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神的孩子在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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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回家

(一)

得知警察要来的时候,她还在田里干活,烈日炎炎的夏天,太阳随便挥挥手,落在人脸上便是密集的汗珠。原本打算下午把杂草除完,怎奈来了麻烦,她明显看见婆婆焦急地跑来通知她时脸上的慌张,她有一只鞋还没提上,像是刚刚被一只疯狗追赶。婆婆支支吾吾地比划着——她是哑巴。于是她便懂得了,是警察接她回家来了。婆婆的皱纹提醒着岁月来过的同时提醒着她的哀愁也来过,并且比岁月声势浩大。

“快躲躲吧!”婆婆的意思她明白,面前的老人此时此刻恨不得张开口大声喊出来,或者觉得自己的手不够用,要么肯定能更清楚准确地表达警察来了有多么恐怖的意思。婆婆焦急地快哭了。

她拽着婆婆沾满污迹的袖子快步走回家,一路上婆婆跌跌撞撞,毕竟有一只鞋随时有叛变的可能,可婆婆似乎顾不了这么多了,即便是光脚也要尽快回去。

她回到家的时候志强还躺在炕上,他睡得很沉,像是跌入了梦的深谷。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关系,自从他被检查出肝癌以后,她就习惯了他的沉睡,也习惯了他逐渐枯竭的生命。眼下还没必要叫醒他,也许等他醒来事情便已经解决了。毕竟他疲惫的生命再经不起任何打击。

她看着婆婆,用手比划着,示意她她现在要立马藏起来,警察来了就说她早就逃走了。老人孩子般地一直点头,满脸岁月的沧桑被眼里的泪水装点得万分辛酸。

她转身跑去仓库,婆婆跟着,仓库一直是她不敢触碰的梦魇,这么多年过去,她极少进入这间逼仄的房子,而眼下她不得不控制自己内心的反抗。仓库的地下有一个很小的窖,用来在炎热的夏天冷冻食物。她和婆婆合力打开窖的盖子,扑面而来的冷气让人恍惚夏天的存在。婆婆回屋拿了几床棉被子给她,否则她在里面会被冻坏。她看着婆婆,眼泪在眼眶游转。可是她没有哭出来,她不想让老人难受。然后她再次嘱咐婆婆如何应付警察,还有要照顾好志强。婆婆不住地点头,看着她进了地窖。

西月走进地窖,看着婆婆艰难地盖上盖子,随后眼前弥漫着无孔不入的黑暗,她不敢打开手里的手电,怕警察会找到她。漫长的黑暗中,她想睡觉,倒不是困,只是除了睡觉,她还能做什么来应付眼前的黑色与疲惫呢。

她裹着一床棉被,还有一床铺在地上,恍惚间她好像看见了去世的父母亲,他们也在看着她,于是她试图看得再仔细些,一不小心便跌进梦里。

她第一次进入地窖的时候是有想死的冲动的,当时她觉得人生已经走到尽头了,她不知道被拐卖的自己面对的将会是什么。那时候也是夏天,她的双手双脚被绑着,绳子硬生生地锁在肉里,一动便是撕心裂肺的疼,她在暗无天日的地窖里由愤怒到绝望,一点点游走的不仅是希望,还有活下去的勇气。

其实她父母出车祸去世之后,她便想着自杀,似乎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自己的自责,虽说父母的死不是由她引起,但突如其来的灾难带来的无能为力更令她癫狂。她想自杀,哥哥似乎发现端倪,便时刻盯着她。哥哥早已毕业成家,说无论如何日子还得继续。可是只一瞬间,她殷实的家庭便解体了,还上着高中的自己不知道何去何从。好像老天毫无征兆地就把她的路拦腰折断,留她一脸茫然。

哥哥说去和他一起住吧,供她上学,她不作答,只是一个人在老房子发呆。时间这东西,有时候会改变一个人对幸福的感知力。她在一个下午离开家乡,没有告诉哥哥,便踏上一辆火车,开往北方。

