了一滩殷红的鲜血。
弗雷斯蒂埃夫人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背对着房间,脸孔贴在窗玻璃上。
她丈夫忽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起来,话语因而时断时续,听了令人撕心裂肺:
"这落日我还能看见几次呢?。。。。。。八次。。。。。。十次。。。。。。十五次或二十次。。。。。。也有可能会有三十次,但不会超过此数。。。。。。你们这些人。。。。。。日子还长得很。。。。。。我却已到了头。。。。。。我死了之后。。。。。。一切仍会依旧。。。。。。好像我还活着一样。。。。。。"
他沉默了几分钟,后又接着说道:
"眼前的一切都在提醒我,几天之后,我便再也看不见。。。。。。这真可怕。。。。。。全部的东西了。。。。。。我将什么也看不见了。。。。。。从日常使用的小玩意儿。。。。。。如杯子。。。。。。盘子。。。。。。到躺在上面多么舒服的床。。。。。。还有马车。傍晚的时候,乘车兜风是多么惬意。。。。。。这一切,我非常喜欢你!"
他那两只手的手指,在神经质地轻轻敲着椅子的两边扶手,仿佛在弹钢琴一样。每次看着他沉默不语,比听他说话,要更让人难受,因为显而易见,他这时候一定在想那可怕的事情。
杜洛瓦忽然想起诺贝尔。德。瓦伦几星期前对他说的话语:
"我感到,死神现在就已站在我身旁,因此常想伸过手去,将她一把推开。天地虽大,但她却无所不在。我到处都可以看到她的痕迹。路上被压死的虫蚁,树上飘落下的黄叶,朋友的胡须中出现的一两根白毛,一看到这些,我的心就一阵抽搐,所以它是死神肆虐的见证。"
这些话,他那天并未弄明白,今天看到弗雷斯蒂埃这样子,他也就领悟了其含义,心中顿感分外凄楚,这在他是从来没有的。他好像感到面目狰狞的死神,此刻就在他身旁,同他只有一步之隔,就在这气息奄奄的病人坐着的椅子旁,他简直想站起身离开这里,跑得远远的,立刻回巴黎去!啊!早知如此,他是不会来的。
夜幕此时已笼罩整个房间,看去很像一块提前送来的裹尸布,即刻落在生命垂危的弗雷斯蒂埃身上。仅在窗户还清晰可见,明晰的窗框内映出年轻女人一动不动的身影。
弗雷斯蒂埃气愤地说道:
"怎么啦?今天为什么不点灯?你们就这样照料病人?"
窗前的身影消失了。过了不久,空旷的原野内响起了一阵电铃声。
不久,一个仆人拿着一盏灯走了进来,放在壁炉上。弗雷斯蒂埃夫人向她丈夫问道:
"你现在想怎么样,是睡觉呢还是下楼去吃晚饭?"
"我要下楼,"弗雷斯蒂埃答道。
由于开饭时间没有到,三个人动也不动,又在房内等了将近一小时。这期间,他们只是偶尔说上一句平淡无奇。毫无意义的话语,好像在这死神光顾的房内,如果听任这沉默的时间持续过久,或是让这沉闷的空气僵化不变,会有什么神秘莫测的危险似的。
仆人终于报告,晚饭已准备好。杜洛瓦觉得,这餐饭费的时间尤其长,好像总也没有完结的时候。大家都默默地吃着,谁也不肯说话,手指间的面包块被捻得粉碎。饭堂伺候的仆人,进进出出,脚下没有一丝声响。因为查理受不了响亮的脚步声,这个仆人穿的是软底拖鞋。房间里,只有那木壳挂钟机械而有规律的滴答声,清晰可听。
饭一吃完,杜洛瓦便借口路途劳顿,回到了自己的房内。他伏在窗前,朝外看了看,中天一轮圆月,像一盏巨大的球形灯,在各幢别墅的白色粉墙上洒了一层朦胧的寒光。在这皎洁的月色下,轻波荡漾的海面,四处波光粼粼。为了能够快快离开这里,杜洛瓦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条理由:就说他收到瓦尔特先生一封电报,要他赶快回去。
但第二天醒来时,他又觉得自己离去的决心未必能如愿以偿。因为他的这个脱身之计,弗雷斯蒂埃夫人就压根儿不会相信。再说他的忠诚表现理应得到的全部好处,也将会因他的这种怯懦而付诸东流。这么一想,他又自言自语道:
