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古诗哲理意义的新创造 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赏析
林东海
作者介绍
林东海,福建南安人。196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1965年毕业于复旦大学研究生班。历任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助理、古籍室主任,编审。有著作《诗法举隅》、《古诗哲理》、《江河行》、《李白》、《诗人李白》(日文版)、《太白游踪探胜》、《杜甫》、《李白诗选》、《中国古代诗歌精华》、《纪游诗选》、《唐宋律诗选讲》(合作)、《文言小说名篇选注》(合作)、《郭沫若纪游诗选注》(合作)等出版。
推荐词
后世读者在读这诗时已加以改造或者进行了再创造。经过这种改造或再创造,原诗的立场、态度、倾向性,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唐敬宗宝历二年(826)冬,刘禹锡罢和州刺史,被召还京,与白居易在扬州相遇。白居易即席赋《醉赠刘二十八使君》诗: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
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诗中对两人怀才不遇、仕途坎坷大发感慨。刘禹锡也写了这首题为《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的酬答诗。诗中回忆自唐宪宗永贞元年(805)“革新”贬连州以来,他在巴山楚水之间前后浪迹二十三年。这期间,一起参与“革新”的朋友如吕温、柳宗元均已故去。刘禹锡有《哭吕衡州时予方谪居》和《重至衡阳伤柳仪曹》诗,以吊唁吕温和柳宗元。酬乐天诗所谓“怀旧”,当是指怀念这些已经谢世的朋友。这里的“闻笛赋”是指向秀(字子期)经山阳嵇康、吕安故居时,悼念故友的《思旧赋》。赋的序文云:“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所以称之为“闻笛赋”。以向秀悼念嵇康、吕安二友以喻自己怀念吕温、柳宗元等,感情非常真挚。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俞陛云《诗境浅说》解释说:“久推名句,谓自安义命,勿羡他人。试看沉舟病树,何等摧颓。若宇宙皆无情之物,而舟畔仍千帆竞发,树前仍万木争荣。造物非厚于千帆万木,而薄于沉舟病树。盖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造物亦无如之何。深合蒙庄齐物之理矣。”其实,刘禹锡不是“自安义命”的人,也未必全信蒙庄齐物之理。经历过政治上的坎坷,胸中颇有些不平之气。应当说这一联与白居易赠诗第三联“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立意相近,都是为他人得志我独坎坷而感叹。白诗意思说:看看周围的环境,到处是旖旎风光,而我(们)自己却老处于寂寞的境地;满朝文武官员青云得路,极尽显荣,而我(们)自己却浮沉宦海,蹉跎岁月。这就是所谓“折太多”。刘诗也是将自己(或者包括白居易和那些亡友)的坎坷失意比作“沉舟”和“病树”,而将他人的得志显荣比作“千帆过”、“万木春”。这是一种对比手法,是冷和热、枯和荣的对比。这种对比,冷和枯的字眼和词语常常用在自己所肯定的一方作主体,而热和荣的字眼和词语则常常用在自己所否定的一方作陪衬。杜甫《梦李白二首》其二云:“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拿朝中显宦来和失意的李白相对照。“憔悴”指李白,“冠盖”指显贵,构成“枯”和“荣”的对比。再如杜甫《醉时歌》:“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广文先生郑虔和衮衮诸公又构成“冷”和“热”的对比。作者的同情在“冷”和“枯”一面,而以“热”和“荣”作陪衬。杜诗是拿别人同别人对比,刘、白则是以自己处境的凄凉与别人地位的显贵作对比;杜诗是一种叙述性对比,而刘、白诗则是比喻性的对比。
因为刘禹锡这两句比喻性的对比,“热”的字眼在反面,“冷”的字眼在正面,有悖于我们今天的比喻习惯,所以有人竟从积极方面来理解这两句带消极情绪的诗,致使对诗意的理解正好倒了过来。在大谈“法家”的时候,有人以刘禹锡为“革新”派,便有意从积极方面去理解,认为前人以“沉舟”和“病树”为作者自喻,未中肯綮。有的说这两句诗创造了一个沉舟侧畔千帆竞发,病树前头万木争春的奋发昂扬、充满生机的艺术境界;有的干脆说这两句诗是说明反动势力的命运是不会长久的,新生事物必然要代替腐朽事物,这是新陈代谢不可抗拒的客观规律。持这类观点的人,把刘禹锡其他一些含有辩证法然而不一定很积极(只是达观)的诗句,也都从积极方面去理解和发挥。如“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流水淘沙不暂停,前波未灭后波生”,都从推陈出新的积极倾向去理解。有人认为,《再游玄都观》诗序说,当他重游玄都观时,当年如霞的桃花已消失殆尽,“荡然无复一树,唯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这表明他对于政治上的腐败势力是很藐视的,所以他在“沉舟”一联中把“沉舟”和“病树”拿来比喻腐朽势力。这种推理似有道理,但毕竟未切原诗本意。不管是无意或是有意从积极方面去理解这两句诗,都反映了后世读者在读这诗时已加以改造或者进行了再创造。经过这种改造或再创造,原诗的立场、态度、倾向性,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用以说明新生事物必将取代陈旧事物,并非原诗含义,而是后世读者所赋予的新的意义。读者是怎么赋予这两句诗新的意义的呢?这里借以寓理的意象,是取材于人们常见的景象,这种景象包含着相对的真理。沉舟之畔一定会有舟船过往吗?未必。病树之前必定有新林萌芽吗?也未必。这就是说,读者赋予新意,并不是由一种普遍性的物理关系引起的联想。但如果放在一定的条件下,这种物理关系是有其必然性的。在一条可以航行的大江或长河里,沉船的事自然时有发生,然而并不因为有了沉船就废弃航行,即便是夔峡滟□堆畔,也照样航船来往如梭。这是由河道的航运功能所决定的,为人们所常见的社会景象;在一片树林里,因虫蛀或衰老而枯槁死亡的树也是少不了的,然而当春天到来的时候,树林里仍然充满着生机,处处萌发出新芽和新苗。这是由新陈代谢规律所决定的,为人们所常见的自然景象。“沉舟”和“千帆过”的关系,“病树”和“万木春”的关系所具有的相对真理性,被引用来说明一种绝对真理,即说明新生事物一定取代陈旧事物、革命力量一定取代反动力量的必然结果。这里是以具有相对真理的现象来说明绝对真理的本质。虽然这是离开原诗意的一种再创造,但我们却觉得十分自然贴切。因为任何绝对真理都寓于相对真理之中,从相对真理之中看绝对真理已成为人们的习惯。
古诗哲理意义的新创造,是有其时代性的。刘禹锡“沉舟”一联之被重新解释或被赋予新的意义,以及喻体倾向性的逆转,是20世纪60年代以后的事。这种逆转很容易引起当时一般读者的共鸣。正是在这种历史条件下,“沉舟”一联才一反原诗之意而获得了新的思想。
(发表于《名作欣赏》1998年第3期:古诗哲理意义的新创造——刘禹锡名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赏析)