她以为自己能够过上与悲惨过往毫无关联的人生,平平淡淡,打工赚钱,结婚生子,只要可以离开家乡。尚且年轻的她固执又简单,以为生活可以靠自己的一厢情愿充实起来。

她在火车上遇见一个年轻人,穿着笔挺的西服,英气十足,几个小时之后他们逐渐交谈起来。他说此次出差是去公司总部面试一批新成员,不过未能找到合适人选,他便回来了。不得不承认,听到工作这一类词语,她便感觉有什么力量在她身体里涌动,不安的,张狂的。随即她便询问他们要找的是什么样的员工。他笑笑说不过是一些推销员,不过要求相貌端庄,可以讲英语或者其他语言。她听了内心欢喜,想来自己虽高中没有毕业,可英语却是非常好,参加过的各种英语比赛也都拿着证书而归。她便向他说了自己的处境,并介绍自己的能力。她明显看到他眼睛里的光,那表示她有机会。

如她所愿,他答应带她去分公司做一次简单的面试,于是她打算和他一起下车,那时候她觉得既然老天夺走了她的父母,那必然会还给她什么作为补偿吧,比如途中遇见的这个可以给她工作的男人。这就是所谓的否极泰来吧,虽然得到的远匹配不了失去的。

他们下车,进入一家咖啡厅喝咖啡,她去洗手间补妆,毕竟一会要去面试,他坐在位子上等她,她喝了一大杯咖啡,吃了甜食,准备迎接全新的美好生活,她那么年轻,骨子里都是热腾腾的朝气。

可她醒来之时,已经在地窖里了。

天是暗的,并且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亮起来。

(二)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觉得自己在做梦,要不为什么自己动不了,身体被绳子紧紧地绑着,坐在寒冷的地窖里,而且她明显感到自己的身体有异样——她被强奸了。

这肯定是梦,她想着赶快醒过来吧,自己还要去面试呢,还要去过美好生活,一个梦怎么能剥夺她向往美好的权利呢。她真想扇自己一巴掌,这样就可以告诉自己,告诉自己不要害怕,只是一个梦而已。

她自言自语,眼泪哗哗地淌下来,然后咬着嘴唇,血淌下来,她舔着血,明显的腥味,这不是梦,她终于躲避不了了,这不是梦,她已经被拐卖了,被那个衣冠禽兽拐卖了,她的青春,她的人生,已经毁了,从此再也没有好坏而言,有的只是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绝望。

眼下她还是在地窖里,只不过没有当初的不知所措,可是恐慌还在,从前和眼下都在为未来恐慌。

她被拐卖后的几天,都是在暗无天日的地窖里度过的,可是让她觉得讶异的是,她此时此刻不再想自杀了,没有父母去世后对生命剑拔弩张的气势。或者说,只有到身不由己之时,才看到出活着的可贵,哪怕这般苟且地活着建立在屈辱的基础之上。她想继续活下去,她知道她没有自杀,仅仅是因为她怕死。如果这个理由不充分,那还有便是,她想再看看那个禽兽,至少要把唾沫吐在他脸上。

可是当她看见人的时候,才发现已经不是那个男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满脸皱纹,空灵的大眼睛被岁月包围着,西月看着她,她知道自己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愤怒,似乎是假若松开她,她便会张牙舞爪地冲上去吃了老人。她大吼,“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们这群禽兽!”声嘶力竭,眼泪淌下来,头发粘在脸上愈加狼狈。老人只是看着她,直直地看,然后她转身离开,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个男人,他穿着灰色的衣裤,沾满尘土,皮肤黝黑,脸部线条明朗,是瘦的缘故,看上去三十岁左右,比那年轻些也说不准。同样拥有大眼睛。西月看见老人跟那个男人比划着,这才了解到老人不会说话。西月照旧大喊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那个男人跳进了地窖,慢慢地走进西月,她看着他靠近便下意识地后退,可她没办法后退。男人一直盯着她,仿佛要把她看透,而她的确,被这男人的眼神吓到了。

