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座道地的农家小院。
两明一暗四间北房,青砖卧垒,红瓦冠顶。两扇黑漆大门镶嵌在门楼中。一人高的墙头围成院落。院内栽着几棵枣树和榆树,不知是因春寒未退,房子树木色调单一,还是由于院内过于萧寂,使人觉得这座院落缺乏庄户人家那种鸡飞猪叫兔撒欢儿的生气。
“宝山呀,你挑了一晌午粪,下午又进了一趟城,回来连口热水没喝,又在院子里忙什么哪?”从东间屋里传出一个老妇病态的沙哑声。
“娘,没干什么,在院里凉快会儿。”说这话的是一个坐在西间屋前,正光着膀子吭哧吭哧搓洗衣服的男子汉。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呵!半截铁塔一样魁梧的身躯,头硕如斗,膀乍腰圆,两个手巴掌小蒲扇似的,胳臂上鼓起一道道檩条般的腱子肉,脚穿一双半旧特号解放鞋,这强健的体魄,像前几年常见的那幅喝令三山开路的宣传画中的大力士,又似一个重量级举重运动员。
“宝山,你又给我洗脏衣服了吧?”
“娘,没有。”宝山支吾着,两手只好停下来,生怕惹起老人的不快。
东间屋里,老妇继续嘟嚷着:“没有才怪呢。我不是早告诉你了吗?这些活儿不是你们大小伙子干的,放着叫春菊回来洗。你这孩子,就是不听话。”
宝山刚想说什么,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从外面走进一个肩扛铁锹的姑娘。她体态俊秀,修长的眉毛下有一双深沉的大眼,黑亮的眸子像两只荡漾在秋水中的小舟,披露着对美好的追求。上穿紫底黑格的确良罩衣,下穿黑色凡尔丁裤,脚穿一双偏带猪皮鞋,姑娘发现洗衣服的宝山,放下铁锹,嗔怪地一把夺过宝山手里的衣服:“谁叫你一天老和弄水,看你那手!”
宝山触到姑娘的目光,窘迫地站起来,呆滞地看看自己的双手:只见手背上裂开道道血口子,小孩子嘴似的由里往外冒血津儿。
“春菊,你宝山哥又洗我那拉尿过的脏衣服吧?”看来东间屋的老妇非要问个明白。
宝山慌忙向春菊摆手,眼睛里流露着恳切的哀求。
哪知,春菊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扭头喊道:“可不是。娘,他还叫我瞒着您哪!”
“嗐!”老妇隐痛地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宝山闻昕,心里像被刀子戳了一下似的,右腮上的一块伤疤顿时变得血红,急忙跑进屋,祈求饶恕地说:“娘,您老人家千万不要生气,不是我故意瞒着您,我壮得像条牛,有的是力气,春菊每天又要出工,回来又要刷锅洗碗,我,我担心把她累个好歹……”
坐在洗衣盆前的春菊,凝眸仄耳,静听着屋里的话语。她先是噗哧一乐,脸上泛出一抹红云,紧接着,不知为何。她的嘴角又很快掠过一丝凄然的云翳,眼睛立刻罩上一层泪花她慢慢扬起头,想把眼泪克制住,但两颗晶莹的泪珠执拗地挂在她那悲切的脸颊上。
东间屋里,满头银丝的春菊娘瘫卧在炕上。她那核桃皮一样干皱的脸,一双昏花的老眼依然焕发:着对生存的眷恋。尽管她这两年来大小便都不能自理,但衣服被褥干干净净,屋内闻不到任何异样的气息。谁说“百日床前无孝子”?春菊娘无时不在得到儿女们无微不至的精心服侍。
“宝山,你老是站着干啥?”春菊娘叫宝山在她枕边坐下,钟爱地抚摸着他那粗糙的大手,感伤地说,“这些日子,我这么不死不活的,你跑前跑后,买这买那,真叫你受累了……”
宝山忙说:“娘,看您说到哪里去啦。只要您老人家多活几年,我们当儿女的就多几年福分。”
春菊在屋外听着,动情地闭上了眼,两行滚烫的热泪无声无息地簌簌落下。
