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神的孩子在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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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迷宫

(一)

我第一次见到蓝澜的时候是在深秋,树叶疯狂地往下掉,颓败地铺了一地。天空被秋风吹得极其干净。她着素颜敲了我别墅的门,然后对我说:“我想租房子。”声音轻细而又缓慢,我随即看了看她的行头,一身纯白的连衣裙散漫地搭在身上,脚上踩着一双有些旧的白色高跟鞋,手里还抓着一个暗红色的行李箱。我心中猜测她可能是一个学生或是刚刚出来闯荡拼搏的年轻人,恰好我要租房子,于是便同她谈了条件,她随即便说好。我不过是告诉她:“我是个作家,喜好安静,只要不烦我心绪便足矣。”而后我帮她提着箱子到了二楼告于她从今往后就住这儿,她冲我淡淡一笑,有些勉强,我没多说什么便下了楼进了书房。

我至今都不了解自己当时为何如此轻易地让她搬了进来,也许是她的单薄气质令我动容亦或是怜悯她孤寂一人,就是所谓的缘分吧!世上很多东西都可用缘分来隐盖其不明了之处亦或是纷杂之处。

她的确是很守规矩,在楼里极其安静,貌似我从未有过这个租户。她会偶尔敲开我的书房门问我借本书看。我告诉她日后倘若想看书只管来找我。我问她的职业是什么,她笑笑,很自然地说她是幼师,我问她在哪所幼儿园工作,她说在“桃花源”。我一下子被这个名字震住了,于是脱口而出:“有时间带我参观参观!”我后来才反应过来我们从未熟络到那种程度,而说出去的话又不可收回。她说:“孩子们不喜欢见生人。”随即便拿着书匆匆走了。

大约她住进来的一个月内我们的生活都异常平淡。我穿着朴素的衣服半躺在椅子上寻求轻松抑或是望着窗外日日变更的景象企图找些写作的灵感,而后在键盘上匆忙敲打。而她则待在屋子里很少出来,有时候我会一整天都看不到她。

月底,我的新书出版,卖得很好。编辑约我吃饭,直至半夜才回别墅。在我打开门的时候蓝澜恰巧要出门。我迷糊地问道:“这么晚要到哪去?”她没回答便匆忙地走了。我倒在沙发上就睡着了。第二天我发现她已经回来了,没等我问她她就开口说:“昨晚幼儿园出事了,我去看看。”她讲话时神情淡漠地就如看遍世间沧桑的中年女强人。听后,我便开始想她那么年轻却承担起他人的生命,真了不起。

一日,她又来问我借书,我随手便将自己的新书递给她,她看了看封面,立马兴奋地看着我说:“这书是你写的,我一定要看完!”她住进来这么久头一次这么开心。

(二)

她问我借书的频率越来越高,我看见过她读书的样子:上半身倚在床沿上,两腿向后弯曲,眉头紧锁,全神贯注地看着一字一句,好像在和书中的灵魂进行深刻而诚恳的交流。她和我说过:“我从小就梦想着当个作家,可现实生活还是很残忍的。”她自嘲般望着我,我很是动容。我回想起我过往那些极其艰难且隐忍的岁月。初来乍到不知天高地厚四处碰壁,拼搏了十几年才安定下来。我告诉她:“生活本就是这样,任何人都无法穷尽理想与现实的牵扯,只要自己不后悔便足矣。”她笑笑然后说:“你为什么不结婚,你条件这么好还愁找不到一个知心伴侣?”她狡黠地看着我,似一个年幼的孩子。我随即便回答她:“写作其实是不断将自己的灵魂公之于众的过程,我不想把一些无奈与苦楚以及抑郁转嫁给我爱的人,那是一种罪恶。有些东西自己创造的还需自己承担。”她听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很长时间后,我都不知道她是否真正理解了那句话。我们都妄图遗忘那句话,可怎奈生命的玩笑开得让人不能自拔。

(三)