“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我告诉你你们绑架我是犯法的!”西月快把喉咙喊破了。

这时老人从上面扔下来一个馒头,男人准准地接住,然后示意她,她始终看着男人的眼睛,它们黑的像是藏了一个世界。没有穷尽。

“别叫了,吃点东西,我喂你,你要是再喊我就饿死你,或者毒死你喂狗。”男人依旧看着她,眼神里是不容分说的力量。

“你被拐卖到这儿,你要接受这个现实,没人会来救你,这里是深山,你要是听话,我就早点放你出来。”男人又说。

然后她强忍着眼泪,吃下了一个馒头,然后她看着男人和老人离开,仰面闭着眼睛,慢慢的她睡着了,她累的睡着了,好像是终于看到了自己的死期。这是她被拐卖后第一次睡着。

眼下外面没有动静,不知道警察来了没有。自己眼下如此不希望被警察找到,当初的自己肯定是没有办法理解的,最开始的时候,她在地窖里没有事做,便整日想着怎么逃跑,她想了几十种方法,最后多到已经混淆。

她被放出来是一个月后,这一个月,男人每天喂她吃饭,其中有几顿是有菜的,男人依旧习惯盯着她,她也依旧被那双眼睛恫吓。后来有一天他喂她吃饭后没有离开,他站在原地,问她“我现在放开你,你乖乖和我生活好吗?”她愣住,然后缓缓地点头,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漆黑的眼睛。当时她想的是,不管怎样,被放出去就意味着有机会逃走。

然后他给她松了绑,许久未动,她四肢没办法活动,她还坐在原地,他见状便扶起她走,她见到阳光的时候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在这之后的几天,她都不大敢去外面,明晃晃的阳光让她感到陌生,让她觉得刺眼。

她上来之后才看清这个家,家里只有老人和男人,似乎男人的父亲早已去世,老人不会说话,便在家料理家务,男人种田。房子不大,有两间,其中一间岌岌可危,被用作仓库,地窖便在仓库里。男人叫志强,二十八岁,有一个哥哥,不过在城市打工意外被混凝土砸死,老人六十岁,家里异常贫穷,所以没有人愿意把自家女儿许配给男人。

后来后来她才知道,原来是志强的父亲进城出车祸,不过肇事司机有权有势,志强家倾尽所有也没能打赢官司,什么没有得到,白白搭了一条人命。志强家只有那两间破房子了,还有十亩田地,种玉米。

她在最开始的一年内一直在逃跑,比如趁着志强下田,老人不注意便逃跑,什么都不带,只要跑出去就足矣。但多数结果是她找不到路,天知道这里怎么这么偏僻,没有山,也没有水,但就是跑不出去,一眼望去只有田地,村里的人明显知道她的底细,没有人和她说话,没有人借给她手机,事实上村里有手机的人屈指可数,贫困让这里与世界脱了轨。每次她都会看见志强慢慢走到她身边,不容分说地拉她回去,眼睛盯着她,她知道他生气了。回到家,老人已经做好了饭,平静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志强一直没有找到对象,最后只能用一千块从人贩子那里买一个女人回来,那便是西月。

西月不知跑了多少次,有时候遇到大雨,她整个人跌进田沟里,浑身泥浆,头发纠缠,身体无力,并且意识愈发模糊。时而直接昏倒过去,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土房的炕上了。

这样过去两年,期间她第一次经历在田里干活,第一次吃到野菜,第一次过年吃到年糕。

西月回想着这些,又突然觉得想念志强了。他还躺在炕上,身体愈见虚弱,生命像快燃烧到尽头的蜡烛,气数已尽。

志强是什么时候得的肝癌呢,西月也不知道,志强第一次昏倒在地里,被送去医院已是晚期。也许在西月仓皇着想要逃离这个家的时候,志强就已经被死神盯上了。

西月被拐卖两年之后,她才知道自己不再想逃跑了,一方面因为自己跑不出去,还有一方面是,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习惯了在这个家里的生活,贫困,所以生活显得过分真实,在这里没有太多烦恼,身心都交给土地,不需要为纷繁的人际关系发愁,她终日面对很少的人,生活清淡起来。最重要的莫过于志强对她很好,这种好让人很难想到西月只是一个被拐卖的女人。