"啊!这事可真难呀!既然这样,不如算了。生活中不如意的事总是有的,况且时间看来也不会拖得太久。"
这一天,天气晴朗。这种令人心旷神怡的万里碧空,正是南国所独有的。杜洛瓦觉得现在去看弗雷斯蒂埃未免太早,因此沿山坡而下,信步到了海边。
回来吃饭时,仆人对他说:
"主人已问过先生两三次了。请先生上楼去看看主人。"
杜洛瓦于是直接上了楼。坐在扶手椅上的弗雷斯蒂埃似乎睡着了。他妻子正靠在长沙发上看书。
不料病人这时抬起了头,杜洛瓦随即问道:
"怎么样了?觉得好些吗?我看你今天好像气色很好。"
"是的,今天不错,体力也恢复了些。你同玛德莱娜快去把饭吃了,一会儿我们坐上车去外面转转。"弗雷斯蒂埃说。
走出房间后,玛德莱娜对杜洛瓦说道:
"看到没有?他觉得自己大病已去,今天早上一醒来,便在那儿想这想那。等下,我们要去朱昂湾买点陶器制品,装饰我们巴黎的寓所。他一定要出去走走,但我担心弄得不好要出事的。路上车子的颠簸,他就一定经受不住。"
马车来了后,弗雷斯蒂埃由仆人搀扶着,从楼上一步步地走了下来。一看见车子,他就要人把车篷拿掉。
"不行,你疯了?"他妻子坚决反对。"这样你会着凉的。"
"无所谓,"弗雷斯蒂埃坚持道,"我已好多了,这我自己很清楚。"
车子于是走上了两旁百花盛开的林中小径,这是戛纳的一大特点,很有点英国的林苑风光。接着,马车便沿着海边,在通往安狄波的大路上奔跑了起来。
弗雷斯蒂埃就眼前的景物,向大家都作了介绍。首先是巴黎伯爵常来此小住的别墅,其他一些建筑物,他也能说出点名堂。他兴趣很高,但外人一眼便可看出,这种兴致不过是一个神虚体弱。行将就木的人故意装出来的。他连胳膊也无力抬起,只得用手指指了指有关景物。
"看,那就是圣玛格丽特岛。岛上的城堡当年曾关押过巴赞元帅,后来被他逃了出来。城堡至今保存完好,就是为了纪念这件事。"
他随后回想起自己过去的军旅生涯,说了几个军官的名字,谈起了一些往事。大路突然峰回路转,整个朱昂湾倏地出现在眼前。远处是港湾里墙壁刷得雪白的村庄,另一头就是安狄波角。
弗雷斯蒂埃忽然像孩子一样高兴地说道:
"啊!舰队,马上就可以看到舰队了!"
果然,宽阔的港湾里,停泊着六艘大型军舰。远远望去,好像几块林荫覆盖的山岩。这些军舰都其大无比,样子奇怪,怪里怪气,不仅甲板上拱凸不定,塔楼高耸,舰首冲角更是直冲水中,似乎要在海里扎下根来。
这些庞然大物都显得很笨重,好像牢牢地固定于海底,人们简直弄不明白,它们怎能移动。形状酷似了望塔并可转动的高大圆形炮台,看去像是一座座建于礁石上的灯塔。
一条大型三桅船,白色的风帆鼓得满满的,正欢乐地从这些军舰身旁走过,驶向外海。同这艘外形美观。身姿矫健的三桅船相比起来,这些战舰实在像是一些蛰伏于水中的钢铁怪物。
弗雷斯蒂埃想了想,把这些舰只都认了出来,并依次逐一说出各舰的名字:"科贝尔号"。"叙弗朗号"。"杜佩莱海军上将号"。"无畏号"。"毁灭号",但他很快又更正道:
"错了,我弄错了,'毁灭号,是那一艘。"
他们到了一幢大型简易建筑物前,建筑物门楣上方霍然挂着一块招牌:"朱昂湾艺术彩陶商店"。马车绕过一块草坪,在门前停了下来。
弗雷斯蒂埃想买两个花瓶,放在他的书架上。因为他下不了车,只得由人将样品一件件拿来让他过目。他挑了一件又一件,并时时地征求他妻子和杜洛瓦的意见:
"你们清楚,这要放在我书房中靠里的书架上,坐在我的椅子上随时可以看到。我想买古色古香的,最好带有希腊风格。"
他把样品看了一件又一件。看了后面的,又想要前面看过的,终于总算选中几件。付过钱后,他要店伙马上给他送往别墅,说道:
"我过几天就要回巴黎去。"
马车于是踏上了归途。不料过了不久,突然从山谷深处沿着海湾刮来一阵侵人肌骨的寒风。弗雷斯蒂埃咳了起来。