春菊娘攥着宝山的手,心事重重地说:“孩子,我是活不了多久的人了。有句话,一直压在心里,几次想说,又不好开口。这话从我这个当亲娘的嘴里说出来,怕叫外人听了笑话。可我不说,别人讲你又不吐口。孩子,你都三十岁开外的人了,春菊也二十八九了,你还叫她等你多久呢?活着看不到你们成亲,死了我这双老眼也闭不上呀!孩子,你老是这么折磨自己,春水在阴曹地府会更恨你的。”
“娘……”宝山挣开春菊娘的手,转身向西间屋跑去。
跑到西间屋的宝山,两眼直瞪瞪地看着三屉桌上他和一个青年小伙子的合影照片,心里在痛苦地呼叫着:“我该怎么办哪……我不是发誓要做春菊娘的亲儿子吗?怎么能再和春菊结婚呢?可是……唉,春水,我的好兄弟啊……”
二
照片上的宝山和春水,幼年时期就是极要好的朋友。他俩的家虽然属于两个村,实际上只隔着个苇坑。洗澡摸鱼,拾柴搂草,两个人是棒打不散。“七七事变”,宝山和春水的爹都参加了八路军,在解放头两年一起在战斗巾阵亡的,那时他们才两三岁。解放以后,两家分了房子分了地,生活是芝麻开花,但孤儿寡母,家里没个男人,日子难熬啊!宝山十二三岁就长成壮小伙子,力大如牛,耕耩锄耪无所不能。但是,衣裤鞋袜,缝缝补补,就有了难处。春水娘对宝山像亲儿子一样,春水身上穿什么衣服,宝山穿的准一模一样,宝山十五岁那年,母亲病故,打这以后,宝山处处得到春水一家的关切、体贴和抚慰。宝山和春水更是情同手足,他们袭用乡俗,焚香立誓,结拜为盟兄弟。后来,春水征得娘的同意,亲自将妹妹春菊介绍给宝山,定下鸳鸯之好……可是,在十年浩劫中,不幸终于落在这两个盟兄弟身上。
那天,也是晚饭后不久。阴霾的天空,滚滚的雷鸣,加上呼啸嘶叫的枪声,构成一幅多么阴森可怖的画图呵!春水带领的红战士战斗队,突然摸进宝山指挥的反到底战斗队所扼守的据点,双方发生了冲突……也说不清是哪月哪日,春水和宝山这一对穿一条裤子还嫌肥的盟兄弟变成誓不两立的对立耐组织。记得有一天,宝山和春水所在的战斗队得到传报,说昨天有个“老保”以串亲为名,把战斗队的枪支弹药和人员情况告诉了对立面组织。宝山一听火冒三丈,立刻要把那个“老保”抓来严加拷问,春水马上阻拦。他知道,那个所谓“老保”,不仅是贫农和军属,而且抗战时期先后几次为革命负伤,现已年逾六旬,体弱多病,又没参加任何组织,属于“逍遥派”,应该把情况搞确实,不能胡来。宝山不听,把春水推到一边,马上把那个“老保”抓来,绳捆吊打。春水一气之下,拉走一帮人,立起红战士战斗队的旗号。春水带领红战士战斗队决定晚饭后趁其不备,把人解救出来。谁知,宝山提前得到情报,做了防范准备。待春水一行人马进村后,双方马上展开了巷战。黑暗里,宝山的右腮不知被谁捅了一刺刀,激起他满脸怒火,端起冲锋枪,朝天扫射。春水他们寡不敌众,且战且退。他刚出村,不知被谁一枪打倒在地。宝山近前一看,见是春水,惊得魂不附体。他俯身一听,春水还有一口气,扔掉冲锋枪,抱起春水,没命似的跑到大队卫生所进行抢救,由于春水伤到致命处,立刻死亡。春水娘听说儿子被打死了,疯了一般跑到卫生所,哭天喊地,悲痛欲绝,非要追问出是谁打死了他的儿子。混乱之中,乱打一气,谁知道是谁呢?宝山便站出来承担了罪责,以误伤人命罪被判处了有期徒刑六年。
三
宝山刑满释放出来,没有回自己的家。他哪有家哟!房子早已坍塌。他上无兄,下无弟,孑然一身,光棍一条。哪里是他安身立命之地?哪里又是他落脚的地方?宝山一筹莫展地辗转在村郊野外。他不时抬起头来,眷恋地看看生他养他的村庄,村子里除了点点灯火和不时响起的婴儿的啼哭声,一片寂静。他恍惚感到,自己是从坟墓里出来的一个幽灵,一个罪恶的幽灵!眼前这个世界,早已不属于他的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亡,并且完全被活着的人所遗忘。不是么,两千多个几乎与人世间隔绝的日夜呵,宝山除了没命的承担繁重的体力劳动,以求“将功赎罪”、“悔过自新”外,他那滴着血的心灵无时无刻不在忏悔、不在深挖自己罪恶的根源。是什么使自己竟然变得那样疯狂和凶残?是什么呵!