西月总是想起她和志强第一次同房的时候,那是西月被放出来的当晚,志强还是用那双大眼睛盯着她,西月看了很久,终于闭着眼睛躺下了。西月没有反抗,她已经承认了,当灵魂脱离躯体,身体便变得容易屈服,因此意义便不再。

西月才十八岁,花一般的年纪,脸庞熠熠闪光,她在高中的学校里穿着合身的校服,听课记笔记,下了课去看男生们的球赛,生活本来平坦无碍,可一瞬间,她便变成了披散着头发,衣衫褴褛,无畏生命贫瘠的人了,仿佛她经历了大风浪,瞬间成长,转瞬即逝便踩满风尘。

她觉得自己成长的瞬间不是被意识到被拐卖的片刻,也不是走出地窖看见阳光的时候,那应该是一年后,当她发现她怀孕的时候吧。

她怀孕了,当她发现上天用一个孩子把她和志强紧紧连在一起的时候,她便觉得,这一生怕是也跑不出去了。但由于自己长时间营养不良,加之她怀孕之初并未发现仍旧在跌跌撞撞的逃跑,最终那个孩子没有留下。

那天接生婆满脸是汗,她把那个男孩子交给在一旁帮忙的婆婆时,婆婆哭了,那是西月第一次看见老人哭,她抱着死胎,眼泪滑下来,途径她满脸岁月馈赠的皱纹,她哽咽着,用脏手一直抹着眼泪,志强走进来,抱住母亲,他没有哭,他看着躺在炕上满脸虚汗疲惫的西月,抱紧母亲。

从那以后,西月便不再想要离开了,她总是想起老人的眼泪,当她在田地里,在土路上,在园子里。那一张老泪纵横的脸仿佛刻在她的大脑里。她想着,一定要为这个家生一个孩子。

她生下死胎之后身体虚弱,老人在一旁侍候她,给她吃鸡蛋喝小米粥,老人总是看着西月笑,好像在说要她不要自责。志强去村里找了活儿,帮人家盖房子,一天二十块,西月看着每天一回家吃过饭便倒头大睡的志强,顿时心疼起来。

后来,当志强被查出患肝癌之后,他躺在炕上,看着西月,依旧是清澈冷峻的目光,他说“母亲这两年来一直在自责,她后悔买了你,她觉得坏了你的青春,有时候她会做噩梦,她梦见警察来了把你带走,把我也带走。”

那一刻她看着志强的眼睛,想着婆婆一贯的沉默与慈爱,任劳任怨,在岁月里的跌跌撞撞,留下眼泪。

志强说不治病了,癌症这东西,有钱也治不好,他少有的笑笑,坦然的样子,西月看在眼里,无限心酸。

“要么我去找我哥哥吧,他有钱,会帮助我们的。”西月说。

“我不会跑的。”她补充道。

“不了,你别离开我,也别麻烦别人,我们能过到现在的生活已经很好了。”他说。

可西月知道,自己和婆婆是不会放弃他的。

(三)

西月婆婆站在院子里,佝偻的身体有些发抖——她在烈日下发抖,她听见了警笛声,慢慢传来,带着毁灭的气息,她曾无数次在梦里梦见警察到来时的情景,此刻梦中情景一一展现在眼前,她脸上的褶皱都背叛了她,它们也不安地躁动起来。老人走过六十年,经历过动荡与贫穷,生活没能让她倒下,可只是这样简单重复的声音,却让她恍惚觉得生命在颤抖。

人越来越多,大家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警察下来的时候,她看着他们一脸的森然,以及村民们或冷漠或幸灾乐祸的表情,仿佛自己已走上刑场,一瞬间枪声便会响起,而她的小家随着她的倒下而轰然倒塌。

为首的警察走过来,他看着站在院子里手足无措的老人,以及被贫困剥削的破败院子,眉头皱起来。

“你们家买了一个被拐卖的女孩儿,人贩子我们已经抓住了。”他看着老人,眼里的冷峻让老人紧张地把手握在一起。

四散而开的警察走进屋子搜寻,老人依旧那样站着,没有反应。

“她已经跑了,早就跑了,我们没拦住她。”老人用手比划着,同时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为首的警察若有所思地看着老人。