这咳起初倒也没什么异常,不过是轻轻地咳了两下。但紧接着却是一次甚似一次地狂咳。到后来,他也就两眼发直,气息奄奄了。
他已处于窒息状态,只要一吸气,喉间便是一阵发自胸腔的猛咳。没有任何法子能缓和其病痛,使他安静下来。现在必须将他从车上抬到房间里去。杜洛瓦抬着他的下身,感到他的肺部一抽搐,连两脚也跟着抖动。
抬到床上后,尽管盖着暖和的被子,他的病情却依然如故,病魔的肆虐一直持续到午夜。最后还是使用了麻醉剂,才使这致命的剧咳得以缓和。直到天明,他一直靠在床头,眼睛睁得大大的。
天亮以后,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找个人来帮他刮刮脸,由于早晨刮脸,已是他多年的习惯。但当他下了床,准备刮脸时,人们又不得不立即将他重新扶回床上,由于他的呼吸已突然变得极其短促,简直到了接不上气的地步。他妻子惊骇不已,赶紧叫人去把刚刚躺下的杜洛瓦叫醒,请他去找医生。
杜洛瓦几乎马上便把加沃大夫请了来。大夫开了一剂汤药,并吩咐了几句。为了听听大夫的意见,杜洛瓦特意将他送了出来。
"病人已经到弥留之际,看来明天上午都拖不到,"大夫说,"请将这一情况告诉他可怜的妻子,并派人去找个神甫,我在这儿已没有什么用了,如果需要的话,我一定随叫随到。"
杜洛瓦让人将弗雷斯蒂埃夫人从房内叫出来,对她说道:
"他已不行了,医生建议去找个神甫。你看么办?"
她沉思良久,将一切事项都考虑妥当后,才慢慢地答道:
"好吧,从许多方面来讲。。。。。。这样做还是需要的。。。。。。我现在就去先让他有个思想准备,就对他说,神甫想来看看他。。。。。。不过这种事,我不大懂。那就麻烦你,去辛苦一趟,好好挑选一下,找个比较本份的神甫。请对他说明白,他只负责病人的忏悔。不用管其他事。"
杜洛瓦很快领来一位一切听便。愿意效劳的老年神甫。神甫进入弗雷斯蒂埃的房间后,他妻子随即退了出来,同杜洛瓦一起,在隔壁房间内坐了下来。
"他对此事毫无思想准备,"年轻的女人对杜洛瓦说,"神甫两字说了两个字,下面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的脸上便露出了可怕的表情,好像。。。。。。好像忽然从中。。。。。。领悟了什么。。。。。。明白自己现在是彻底完了,所剩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的那副表情,我今生今世都忘不了。"她面色惨白,又接着说道,"他在那一瞬间肯定看到了死神。。。。。。一定看到了死神。。。。。。"
神甫有点耳聋,所以说话声音较大。他们听到他此时说道:
"不,不,你的情况并没有到达这一步。你病了,但并没有危险。最能说明问题的是,我现在是以一个朋友和邻居的身份,前来看望你的。"
弗雷斯蒂埃说了些什么,他们未能听到。只听神甫又说道:
"不,我不是来让你领圣体的。这件事等你好一点时,我们再谈。但是,假如你想进行忏悔的话,现在倒是很好的机会。我是一名牧师,抓住一切机会把迷途羔羊引上正路,这是我的天职。"
此后长时间无声无息,弗雷斯蒂埃显然在喘息着有气无力地同他说着什么。只是这边没有听到而已。
接着便突然传来了神甫与刚才说话时截然不同的声音,就像祭司在祭坛上大声念诵一样:
"上帝是无比仁慈的。孩子,来背诵忏悔经吧。你也许已把它忘了,还是我来让你。你跟着我念吧:ConfiteorDeoom-nipotenti。。。。。。BeatMarisempervirgini。。。。。。"
他不时停下来,以便弗雷斯蒂埃能够跟上。不久,听他说:
"你现在开始忏悔吧。。。。。。"
弗雷斯蒂埃夫人和杜洛瓦敛声静气地听着,心里异常慌乱和激动。
弗雷斯蒂埃嗫嚅着说了什么,神甫随即说道:
"孩子,你是说曾有过不应有的得意之时。。。。。。那是什么性质的?"