一天午夜,朦胧中电话响了,我极其不耐烦地接了起来。起初电话那边没有声音,后来听到了很小的哭泣声,断断续续的,抓住人的心不松开。我大声地喊:“你是哪位?”我本以为是哪个精神病打来的,可随即我想到了蓝澜,我的手机号没有几人知道。我焦急地问:“是不是蓝澜?”便问边穿衣服走上二楼敲她房间门,没有响动。我确定是蓝澜,便问:“你在哪儿?”那边却挂了电话。

我惴惴不安,便出去找她。我还记得“桃花源”。我告诉出租车司机:“去‘桃花源’,是个幼儿园。”司机听后很诧异地望着我,嘲讽着说:“那是本市最大的夜总会!”我顿时木在哪儿,但仍然告诉司机就去那儿。

我下车后便看到了“桃花源”,装修奢华,门面上镶着的满是暗紫色的彩门,灯光散发出的神秘气息令人神往。我走进去,刚进门便看见了许多人忘我地喝酒,那些暗红色的液体轻易地锁住了人们的灵魂。周遭诡秘的灯光扰得我心烦,我竭力寻找蓝澜那单薄的躯体,最后在角落里的一个小舞台上看到了她,还是那件白色的连衣裙,面色素净,头发披在肩上,两只手握着话筒,呓语般哼着一段旋律,没有词只有旋律。我就在下面望着她,如同那里无数落魄的灵魂。最后她开始小声啜泣然后走下舞台。我反应过来,上前去抓住她,她呆呆地望着我。我大声地问她:“你不是幼师么?”我企图让声音盖过身边的嘈杂,她苦笑着回答:“每个人都是孩子,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倔强地横冲直撞、乐此不疲。”我不耐烦地看着她气急败坏地说:“和我回去!”便硬生生地抓着她的手往回走。她没有挣扎。

现今我才明白她早已不会挣扎,人一旦长久地浸淫在一种情绪或状态中便会变得钝重麻木。我们都是这样,那些嗜酒的人亦是如此。很多个中午,我坐在椅子上回想起那些早已麻木的人目光忠诚地望着素面朝天的蓝澜时的景象。喝着手中的红酒抑或是点上一支烟。我也许和他们早已一样,只不过姿态迥异。我将自己锁在自己的世界里讲大道理,为世俗找尽理由。这也许是这个时代的悲哀,而我们是这个时代的奴仆。

(四)

很长一段时间后,她才告诉我关于她的一切,这段日子里,她比以前更加沉默,整日待在房间里。我一直意图询问她是否病了,但却一直没能说出口。我开始困惑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一天下午,我一人站在阳台上看风景,无聊至极,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到我身后的。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她轻柔地说。我回头看了看她,她冲我笑笑。“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在夜总会。”“因为我在那唱歌。”她回答我。“那你那天为什么打电话给我?”我接着问。“因为我男朋友说他开始讨厌我了。我告诉他我身边依旧有爱我的人,然后就打给你了。我以为你会挂,可你却来了。”她故作轻松地说。“你男朋友?”我又问。“嗯,桃花源的贝司手。”

她长呼一口气说道:“我知道我这样的人不易受人待见,所以我会掩饰,我怕你会和其他人一样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她自嘲。“然后呢?”我略带讥诮地问道。“然后我发现你的确和常人不同,作家看人看事的角度该都是准确而公平的吧!”“讲讲你男友的事儿吧!别怪我太直接,这或许是我的职业习惯,总想了解不同人的生活状态与生活以此来充实自己的素材。”

我同她走进客厅,我示意让她坐下慢慢聊。

“我和他相识六年了,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在高中,他上台为全校师生表演,非要自己弹贝司,不用乐队帮忙。那时候真是年纪小呢!他因为紧张弹错了好多音,最后仓皇地红着脸下了台。我当时便想这样一个青涩的男生该是多么纯净,现在想想都会笑起来。”

“我们都没有上大学,我跟他到处唱歌,他不知怎的就开始走入歧途,他不满于现今的生活,一心想成个富翁,可眼下的时代哪那么容易轻易实现他的梦想!他开始和许多有钱女人纠缠不清。我都明了却一直未与他明谈,我知道作为一个男人他的无奈,而我不想放弃他并非我已原谅他而是因为我不想失去他。前一个月他沾上了毒品,便疯狂地向我要钱,我根本没有那么多钱,他便开始数落我、打骂我,然后就发生了那天的事儿。我很想念曾经那个单纯的孩子,我会去找他,我想念那些弹错的音符。”

我看着蓝澜的脸,心中有不明的酸楚。这爱情故事并不少见,但如此近地了解这样的事确是令人慨叹。她故作冷静地冲我笑了笑,说:“我会去找他的。”

“嗯,我一定要找到他!”