“可我们听说她前几天还在地里干活,让她出来吧,你们犯了法就该认罪,不要藏着掖着了。我看你也一把年纪了,把她交出来,我们带她回家,算你们自首,也许能从轻发落。”

老人这次没有说话。

“一个女孩的青春就这么毁了,你也是从年轻时候走过来的,挽回不了了,那至少也要救救她的后半生啊。”

“她还有哥哥,还有爱她的亲人。”

警察看着老人,知道她已经没有气力再辩解了。她的眼泪已经填满皱纹了。

警察看着屋里,却被突然跪下的老人吓到了。

老人直挺挺地跪下了,跪在她面前,她的腰背从来没有这么直过,她就这么看着警察,面对她的同乡们。在场的所有人都看着老人,有些妇女甚至抹起了眼泪,男人们也纷纷低下头,一部分不忍观看已转身离开。

老人还跪在那儿,她不能说话,便坚定地跪在黄土地上,她的头发早已花白,手指也不再灵活,破布衫粘着尘土。

警察见状无奈地叹气,然后试图扶起她,可她仿佛长在地上一般,死死地跪在那儿,他们诧异于她的坚定,殊不知她已经屈服在土地上数十年,她的生命似乎早已属于土地。

“你就是跪死在这儿,我们今天也要带走她,这不是跪不跪的问题,这是原则,这是社会的准则要求。”

老人突然大声地哭出来,她干瘪的嘴唇撕裂了,然后她扑在地上,声音凄厉,这样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的眼泪有多珍贵,人们终于散开了,有人唏嘘,有人的眼里流转着悲戚。

“你就交出西月吧,她还有家,况且你们家志强得了肝癌,活不了多久了,再缠着人家也不好是不是?”一旁的村长发了话,他知道这么说会让老人更难受,可是自己说的又句句在理。

进屋搜查的警察出来了,他们带着虚弱的志强,志强似乎早已料到眼下的结果,眼神异常坚定,他知道自己若是倒下,这个家便毁了。

志强挣脱开警察,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他扶起地上的老母亲,替她擦去眼泪,他们站在一起,老与少,他们的生命都将被收回,志强逃不过病魔,老人熬不过岁月。

西月也被带出来了,地窖没能躲开警察的搜寻,她身上还裹着棉被,这条棉被还是婆婆特意为她做的,怕她刚到这个家不习惯旧被子,上面绣着传统的龙凤,大红色的被子异常显眼。

她扔掉被子,也挣脱开警察,走过来,挽住志强的手,另一只手抚摸着婆婆的脸,她看着婆婆笑笑。

“我们受你哥哥嘱托,带你回家。跟我们回去吧。”为首的警察说,他一张国字脸正经严肃。

婆婆紧张地看着西月,手紧紧攥着西月的衣服。

“谁说我是被拐卖来的?谁说的?啊?”

“我是心甘情愿来的。”西月微笑着看着警察一众,在场的零星村民心里都叹了口气。

“我们家的私事你们也要管么?”西月的语气咄咄逼人。

为首的警察显然不耐烦起来。

“告诉你们,这种事我见多了,赵西月,好好的家你不回偏偏守着这间破房子!”

“你今天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你哥哥说了,就算你死了,也要把你带回去!”

“我不走!我在城里没有家,这才是我家。”

“要么跟我回去,否则你哥哥会诉讼,那就不好办了。你整整失踪三年,他多担心你你知道吗!”