听到这里,他妻子立即站起身来,向杜洛瓦说道:
"咱们还是到花园里去呆会儿吧。他的内心隐蔽,不是我们能够听的。"
他们于是走到门前的一条长凳旁坐下来。头顶上方,一株玫瑰的满枝繁花正竞相怒放,前方不远的地方,则种着一丛石竹花,浓郁的清香不时传来。
沉默一会儿后,杜洛瓦问道:
"在回巴黎之前,你可能要在此耽搁很久吧?"
弗雷斯蒂埃夫人回答道:
"那倒不会。事情一结束,我就走。"
"总得要有十来天吧?"
"最多不会超过十天。"
杜洛瓦又问:
"这么说,他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
"是的,只有几个远房亲戚。他小时候父母便都死了。"
一只蝴蝶飞到石竹花采蜜,他们俩都不约而同地注视着。蝴蝶迅速地拍着双翼,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身子在花上停下后,一对翅膀仍在轻轻地扇动。他们俩就这样默默无语地坐着。
仆人走过来告诉他们,神甫的事已经办完了。他们又一起回到了楼上。
同一天前比,弗雷斯蒂埃似乎瘦得更厉害了。
神甫握着他的手,说:
"再见,孩子,我明天还要来。"
说罢,他径直走了出去。
神甫的身影刚在门边消失,气喘吁吁的弗雷斯蒂埃便费力地朝他妻子伸出两只手,时停时续地说:
"救救我。。。。。。救救我。。。。。。亲爱的。。。。。。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救救我吧。。。。。。我什么听你的,去找医生吧。。。。。。他让我吃什么药都行。。。。。。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他哭了,大滴大滴的泪珠滚落在那深深凹陷的面颊上。干瘪的嘴唇露出了一道道皱褶,像小孩伤心的时候一样。
他的双手又落到了床上,缓慢而有规律地做着一种动作,好像要抓起被子上什么东西似的。
他妻子也跟着哭起来,只见她慢慢地说道:
"别胡说,哪就到了这一步?你只是昨天出去玩累了,不过是一种病症,明天就会好转的。"
弗雷斯蒂埃的急促呼吸,现在比刚刚跑过的狗还要快,连数也数不上来了,并且微弱得让人几乎难以听见。
"我不想死!。。。。。。"他仍在不停地说道,"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会怎样呢?我将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永远都看不见了。。。。。。啊!上帝!"
