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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一曲浩歌万古愁 李白《将进酒》赏析

靳极苍

作者介绍

靳极苍(1907-2006),名德俊,河北徐水人。1925年考入北师大,后又入北大国学研究所。曾师从梁启超、胡适、鲁迅、黄侃、钱玄同、黎锦熙诸名家。1931年毕业。1942年任南京中央大学教授,1950年任兰州大学中文系教授,1952年调入山西大学任中文系教授。在教学之余,潜心研究中华古代典籍。1957年靳极苍被错划为“右派”,“文革”中被打成“反革命分子”。1979年得到彻底平反,恢复职称,重返山西大学中文系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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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一情境中,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态度。这时的作者,是极为失望悲愤的,也是极为消极的,但他表达的方式态度,却不是用失望、悲愤、消极,而是用另一方面的兴趣、狂欢、积极,以此代彼,好像还很愉悦,还很积极,还很合于希望。其实,外表的旷达、愉悦、积极,实质内心正是以笑代哭,以愉悦表示超于能忍受的悲痛。只重李白这类诗句的外表,只解字面的意义者,便不能理解他的诗。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为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将进酒》是汉乐府曲调名。《曲》云:“将进酒,乘大白。”是以曲词起首三字定名的。共九句,前八句全是三字,末句为七字。南朝宋何承天作《将进酒》,也是以三字句为主,起始句也是“将进酒”三字。梁昭明太子《将进酒》,起始句不用“将进酒”,全歌四句,全是五言。李白此曲改用长短句,也不以“将进酒”起始,而中间有“将进酒,君莫停”句。盖乐府曲调已失传,以饮酒放歌为意的诗歌,就仍袭用此名。元稹、李贺也有此调名的诗,俱以七言为主,间有长短句于中。

作者李白于天宝元年,因吴筠等的推荐,应诏入京,当时以为这就可以申管晏之谋,佩带黄金之印了,所以很是以为得意的。谁知志与愿远,却横遭谗嫉,竟至青云无望了。《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诗:“风吹芳兰折,日没鸟雀喧。”是说自己被摧毁,鸟雀样人的谗言很纷杂。“鸟雀喧”,同于《楚辞·山鬼》:“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又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意思是谗谤者多矣。《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诗:“北阙青云不可期,东山头白还归去。”他明白自己不能被天子任用,只有年老回家了。《寄王屋山人孟大融》诗更明白:“中年渴汉主,不惬还归家。”《留广陵诸公》诗:“骑虎不敢下,攀龙忽坠天。”意思是怎么也不行。可是忠君之心,从政舒志之心,还是不衰的,所以《别韦少府》诗说:“欲寻商山皓,犹恋汉皇恩。”可是谗毁太盛了,所以《答高山人兼承权顾二侯》诗:“谗惑英主心,恩疏佞臣计。”《答杜秀才五松山见赠》诗:“浮云蔽日不复返,总为秋风摧紫兰。”因而更感慨:“秋发已种种,所为竟无成”(《留别西河刘少府诗》),“屈平憔悻滞江潭,亭伯流留窜辽海”,这是说自己和屈原、崔□一样遭谗毁被放逐了。所以这次奉诏进京,真是大失所望。他有愤慨之情,是可以理解的,究竟为什么会如此,说法很多。王琦综括的说法,还是可信的。他所作的《杜甫年谱》中说:天宝三载,太白在翰林,性嗜酒,多沉饮,数侍晏饮,因沉醉,引足命高力士脱靴,力士耻之,因摘其诗句激贵妃,帝三欲官太白,妃辄阻之。上亦以为非廊庙器,优诏遣之。力士摘什么诗句激贵妃呢?贵妃喜太白所作《清平调》,长吟咏。力士谐曰:“比以妃子怨李白深入骨髓,何反拳拳如是?”贵妃惊曰:“何翰林学士,能辱人如斯?”力士曰:“以飞燕指妃子是贱之甚矣!”妃深然之。以上就是诸书所载力士所谮的实际。玄宗以为非廊庙器,又指的什么呢?玄宗于便殿召见李白,上命纳履,白遂展足与高力士曰:“去靴!”力士为脱之。及出,上指白谓力士曰:“此人固穷相。”“穷相”,当然就不是廊庙器了(见《酉阳杂俎》以及《唐国史补》等书)。他哪里还能被用呢?