(五)

蓝澜真的去找他了。我知道这是她生命中必然的关卡,因为人一旦爱过了头便会伤痕累累,因为两个人的爱很难均衡。她走后我依旧如从前一般生活。简单枯燥。

其间我又去了次“桃花源”。那儿的人说蓝澜辞了工作,她男朋友被警察抓走了,这里则换了新的贝司手。他们默契地配合着,表演出一幕幕华丽的乐曲。

总有些人要离开,总有人的位置会被替换,没什么可以永恒,唯短暂可以持久,亦唯有痛苦才能使人长久清醒。

我不知道蓝澜去了哪里,我可以想象到她一个人走在街上前行的样子,孑然而又决绝。我甚至没有她的手机号,她就这样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我没有任何关于她的线索,我不会再见到她。

可蓝澜总让我讶异。那些不可能的事变成了可能。她回来了,是一个月后的事儿。

她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非常冷了。早上起床会看到雾凇,像老人的白发。她敲了门,我裹着毯子去开门,她披着件墨绿色的破军袄,看到我冲我笑了笑便倒在了我的怀里。我急忙把毯子披在她身上,将她送到医院,大夫说是高烧,并无大碍,打两针就可以回去了。我长呼一口气。我清楚地知道我开门看见她的时候的那一种感觉——快乐而又温暖。

她醒了看看我又笑了。她总是用笑代替一切言语。我走到她床边看了看还有多少滴液,我找个椅子坐了下来。

“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我说。

“可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我知道你受了不少苦。”

“那是我欠他的债,我还清了。”她声音沙哑地说。

“没什么是忘不了的就如没什么是不会过期的。”我安慰道。

“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所以,我们在一起吧……”

(六)

我们回去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了,我慌张地洗澡然后就回到卧室里睡觉去了,因为我不知道如何面对。

她的那句话我始终没有回答,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无来由的恐惧。我从未惧怕过什么,但今日却退缩了。我不知道她是什么心情什么处境,且我们相差近十五岁。我自知自己无什么大优点而她却说“我们在一起”。我躺在床上闷得喘不过气来,如同被人关在大笼子中,氧气越来越稀薄,视觉开始适应黑暗。

从那日直到春天的几个月里,我的生活特别不真实,朦胧到貌似我从未有过那段日子。

蓝澜从那时开始变得开朗些,可以同我说笑好一阵子,没了最初的尴尬与羞涩。她同我谈生活谈写作谈音乐,但最后又总扯回她身上。那些困苦的往事我们都不想触碰,她亦没有同我说过她去找她男朋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开始适应她带给我的温暖。我做饭的时候她会从后面抱住我的腰、将头贴在我的背上,她会在我打字的时候放一杯牛奶或咖啡在我桌旁,那些上升的热气看了让人舒坦。她放一小盆仙人掌在我窗台上,绿绿的刺向外生长,充满生机和蓬勃。

我生日的时候她为我唱了一首歌,那歌我从未听过,很好听。我看着她的脸,她的声音柔和而又动情。我听着听着便落下泪来,她看我掉眼泪便开始笑,然后抱着我,很紧。

她生日的时候我送她一首小诗,那首诗我写了近一周,字字斟酌,字里行间充斥着情感。我说不清到底抒发了什么感情。她看了便说笑道:“这我一定留着,价值连城啊!”