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好像看到什么他人从未看到的面目狰狞之物,由于他的眼内露出了恐惧的神情。与此同时,他的两手依然在吃力地做着那可怕的动作。
他突然打了个寒战。刹那间,从上到下,整个身子都颤抖了一下,随后,他又气息微弱地说道:
"墓地。。。。。。我。。。。。。上帝!。。。。。。"
之后,他就再也没说什么,只是带着惊恐的神色喘息着,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时光慢慢流逝,附近修道院的一座大钟忽然响起来:如今已是中午十二点了。杜洛瓦走出房间,去吃点东西。一个小时后,他又回到房内。弗雷斯蒂埃夫人什么也不想吃。病人仍旧躺在那里,纹丝未动。他那双干枯的手,仍在被子上抓来抓去,好像要把被子盖到脸上去。
他妻子坐在床脚的一把扶手椅上,杜洛瓦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两人沉默地等待着。
医生派来的一名看护早就到了。此人现在已在窗边打起盹来。
杜洛瓦正要朦胧睡去,就象忽然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他睁开眼来,恰好看到弗雷斯蒂埃的两眼,像两盏正在熄灭的油灯,慢慢地合上了。只听喉间一阵响动,在嘴角露出血迹,一直流到衬衣上。两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挠动已经停止,呼吸也随之停止了。
一见此情,他妻子立即明白了一切。只见她发出一声哀叫,双腿一跪,伏在床边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被这情景弄得不知所措的杜洛瓦,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看护已被哭声惊醒,此时走到床边看了后,口中说道:"啊!事情已经完了。"杜洛瓦已很快恢复了镇定,他像终于得以解脱似的,长长地叹了一声:"真没想到,他竟走得非常快。"
随着几把眼泪洒过,起初的惊愕已经消失。大家开始忙着办后事,通知有关方面。杜洛瓦来回奔忙,一直忙到天黑。
回到别墅时,他早就饥肠辘辘了。在餐桌上,弗雷斯蒂埃夫人也稍稍有点惊奇。饭一吃完,他们又爬上二楼,开始为死者守灵。
床头柜上点了两支蜡烛,烛旁的一个碟子内浸泡着一支金合欢,由于哪儿也找不到所需要的黄树木枝叶。
他们俩。。。。。。一个是青年男子,一个是年轻女人。。。。。。孤单单地守在已撒手尘寰的弗雷斯蒂埃身旁,长时间一言不发,但是不时抬起头来看着死者,但内心深处却思潮澎湃。
昏黄的烛光下,死者身旁的影影绰绰,不禁使杜洛瓦有点惴惴不安。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张因烛光的摇曳不定而显得更加凹陷的脸庞,心里顿时浮想联翩。这就是他的朋友查理。弗雷斯蒂埃。这位朋友昨天还同他说过话哩!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这样一下子完了,这是多么地可怕和不可思议的事!无怪乎诺贝尔。德。瓦伦对死是那样地害怕,他那天对他说的话语如今又回到了他的心头。归根结蒂,人死是不能复生的。每天新出生的人虽然成千上万,而且都有鼻有眼,有头有嘴,有思想,就象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但躺在床上的这个人却永远也不能复生了。
多年来,同所有的人一样,他一直活得蛮好,有吃有笑,既享受过爱情的甘美,也怀抱过美好的希望。可是倏忽之间,他却一下子永远消失。几十年都过来了,不想经过短短几天,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一点也不剩!一出娘胎,每个人都会慢慢长大,尝尽人生乐趣,怀抱种种期望,再往后便是死神的来临,永远地告别人生。不论男女,都不可能再回到人间。可是尽管如此,人人依然朝朝暮暮。不切实际地盼望着能长生不老。其实在广袤的天地中,每个人都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天地,转瞬之间便会灰飞烟灭,化为粪土,成为新芽培育的养分。从花草树木,飞禽走兽,芸芸众生,到天外星辰,大千世界,一切从诞生之日起,便注定要死亡,然后便化为别的什么。无论是小小的虫蚁,还是会思想的人,再或是巨大无比的星球,一旦消亡,就永远不会复现。
杜洛瓦的心情分外沉重。一想到面对这广袤无边。谁都不能幸免的虚无世界,万事万物的存在是多么地短暂,多么地渺小,他便感到惶惶不安,心头笼罩着深深的恐惧。对于这样一种永无休止地推毁一切的力量,他是无力与之较量的,因此只能听凭摆布。他想,蚊蝇虫蚁的存在不过是几小时或几天,人的生命不过是若干年,如果土地缓慢变化,也不过只有几百年的光景,它们之间究竟有何实质性的不同呢?不过便是能多看到几个晨昏而已,岂有他哉?
他把目光从尸体上转移开去。
弗雷斯蒂埃夫人脑袋低垂,好像也在想着一些令人心酸的往事。虽然面带愁容,她那满头金发却是那样地俏丽,杜洛瓦心中不禁油然升起一种好像希望即将实现的甜蜜感觉。好在他还正值盛年,何必为不知多少年以后的事自寻烦恼呢?
因此他不觉对着这年轻的女人注视起来。对方正陷于深深的沉思中,对此毫无觉察。心旌摇荡的他,随即想道:
"在世一生,唯一快慰的事情就是爱情。若能把一个自己所喜欢的女人搂于怀内,也就可以说体味到了人生的最大乐趣了。"
不知这个死鬼交了什么好运,竟与这样一个聪明非凡。美若天仙的女人结成了伴侣?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她怎么会屈尊嫁给了这么一个言不出众。一文不名的家伙呢?后来不知又用了什么法子才使他变成了一个在社交界勉强周旋的人物?