李白是个知识分子,在唐朝那样的时代,知识分子是只有服务于封建主,才算有出路的。李白遭遇这种情况,心情是极为痛苦的。而他的气质、性格,又使他的思想情感,较一般人复杂得多。因为他的才是高的,志也是大的。他是否真能申管晏之谋,致时君于尧舜,没法证明,而他自己确乎有这抱负,有这样的自信,所以青云无望被放归时的思想情感,是可以理解的。

在同一情境中,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态度。这时的作者,是极为失望悲愤的,也是极为消极的,但他表达的方式态度,却不是用失望、悲愤、消极,而是用另一方面的兴趣、狂欢、积极,以此代彼,好像还很愉悦,还很积极,还很合于希望。其实,外表的旷达、愉悦、积极,实质内心正是以笑代哭,以愉悦表示超于能忍受的悲痛。只重李白这类诗句的外表,只解字面的意义者,便不能理解他的诗。

《诗序》:“情动于中而发于言。”历来解者,多只重诗的外表词语,因而称赞李白:挣脱名缰利锁,永远在旷达豪放,永远在狂歌高吟,是神人,是仙人。这都错了,李白也是个人,而且是个封建社会还在兴旺时期的知识分子。他的全集中有很多给达官贵人们的信,要求他们的提携推荐,他的诗集中,也有一些歌颂时君世主以至当权者的诗篇。他奉诏时,欣喜若狂,他无望时,又陷入悲痛。他的诗,那样狂放不羁、是以歌代哭,其哭更痛,以狂放代失望,其失望更惨。

《将进酒》是作者绝望后对相知的朋友痛痛快快地抒发其愤怒已极的“万古愁”之作。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这句的外形,同于孔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但意义却很不相同。孔子是说光阴迅速;李白这话,是除光阴迅速之外,更有“不复回”的慨叹。所以孔子的话是助人奋勉,而李白却是要抓紧时间,及时行乐,而且所说的行乐,就是尽情饮酒。意义是很不相同的。“君不见”,是提请人们注意的意思。“黄河之水天上来”,是黄河之水来头不小,人人可见;“奔流到海”,是快极的形象,“不复回”,是比而兴的笔法,意思是人生不再,怎么办?这就是提出了问题。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又“君不见”,这又是提请人们注意,这更是人们所经常见到的。“高堂”即父母,自己父母每天照镜时,都会悲伤自己生了白发,原来是青丝样的,黑而亮,朝暮之间,就雪样白了。太快了,太可悲了,他们的现在也就是我们的将来,我们现在该怎样办?这是又提出了问题。

上句远取诸物,下句是近取诸身,事实俱在,任人皆见皆知,所以问题提得再明白不过了。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是李白对以上问题的态度和解决办法。他的《把酒问月》诗,同此意境。那诗说:“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晚向云间没。”意思是月要知道,也许就不“来”。接着说“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照古时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意思承上,是人更不行了,月还常在,人有几时?他说:“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常照金樽里。”这就是他解决这样问题的办法——一醉了之。李白是自许管晏、自许诸葛亮的。“人生得意须尽欢”,不“得意”如何,这是李白只想一方面不想另一方面的思想方法。为什么如此,因此他要以歌代哭,另一方面自在其中,“莫使金樽空对月”,就是一醉方休。有月对时如此,无月对时如何,仍是想这方面不想另一方面的思考方法。而一醉解千愁中,自有另一方面。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为什么只想“得意”时,为什么只想“对月时”,因为他认为“天生我材必有用”,或用于此,或用于彼,总会有用的,有用就得意,得意就有钱,有钱就尽欢。“千金”是多数,“散尽还复来”,怕什么?这是李白极不同于一般人的想法。或以为还是乐观,错了。他这是深恶当前,而要与决绝的痛苦已极的情感的抒发。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既然“有用”,“还复来”。那就大乐吧。多预备些下酒的好菜。“会须”就是应该。“一饮”,就是起码饮,饮数是“三百杯”。意即尽兴方休,也就是大醉方休。“烹羊宰牛”,见曹植诗:“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三百杯”见《世说》引《郑玄别传》、《袁绍辟郑玄》:“及去。饯之城东。欲玄必醉。会者三百余人。皆离席奉觞。自旦及暮。度玄饮三百余杯,而温克之容。终日无怠。”这里用这两个典故,也是取于贤者之意的,也为下面“唯有饮者留其名”作张本。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这是招呼同饮好友,以自己的思想要求好友。“将进酒”,是题目,“将”是且的意思,是劝勉之词。“杯莫停”就是快饮。“丹丘生”就是元丹丘。李白集中标元丹丘的诗,有十首,可见他是李白的好友。“岑夫子”,王琦注以为“即集中所称岑微君”。按李白集中有《送岑微君归鸣皋山》诗,起句云:“岑公相门子。”据岑参《感旧赋序》:“臣家六叶五门三相矣。”那“岑微君”是指岑参。但以此认为是谓岑参不对,因为李集中另有《醉岑勋见寻,就元丹丘对酒相待,以诗见招》诗,三人一起,与此正合。且有“一顾千金”之句,与此“千金散尽还复来”意亦近似。所以我以为此岑夫子当为岑勋,而且以为这首《将进酒》就是和这首《酬岑勋》诗是同时的。不然,哪能这样巧合呢?但作于何时何地,过去无人确定,而且在这诗上也实在找不出时间地点来。王琦注李集《酬岑勋》诗题目下附世传云:“顾鲁公所书《西京千福寺多宝佛塔碑》乃天宝十一年所建,其文为南巷岑勋所撰。碑建于天宝十一年。”这俱见于颜鲁公所书《多宝塔碑》文中,是没问题的。王氏概未见此碑文,故以“世传”出之。或即以此,谓此诗作于天宝十一载,是没有道理的。因为由此所能知者,仅是岑勋作碑文于天宝十一载,与此诗有什么关系呢?依《酬岑》诗,可知岑勋先在元丹丘处,元丹丘在颖阳山家居,岑再招李白。依诗第一句“黄鹤东南来”,颖阳在长安东南。“不以千里遥命驾来相招”,长安距颖阳,确乎也是“千里遥”。“策马望山月”,“望山月”依李白《静夜思》“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是“思故乡”的形象,那就正合于在长安失意、求归故乡时。“途穷造阶墀”,也正是作者途穷之时,“造阶墀”,指到岑元所在之处。这两首诗歌,有好多可以互相发明之处。因而我认为,很可能李白当时的困境,岑勋等已有所闻,因而以书招之。李白也就带着他的满腹悲愤,要对好友一以吐之,诗的时间,当在李白放归的天宝三载。王琦的李白年谱,正是在天宝三载“天子知不可留,乃赐金归之”之下,接以“于是就认祖陈留采访大使彦允”。这就很明显,是离开长安到河南陈留,先经过颖阳,会见了岑、元二好友,吐出了胸中悲愤,就是作了这两首诗歌,再去陈留了。因此,我认为这首诗,当作于天宝三载,李白正满腹悲愤之时,由长安过颖阳时作的。由长安到颖阳路径黄河,因有“黄河之水天上来”的观感。这样这首诗歌的时、地、人、事,就全清楚了。