她头靠过来要吻我,被我推辞。

因为我从未承认我们之间的关系,因为我从未对她那句“我们在一起吧”做出回答。

(七)

蓝澜走了,走的很安静。她带着红箱子走了,没有告诉我,她总是那样。

她走的那天下了小雪,我早上起来拉开窗帘看到雪便心生舒坦。我走去叫蓝澜看雪,可发现她的一切都消失了。

我看到了她留给我的字条,压在鼠标下:“我去找我男朋友。”

我看了之后很是平静,只是不知她的离开究竟是为了谁,是真的对放不下的男友心怀不舍,亦或是对我的拒绝心生难过。我不知道,但无论如何,她离开了。

我未去找她。一是我不知她去了哪里二是我不知以何种理由去找她。自始至终我都极其被动,我仍不知如何看待她。

我也许只是她的驿站、一个停靠点。她受尽伤害便开始害怕四面楚歌,于是便抓住我,以免落个孤立无援。她也许仅当我为她自我安慰的后盾,她尽情地放纵,知道我会收留她。我犹记她说的那句话:“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所以我们在一起吧。”原来我们的关系有因果联系。“所以我们在一起吧。”只因她想埋没过去想开始,于是才找到我。我仅是可以给她慰藉的玩具。她给我的温暖仅是掩耳盗铃,帮助她自己忘掉过去,填补那个空旷已久的位置。而本来占据那个位置的人又回来了,我理所当然被抛弃。

原来我自己冥冥之中在乎我们之间的情感,我没回应蓝澜不知是否是个错误,但也许回应的结果也只是使自己更加狼狈。我惧怕自己再承担一个比我小的生命,于是我随遇而安。正因我的懦弱才没让她明白我的心声。

我了解蓝澜心中的决绝,她为爱而生,于是顶着巨大的压力去夺回自己的最爱。这是一种强大,勇敢的面对,而我则是永恒的退却。

她也许不会再回来了,我的牛奶和咖啡必须自己煮给自己,我的厨房也只有我一个人的气味,我再也听不到动人的乐曲了,没人再笑着望着我。她走了,带走了关于她的一切,留给我独处的悲哀。

我知道她走了,在这个初生温暖的春天,在这个美好的季节。河流又开始了新的旅程,上一个秋天的落叶无人问津。

(八)

夏天来了,不知怎的,身体总是不适,但我却未去医院,继续打字。我用手擦去了电脑屏幕下方的灰,一个季节过去了,炙热开始到来。

近日来我频繁地打扫蓝澜住过的房间,我看见床单的褶皱,心中竟生出酸楚。窗户外只有苍蝇向里张望,我看着它们大大的欲望,想到我们的生活。绝望充斥的生活也唯有欲望方可冲垮。

我觉得我老了,即使我没到五十岁,但我确是很疲惫。我打电话给出版社,告诉他们我出完最后一本书便收笔去旅行。出版社劝了我好久,可我心意已决。

我早就取好了书的名字,叫“迷宫”。我在许多夜里书写那些尘封的情感。书中包含了太多世情,关于人性的懦弱与坚强,关于生活的迥异姿态亦关于某两人之间永恒的距离和百转千回般曲折的心路。一切都如迷宫般错综复杂,每个人都在迷宫中前行。

(九)

再一次见到蓝澜已是一年后。我站在阳台上看落叶,余光看到来到别墅门口的女人,单薄的躯体和暗红色手提箱。她敲了敲门,我就在二楼观望,那么平静,心无波澜。过了那么久,我早已看明白一切。我仅是一直望着她,未去开门。我从心底里想遗忘她。她打了电话,许久才合上手机,我的手机卡被我扔掉了。倘若她此时抬头看阳台便会看到我,可她没有。

她一共来了五次,每次我都看着她离开,平静地回房继续写书。我的书快完成了。

从那之后,她再未来过。我心中有些许放松。

书完成了,我也要去旅行了。

书在立冬上市。我喜欢雪,那么透彻,无杂质、无纷乱的纹理,无纠结的命运。

我的别墅还留在那儿,而我则在异国他乡。我不想再回去了。我看到了更多的风景更多的人,陌生的街道和陌生的面孔让我心生安适,无人再了解我的过去。

我每到一处都会寄明信片,收者皆是“桃花源”。我有一种情怀关于它。我从未承认自己在逃避往事的追缠,实为自己被自己的谎言所收买了。

一切都像是真实的虚幻,其实我从未看明白什么,亦不会走出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