生活中的种种难解之谜,他感到很纳闷,不禁想起外界有关德。沃德雷克伯爵的传闻。不是有人说,她的婚事是这位伯爵促成的,那么连嫁妆也是他送的吗?
以后的路她将怎样走?会钟情于什么样的人?是像德。马莱尔夫人所推测的那样,嫁给一位议员,还是一个前程远大。比死鬼弗雷斯蒂埃不知要强多少倍的美少年?她在这方面是否已有所打算,是否已拿定主意?杜洛瓦恨不得钻到她肚子里去,这一切都很清楚。然而他对此为何如此关心?他想了想,发现他在此问题上的焦虑不安,来自内心深处的一种模糊想法。这种想法,人们常常对自己也采取自欺欺人的办法而不予承认,只要在深层发掘,方能使之显露出来。是啊,他何妨一试,去赢得她的芳心?若能把她弄到手,他必定会成为一个非凡之辈,令人望而生畏,定会平步青云,前途无量!
况且他怎见得就不会成功?他清楚地感到,她对他十分有意,决不是一般的好感,而是心心相印的爱慕之情,是青年男女间的相互渴求和内心深处的心照不宣。她知道他为人聪颖,行事果断,坚韧不拔,知道他是一个让人信赖的人。
在她这次遇到严重困难之时,她不是千里迢迢把他叫来了吗?她为什么叫的是他?他难道不应将这视为一种选择。默认和暗示吗?她在自己行将失去弗雷斯蒂埃的时候想到的是他,不正是由于她此时心中的他,已是她未来的夫婿和伴侣了?
于是,杜洛瓦此时是心急火燎地想弄清这一切,想问问她,听听她的想法。弗雷斯蒂埃既已命归黄泉,他已不便单独同她在这幢房子里再呆下去,最迟后天必将离去。最要紧的,是在回巴黎之前,抓紧时间,含蓄而又巧妙地套出其内心想法,以免她回去后有理由拒绝他人的追求,造成无可挽回的局面。
房内一片寂静,只有壁炉上的座钟,仍发着有规律的声响。
杜洛瓦低声问了一句:
"你一定很累了吧?"
对方说:
"是的,我觉得自己已经心力交瘁。"
在这阴森可怖的房内,听到自己的说话声显得特别响亮,他们不由地吃了一惊,立即下意识地向死者的脸上看了看,仿佛死者在听他们的谈话并会作出反应似的,就像几小时以前那样。
杜洛瓦又说:
"唉!这对你的打击实在太大了,你的日常生活被彻底打乱了,而且搅得你身心不宁。"
年轻的女人长叹一声,但并没有说话。
杜洛瓦接着说:
"年纪轻轻就碰到这种事儿,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说到这,他停了下来,见弗雷斯蒂埃夫人仍然一声不吱,他又说道:
"不管怎样,你是知道的,我们之间已有约在先。我完全听从你的吩咐,我是属于你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向他伸出一只手,并且向他投来既充满忧伤又饱含柔情。令人销魂蚀骨的一瞥:
"谢谢,你真好,我实在没什么说的。如果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并有这种胆量,我也同样会对你说:请相信我吧。"
杜洛瓦握住她伸过来的手,没有立刻松开,而是紧紧地握着,显然很想在上面亲一亲。最后,他终于作出决定,把这只皮肤细腻。有点温热而又芳香扑鼻的小手,慢慢地挪到唇边,在上面亲了很久。
后来,他感到,朋友间的这种亲昵不宜延续太久,于是识趣地松开了这只纤纤玉手。弗雷斯蒂埃夫人于是把手轻轻放回膝盖上,带着严肃的神情说道:
"是的,从今而后,我是单身一人了,但我会勇敢地面对人生的。"
杜洛瓦其实很想告诉她,他是多么地希望能够娶她为妻,但不便启齿。他总不能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在她丈夫的遗体旁,同她说这些话。但是虽然这样说话,他觉得仍然可以通过旁敲侧击的办法,以一些语义双关,含蓄而又得体的暗示,让她明白他的心意。这样的话并不难找到。
问题是,他们面前这具早已僵硬的尸体,正横亘在他们中间,使他感到很不自在,无法集中精力,巧于表达。何况一个时候以来,他感到,在房内闷浊的空气中,已可闻到一股不正常的气味,即胸腔病灶腐烂变质的臭味。这就是人死之后,守灵亲属常常会闻到的最初恶臭。尸体入殓之后,这种恶臭将很快充满整个棺木。