他除了每天法定的学习内容外,就陷入深深的思考……宝山迟钝地向前走着,眼前不时出现他所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春菊娘老泪纵横的脸和春菊那失望的目光。宝山走着走着,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本能的反映来到春菊家门口。
宝山惊恐不已,他该怎么办哪?他进退维谷,徜徉不定。宝山的脑海里立刻出现两个“小人”,并开始了对话:一个说:
“这不是春菊家吗?我能进去么?”一个说:“不到这里到哪里去?听说人家春菊还一直等着你。”一个说:“一失足成千古恨,一切都完了。”一个说:“不对,还有‘柳暗花明又一村’哩。不要破罐子破摔嘛!”一个说:“蹲过监狱,到啥时候也是个污点,谁还信得过。”一个说:“这话要看怎么说,只要心诚,弃恶扬善,就没有填不满的鸿沟。”……最后两个“小人”来了个“合二而一”:一定要重新做人,做一个真正的人!宝山想到这里,毅然扬起手,啪啪在门上叩了几声。良久,从屋里传出一个姑娘惊讶的声音:“谁呀?”这不是春菊么?宝山心里一阵狂跳。他声音颤抖地说:“是,是我!”“你是谁?”
说话间,春菊已来到大门口。“我,我是宝山。”春菊刚拉开门栓,把两扇门只开了一半,听到宝山的名字,浑身一哆嗦,咣当一声把门关上了,用背顶住门,两条腿软得要瘫在地上。
“春菊,是谁呀?”屋内传出春菊娘的询问声。春菊嘴唇抖动着,光张嘴说不出话来。宝山急忙回答:“娘,是我,我是宝山。”春菊娘听说是打死儿子的仇人,又恨又怕地说:“春菊,不要叫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进来,我们全当不认识他!”宝山哀求地说:“娘,我有罪,我对不起春水,对不起春菊,对不起您老人家。娘,当初我真不是有意打死春水呀!娘,饶恕我吧!春水死了,我就是您的亲儿子。我要把您老人家养老送终,百年之后给您披麻戴孝,打幡摔碗。留下我吧,娘!”宝山说着,咕咚一声双膝跪在门外。这一夜,春菊娘硬是没叫开门,宝山就整整在门外跪了一宿。翌日凌晨,春菊开门一瞧,发现宝山昏倒在门前。她急忙告诉娘,顾不得愤怒和羞涩,把他扶进屋内。宝山苏醒过来,跪在地上给春菊娘磕了个响头,马上担水扫院,起茅房填猪圈,一天说不上三句话,只是闷头干活,晚上睡在草棚子里。几天后,春菊家的自留地翻过了,小麦施了肥,并浇了头遍水。就在这时,春菊娘的两条患风湿病的腿加重了。宝山每天背着她到五里外的公社卫生院扎针灸,无论刮风下雨,背去背回,从不间断。人心是肉长的,春菊娘的心乱了,心软了。她叫春菊把西间屋收拾干净,取出一套新被褥,叫宝山搬进去住。可是,春菊一连几天发现,宝山屋里的被褥,白天叠得什么样,转天还是什么样,莫非他晚上不睡觉?春菊曾几次借故在外间屋拾掇东西,留心观察西间屋的动静。然而,宝山每天晚上都不开灯,黑咕隆咚地啥也看不着。“该死的,难道你真的铁了心了!”春菊暗暗骂着,人家整整等了你七年了,姑娘的青春已付之东流,你还不体量人家的心哪?春菊多次想法接近宝山,借机向他亮明内心深处最珍贵的寄托,可宝山总躲着她,好像接近春菊会被烤化似的。