西月还是坚定地看着警察。

“回去吧,和他们回去吧。”志强松开西月的手,看着她说。

西月不可置信地看着志强。

“说什么呢你!”她恶狠狠地瞪着志强。

“我说回去吧,这三年苦了你了,我也活不长久了。不再耽搁你了。”志强看着她没有闪躲,眼神就像她刚被拐卖时的坚定。

志强知道,这个破败的土房不会是西月最好的归宿,他和母亲终究不能陪她永久,也许一年,两年,西月便不得不独自面对天地了。他躺在炕上的时候想,让她回去吧,她伴他三年已是他的福分,再死死纠缠只会害了她。

“你看,他都让你回去了。跟我们走吧,也许你哥哥不会为难他们的。”警察们也纷纷附和。

西月看着志强,也看着婆婆,婆婆没有哭,只是一个劲儿地捏着西月的衣角。她知道婆婆已经没有气力了,她一辈子的苦衷让她没有力气再去掉眼泪。

“好!我回去,你现在给我哥哥打电话,我要和他说话。”

为首的警察照做,西月拿着手机,眼泪掉了下来,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

“我是西月。”她对着电话说。

“我现在和警察回去,但你要答应我,私下解决了这件事,不要为难我丈夫和婆婆。”没等哥哥说话,她便挂了电话。

——别为难我丈夫和婆婆。

——别为难我的丈夫,我的婆婆。

西月此时此刻没有悲痛也没有欢喜,她只是想着最初在地窖里的日子。老人打开盖子,她第一次见到她,老人用大眼睛看着她,她背后的男人和老人一样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只不过他们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对生活的疲惫。

——丈夫,婆婆。

(四)

西月再一次走在城市的街道上,这三年她几乎已经忘了这座城市的样子,她关于它的印象还停留在三年前,那时候她刚刚失去父母,正准备逃离,当时这座城市还没有这么多高楼,而眼下的城市建筑仿佛要插入云端了。

西月还想着自己离开村子时的情形,志强微笑着把她送上警车,嘱咐她好好生活,不要惦记家里。他还是那样看着她,炯炯有神的,婆婆没有动,还站在原地,她拉上车门的瞬间看到婆婆缓慢地走进屋里,她走得很慢,低着头,凝聚在西月心里,以一个孤独的形象。

西月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轻而易举便妥协,她不是怀念这座城市,也不是因为想念哥哥,她只是想回去找哥哥,向他借钱,给志强治病。她知道志强是真心的希望她可以过上好日子,像从前那样。

西月摸着自己的脸,她知道自己青春不再,哪怕自己眼下也才仅仅二十一岁,可她已经老了。她的心不再为繁华的外在的美感动。

哥哥看见西月便快步走上前把她抱住,他哭了,西月知道他这些年找自己肯定很不容易。

“你终于回来了,你回来了,不走了,回来了。”他不断重复着,眼泪甚至浸湿了西月的衣服。

西月看着哥哥,这三年他也苍老不少。

哥哥带她去商场买衣服,带她回家,嫂子在做饭,看着西月也拥抱她,哭起来。哥哥有了孩子,男孩子,三岁。西月看着眼前可爱的孩子,不禁想起自己死去的儿子。她还没来得及喂他一口奶,也没来得及给他做一件衣服。想到这儿,她哭了起来。

哥哥安慰她说回来就好,她们吃饭,彼此没有说很多话。哥哥不住地给西月夹菜。

“你不要追究他们的责任了。”西月一本正经地看着哥哥。哥哥没有说话。

“老人六十三岁了,男人得了肝癌,就让他们自然离开吧。”

哥哥看着西月,她黑了很多,眼睛里也沉淀着更多的名为生活的东西。

“好”哥哥低头吃饭。

“明天去爸妈墓地看看吧。”哥哥说,西月点头。

西月晚上躺在柔软舒适的床上不能入眠,她想念那一铺炕,婆婆总是把它烧的滚烫。婆婆和志强现在睡了没有,志强的药快吃完了吧,他是不是还难受着。西月想着。

最后她终于疲惫地睡了过去,梦里婆婆和她在田里,志强坐在旁边喝水,她的手被杂草割破,婆婆从自己衣服撕下一角,为她包扎,然后让她去旁边坐。婆婆佝偻的腰背在田里一起一伏,汗水都闪着光。