杜洛瓦因而问道:
"可不可以开一会儿窗?好像房内空气不好。"
弗雷斯蒂埃夫人回答道:
"当然可以,其实我也感觉到了。"
杜洛瓦走过去,打开了窗户。一股夜里的凉气带着一丝馨香,吹了进来,它把床前两支蜡烛的光焰吹得摇曳不定。就跟前天晚上一样,窗外月华如水,使附近各幢别墅的粉墙显得分外洁白,并在波纹不兴的平静海面上形成了粼粼波光。杜洛瓦深深吸了口气,正在为自己一步步地临近幸福之门而感到希望满怀。
他调过身,对弗雷斯蒂埃夫人说道:
"到这儿来吸点新鲜空气,好极了。"
弗雷斯蒂埃夫人慢慢走过来,向他身边的窗台上靠了一会儿。
杜洛瓦随即低声对她说道:
"我有句话要对你讲,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千万不要由于我在这时候同你讲这种事而生气。我后天就要走了,等你回到巴黎,只怕就太晚了。我想说的是。。。。。。你是知道的,我是个既无钱财也无地位的穷汉。然而我人穷志不短,并且认为并不怎样愚拙。再说我已经走上一条平坦大道,前程应当不错。同一个已经到达顶峰的人在一起,人们所看到的,也只不过就是眼前那些;而同一刚刚起步的人在一起,未来就难以预料了,也许会非常之好。不管怎样,记得有一天,我在你家里对你说过,我所日夜憧憬的,就是希望能娶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这个想法到现在也没变,今天再对你说一遍。你不必马上表示可否,让我继续说下去。我现在不是在向你求爱,此时此地作这种事,完全是对它的玷辱。我对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心。如果有你一句话,我就可以成为世上最幸福的人。我既可作你亲密无间的朋友,也可成为你朝夕相伴的丈夫,怎样更好,全看你的意愿。总之,我这颗心,我这个人,全属于你。你无需马上答复我,这个问题,我们在这儿就不用再谈了。将来等我们在巴黎重逢后,你再告诉我你所作出的决定。在此以前,咱们一句话也不要再说,你说好吗?"
他一口气说了下来,连看也没看她一眼,似乎这些话是向着窗外沉沉夜幕说的。弗雷斯蒂埃夫人则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似的,身子动也不动,同他一样,两眼直勾勾地茫然望向窗外洒满月光的苍茫大地。
他们就这样肩并肩站在窗前,久久地静寂无语,脑海陷入沉思。
"天有点凉了,"弗雷斯蒂埃夫人小声说道,接着转过身回到了床前。杜洛瓦也跟着走了过去。
走近床边时,他发现弗雷斯蒂埃的尸体的确有味了。他把自己坐的那把扶手椅往外拉了拉,因为这腐烂的气味,他再也受不了。
"不管怎样,明天该入殓了,"他说。
"是的,这是自然的。八点钟木匠来了。"
"可怜的弗雷斯蒂埃!"杜洛瓦说道。
年轻的女人也带着深深的悲伤,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口气。
他们俩已不怎么看他。尽管他们也会死的,但不久之前,他们对他的死还是那样地感到愤懑和不悦。现在,对此他们已渐渐习惯了,已从思想上开始接受了。
他们没有再说话,继续瞪着大眼,郑重其事地为死者守灵。然而到午夜时分,杜洛瓦终于抵挡不过睡魔的缠绕,先朦胧睡去了。等他醒来时,他发现弗雷斯蒂埃夫人也睡着了。他换了个较舒服的姿势,又合上了眼,嘴里喃喃地说:
"他妈的,不论怎样,躺在被窝里还是舒服得多。"
虽然在门外发出一声响动,把他从梦中惊醒。看护走了进来。天已大亮。就在对面扶手椅上沉沉睡去的弗雷斯蒂埃夫人看来也同他一样,已被惊醒。她尽管在椅子上呆了一夜,面色有点苍白,但仍旧是那样妩媚。美丽。娇艳。
杜洛瓦看了看尸体,他不觉一惊,叫道:
"看呵!他的胡子!"