为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这是要申足“将进酒,杯莫停”的原因了。“歌一曲”就是“言之不足,故咏歌之”,是情不能禁的形象。“侧耳听”,是注意听,是为知者言,向挚友吐其悲愤的的形象。作者愤懑心情,要一吐而后快,在这句上真是如闻如见。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这是歌词之一,也是劝二友“将进酒、杯莫停”原因之一。“钟鼓”,美好的音乐,此处指鸣钟击鼓的高位者。“馔玉”,玉样美好的食品,此处指以此为食的富贵人。两句的实意是高位富贵不足贵,亦即名利不是贵。我所贵,我所愿,是长久醉下去。永远不再醒过来,这是憎恨现实、憎恨自己遭遇、愤慨已极的话,不过以豪放之词出之,以“不复醒”之方法解决之而已。这能解决吗?当然不可能。李后主《乌夜啼》:“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也是悲伤已极的情感,也是无可奈何的境地,也是用没法解决的解决方法。方式相同,一豪放,一消沉。只解此为豪放者,哪里真懂了这句呢?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这又是歌词之一,也是自说“愿长醉”的原因,也是“将进酒、杯莫停”的原因。“寂寞”,就是没人提了,“留其名”,就是其名常有人提,受人崇敬。下句是例证。

陈玉昔时晏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陈王就是曹植,他在平乐观晏客时,一斗酒价十千。很贵,但他不在乎,让人们恣情欢谑,就是尽情饮酒。由这所证明“将进酒”是对的了。“平乐”,观名,在今河南省洛阳故城之西。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酒对君酌——我们该学陈王,该以酒为重,不要怕花钱,“主人”指元丹丘,是否曾说钱少?不见得,是作者因陈王“斗酒十千恣欢谑”,而故作此假设语。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前三句,是沽酒法,后一句是“对君酌”的目的。把我的五花宝马,把我的值千金的皮裘,叫侍童拿去,一起换了酒,这酒就够了吧。那咱们就对酌吧,就“杯莫停”吧,就“一饮三百杯”吧,为什么呢。为的是借此“与尔同销万古愁”。作者是以怀才不遇为愁,是以不被人知为愁的。这愁,自古以来都以为愁的。请看《离骚》,屈原说:“国无人莫我知。”“莫我知”,屈原是以为愁的。司马迁《报任安书》:“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要之死日,是非乃定。”司马迁是以不被知为愁。后来的苏东坡《念奴娇》:“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苏氏是以不得展其才为愁的。辛弃疾《水龙吟》:“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辛氏也是以不被知不被用为愁的。陆游《诉衷情》:“心在天山,身老沧州!”陆氏更以壮志未酬为终身大恨的。李白此时,也正在以不被知、不被用,管晏之谋不得申为大愁大恨的。所以说万古愁,是既合千古,合于今,合于自己,也合于他人的。但李白怎么个“销”法呢?“但愿长醉不复醒!”醉了,茫然了,麻木了,愁不觉了,但何曾“销”了呢!“不复醒”是不能的,醒了又怎么样,还不是愁如故,愁更愁么!此诗此句所表之作者,真是愁得无以复加了。仅以诗句外形解之者,何能得其底蕴?