这天晚上,月挂中天,三星已正南。春菊合衣躺在炕上,两眼盯着房梁想心事。忽然,她听到轻轻的开门声,急忙穿鞋下炕,悄无声息跑到大门口一看,见宝山急匆匆朝村外走去。春菊尾随在后,始终与宝山保持一定距离。宝山拐过苇坑,来到他家的旧房基,脱掉褂子,取出坯模子,拉开架式,脱开了坯。他手脚麻利,技术娴熟,呼呼喘着粗气,大步流星地来回奔跑着,那股冲劲儿像跟谁赌气似的。春菊心里一动:他深更半夜背地里摔坯,莫非要给自己盖房?可他又说一辈子不离开我娘,要不他另有打算……春菊心里像堵着一团乱线头,乱糟糟理不出个头绪。她正要转身离开,两条腿却像扎了根似的迈不动步。她感到暗暗吃惊,想不到自己对宝山爱的那样牢固和执著,一时却不能离开他了。这几个月来,宝山除了参加队里的生产,还经常帮助人家烧,窑,晚上又偷偷的脱坯,人明显地见瘦了,也见老了。对于这样一个忠厚的汉子,春菊能不爱么?她决定回家给他做口吃的,这时,宝山却停下来,擦擦头上的汗,蹲在地上,从衣袋里取出一张相片,看了几眼,突然抱着脑袋哭了。春菊惊慌地睁大眼睛,正待上前问清原委,只听宝山止不住地哭诉着:“春菊,我宝山的心不是块没感情的石头,也不是不想娶你,是我不配再得到你的爱,你就拿我当个亲哥吧……”谁说男人的心是铁打的?硬汉子宝山此刻哭得像个泪人儿。奇怪的是,宝山一哭,春菊倒噗哧一声乐了。她一阵风似的跑回家,端来一大花碗面条汤,里面还有几个荷包蛋,香油和葱花在月光映照下像金丝银豆在汤面上跳跃,散发着诱人的馥香。宝山听到脚步声,知道是春菊来了,正要站起,一只大花碗却塞在他手里。宝山不知所措地眨着眼睛,只听春菊问:“你摔坯要干啥?”宝山说:“想把咱家的房子翻盖翻盖。”春菊听了心里忽地一热,也说不上是高兴还是责怪,眼泪像断线珠子……不久,春菊家果然翻盖成四间砖房,门楼围墙,焕然一新。宝山把春菊娘背到东间屋新炕上,春菊娘看着锃光瓦亮的新屋子,眼泪哗哗直淌。就在这天晚上,春菊娘却“失踪”了。宝山和春菊急得火烧火燎,四处寻找,仍不见人影。最后他们来到春水坟上,发现春菊娘正在春水坟上哭着说:“春水,儿呀,你就闭上眼吧,宝山比你对娘还孝顺,他和春菊的亲事娘马上办,你就放心地走吧!”
宝山和春菊对视一笑,但都没有笑出声,抬起头,把热辣辣的目光射向天空。
夜空,蓝湛湛的,没有一丝云迹,宛如一幅巨大的锦缎,幽雅而深邃。
蓦地,东方天空跳出第一颗明星,在新月儿的辉映下,金灿灿,亮晶晶。接着,两颗,三颗,十颗,百颗,无数颗灿烂的星光,像无数颗明亮的眼睛,笑盈盈地注视着人世间的喜乐,注视着宝山、春菊母女欣喜乐怀的笑脸。
1981.5.于湖南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