尸体虽已开始腐烂,胡碴却依然在长,且一天的时间内,同活人的脸上几天内长出的一样多。人虽已死,生命仿佛仍旧存在,简直像是就要复活似的。这非同寻常。令人魂飞魄散的可怖景象,实在叫人无法理解。他们惊异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个人随后去歇了一会儿,直到中午十一点才回来忙着将查理入棺。事毕,他们顿时感到一身轻松,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待他们忙完死者的后世,他们又重新回到了正常生活中,面对面地坐在餐桌旁,很想谈一些令人释怀,甚至开心的事情。
房内窗户大开,和煦的春风不时送来门前盛开的石竹花令人熏然欲醉的芳香。
弗雷斯蒂埃夫人提议去花园走走。于是两人到了花园,围着一块小草坪慢慢地走着。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枞树和桉树散发的香味,那气味吸入丹田,使人如痴如醉。
忽然间,弗雷斯蒂埃夫人首先开口,声音低沉,神情严肃,且同杜洛瓦昨夜在房内同她说话时一样,目光没有注视对着对方。
"请听我说,亲爱的朋友。你昨晚话我听了,我想了。。。。。。很久很久。我不想让你在没有听到我一句回话时便离开这里。不过我还不能告诉你是行还是不行。我们还是再等一等,看一看吧,这样双方可有更好的了解。你也应该把事情想得周全些,不要凭一时冲动。尚未入土安葬的查理,我之所以在这时候同你谈这个,是由于既然你已向我提出来了,便有必要让你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否则假如你性情已定型。。。。。。对我不能理解,同我不能相处,你对我说的那个想法,还不如早日打消为好。
"你要知道,婚姻对我而言从来不是什么束缚,而是一种组合。我希望自由自在,希望在行动。交往和出入方面都始终享有绝对的自由。要是对方对我的行为加以监视,产生嫉妒或说三道四,我是受不了的。当然,对于我所嫁给的男人,他的名声我也决不会玷污,绝对不会使他名誉扫地,落人耻笑。因此我的这位夫君,必须要对我平等相待,把我当作一个志同道合的人,而不能把我视为低他一等,对他唯命是从。百依百顺的妻子。我知道,我的这一想法,与众人很是不同。但我不会改变自己的。这就是我所要对你说的。
"最后再说一句:你无需马上回答,现在回答只会是匆忙的思索,不会有什么用处。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这一切,过些日子再谈,也许会更好。
"现在你去转转吧,我还要回去守灵。晚上见。"
他拿着她的手吻了很久,然后一声未吱,就走了开去。
他们到晚饭时分才重新走到一起。但因为两人都已疲乏不堪,饭一吃完便回到各自的房间休息去了。第二天,查理。弗雷斯蒂埃被草草在以戛纳的一处公墓安葬。乔治。杜洛瓦决定乘中午一点半经过戛纳的快车回到巴黎。
弗雷斯蒂埃夫人把他送到车站。车未来之前,两人在月台上悠闲地走了走,说了些完全无关紧要的事情。
列车最后来到,只有五节车厢,显得非常短,可真是名副其实的快车。
杜洛瓦选好座位后又走下车来,同她闲聊了两句,心中为自己就要离她而去蓦然升起一缕愁绪和哀伤,十分地难舍难分,好像此去以后,他们再也不能相见了。
"列车就要开了,请去马赛。里昂和巴黎的旅客马上上车!"列车员喊了起来。杜洛瓦因此上了车,随后又伏在车窗上同她说了几句。随着一声汽笛长鸣,列车终于慢慢启动。
杜洛瓦探身车外,见弗雷斯蒂埃夫人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月台上目送他远去。她的身形眼看就要消失了,说时迟那时快,他马上以双手沾唇,向她投了个飞吻。
作为回报,她也来了同样的动作,但并没有完全放开,仍有点犹豫不决,只是将手稍稍动了一下。
§§第二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