第二天西月和哥哥站在父母的墓碑前,他们把花放下,哥哥坐下,示意她也坐下。

“这三年过的不好,委屈你了。”哥哥说。

“不,我过的很好。”西月坚定地说。

哥哥疑惑看着她。

“志强对我很好,婆婆对我也很好,我们在田里干活,等待丰收,过年我们会吃年糕,我们有一铺炕,夜里它很暖和。我们还有一个小园子,种果树和蔬菜。婆婆为我做一床被子,很好看,也很暖和。我们会去看戏,台子搭在外面,唱戏的人画着浓妆,手舞足蹈。”

“够了,现在你已经回来了。”

“我还要回去。”西月转过来看着哥哥。

“我要回去,那是我的家,有我爱的和爱我的。我还有个孩子,不过出生就死了,我还要为志强生个孩子呢。”

“有很多时候我问自己为什么忘了城市,偏偏爱上那个农村。那里生活艰苦,不过那确实是真真实实的生活。我们为了温饱努力干活,有和善的邻居,还有温顺的羊羔,活泼的青蛙。有时候,我觉得也许就是命运吧,是命运,不容分说地让我去接受另一种生活,好在我爱它。”

“那我呢?我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妹。”西月哥哥说。

“你不希望我快乐吗?”西月反问。

哥哥没有说话。

“爸爸妈妈,不知道你们过得怎么样了,在那边还好吗。应该还好吧,至少你们彼此陪伴。我啊,也找到另一半了,只不过这过程心酸又波折,可是那不重要对吧。我觉得那不重要,人这一生总要用一部分委屈去换长久的幸福吧。我有丈夫了,哪怕他很穷很穷,我也有慈爱的婆婆,她对我很好。我差一点就有孩子了呢。你们肯定不相信吧,我才二十一岁啊。是啊,我才二十一岁,不过真的好像已经经历了一辈子。有时候我会很累,不过只要想想在不远处有属于我的一间房,一铺炕我就觉得知足了。人是不是看清了生活就会懂得知足。”

“我很想你们,不过已经没有最初那种撕心裂肺的疼了,时间总会让疼痛变成感怀。我要回去,你们也会同意吧,我曾经热切地想脱离痛苦找到新生活,眼下便是那片海阔天空吧。就算还有很多人不理解,可那总归是外人的看法吧。没有人比我更知道,我有多爱我的家。”

西月对着墓碑说。

“我丈夫得了肝癌,他还在在家里,我很担心他,婆婆年纪也大了,所以我的存在对于他们有多重要,你们知道了吧。我得回去,要么他们应付不来的,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们不知道吧,我可以一个人扛一袋子大米,也可以修电灯泡。这就是生活吧,教会我去承受,然后爱上它。”

西月坐在地上,眼睛看着远方,身旁的哥哥没有说话,她额前的头发服服帖帖,她静坐的身躯像是一个坚定的承诺。

“借我钱吧,我得回去,志强需要我,他需要治病。”西月看着哥哥。

哥哥没有回答,自顾自地抽了一支烟。然后起身,拍拍尘土,点了点头。

当西月再一次坐上火车的时候,她觉得恍如隔世,上一次,火车把她推向绝望,也推向她的家。

火车迅疾前行,风景破碎在车窗里。她紧靠车窗,手里紧紧握着她的包,那里有哥哥给她的现金,那是志强的命。

她在火车的颠簸中睡着了,应该是睡着了吧,要不志强的脸怎么会这么清晰。

梦里她还是十八岁,她坐在地窖里怒吼,志强走上前和她说“你再叫我就饿死你。”她便不说话了。

志强喂她吃馒头,她吃下,混着眼泪。

还有她们一起过年的情景,婆婆拿着刚出锅的馒头给她吃,太烫她险些扔掉,婆婆慈爱地看着她,然后她们三个放起了鞭炮,那是志强走出十里地去买的,志强把鞭炮点燃,然后她们三个在一旁抱在一起,嬉笑打闹。

西月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外面的月亮明晃晃的。她调整个姿势,望着窗外,离家的人要回家,月亮也圆了起来。

天黑的看不见风景,也看不见方向。

不过她不担心,这辆火车,会带她回家。

回家,有他,有她,和她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