“五花马”,谓马之毛,作五色花纹者。杜甫《高都护骢马行》:“五花散作云满身。”可作此解释。但另有“九花马”、“三花马”等称谓,概都是宝马的称谓。这“五花马”也许就指天子所赐。“千金裘”,《史记·孟尝君传》:“孟尝君有一狐白裘,直千金,天下无双。”又《刘敬叔孙通传》“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俗语“集腋成裘”,即来于此。依此,此歌当作于身尚着裘的冬春之季,马和裘都是取诸身边之物的。用衣物换酒,首见于《晋书·阮孚传》:“(孚)为散骑常待,以金貂换酒。”杜甫诗:“银甲弹筝用,金鱼换酒来。”

此诗以抒情为主,所以《诗序》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但人的气质不同,因而抒发情感的方式态度,也多种多样。李白,古今之旷达人也,亘古今之才人也。他抒发自己愤懑之情的方式,不以愤懑之形式出之,而以旷达之态度之词语出之;而且不以该愤懑之正面出之,而以另方面出之,以歌代哭,以另方面的狂欢,代这一方面的悲愤。读其诗,笑中蕴哭,乐中蕴苦。外表旷放不在乎,实质是悲极愤痛不欲生,所以他的诗,实属古今中外之绝唱。这在中国诗坛上,仅一苏东坡差近似之。

请看,这歌一开始,首先以两“君不见”出之,意即任人可知,任人可见,以此掌握所有读者的情感使之同于己,方法真好。“黄河之水天上来”,形象多么突兀奇特,使人如见,“奔流到海”形象多么壮阔,引人同欢。结尾是“不复回”,就引人同此感慨了。“黄河之水”是向上看,“奔流到海”是向下看,“不复回”比而兴,引人同此感慨,读者随着其词语,入其中,向上向下同感了。

“高堂”句是近出诸身,更是任何人之所共知习见,更使人有切身之感,不容怀疑,而且这两个排比句,来如天风急雨,使人不暇喘息,不容不受他感染,而且作者的愤懑之情一泄无余痛快淋漓,想见其人。真是千古绝唱,而读者读着也感同身受,也净化了自身的忧闷,感觉到痛快舒畅。所以这两句为千百年人所喜悦。“人生得意须尽欢”,就实说,“挟管晏之谋”之作者能这样么?绝不能,为什么这样说呢?这是以此代彼,以愉悦代悲痛的表现方法。作者入朝之后,玄宗只以词人视之,同于司马迁所痛恨的“以倡优畜之”(见《报任安书》)。作者心在朝政,而单单要他作应诏阿谀之词,“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人只见其狂饮之外形,未究其狂饮之底蕴,以后更有多人以“嗜酒”颂作者,知人真难,被人知更难,良可慨也!

结尾四句,两三字句,两七字句,也势如急风骤雨,把读者卷入其中,而又戛然而止,使人感觉着歌已停而情意仍在发展。“万古愁”三字,又道出了作者的真实思想,道出了歌的主旨。而这“万古愁”指的是什么呢?历代学人都只惊其气势的雄伟,叹其词语之奇特,千般赞美,万种揄扬,又有谁知道,这是作者以一己之“愁”,代千千万万人、世世代代人之愁,而欲一以销之呢?所以作者是站在千千万万人、世世代代人的立场上,既以此销一己之愁,更要以此销千万世代人之愁的!他这同情心多么广阔,李白这个诗人之伟大处,其在此乎!然而,这“愁”能销么?这又给千千万万人、千千万万代,提出了问题。作者当时是否有此想法是一问题,而他的诗句本身,却提出了这样的问题。这就是现实主义作品,反映现实问题作品的生命力最强的原因。

《诗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可见“志”、“情”是根本,“诗”、“言”是表根本的外形。只有先了解了“志”,才能深切地了解表“志”、“情”的“诗”、“言”。志、情,就是思想情感,诗、言,就是词语句,就是成形的诗。读诗必先体会作者,必先体会作者写作此诗时的思想、情感,不然,怎能解得好呢,而且词语句是表情意的,不以表情意的好坏为标准,又怎么能定诗句的好坏呢?

(发表于《名作欣赏》1992年第1期:一曲浩歌万古愁——李白《将进酒》赏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